中年牛仁的煩惱

我和牛仁兄相識已有七八年了。當初，我們一同在省城打工，因為是同鄉(xiāng)，所以走得越來越近，后來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了。有些話，他對父母對親人都說不出口的，但對我卻不遮不擋，猶如一股溪流，嘩嘩啦啦地直人心田。

比如他的幸福生活，幸福得鍋滿盆溢，不得不與他人分享。也就是那時，我知道牛仁有一個溫暖如春的家，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妻子，有一個掌上明珠般的孩子。如今，牛仁的孩子牛健天已初中畢業(yè)，正準備考縣重點高中。據(jù)牛仁說，牛健天的各科成績都很優(yōu)秀，就是考省重點高中都不成問題。

星期天的中午，我剛端起酒杯，牛仁仿佛聞到酒香似的，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找上門了。于是我又炸了一盤花生米，炒了一盤鹽豆雞蛋，切了幾片牛肉和一個豬耳朵，讓他來個不醉不歸。

菜上桌了，酒也滿上了，牛仁卻坐著一動不動，像木雕泥塑一般。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牛仁今天與往日不同，頭發(fā)蓬亂，像雞窩似的；雙眉緊鎖，像擰成的疙瘩；兩眸無光，像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似的。他坐在以前常坐的那張椅子上，椅子像不堪重負似的，不時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他低著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解下圍裙，坐到牛仁的對面。雖然他疲憊不堪的神態(tài)我看得一清二楚，卻故意不提，專揀他高興的話題說：“牛健天快中考了吧。”

我以為牛仁會像往常一樣，對兒子的成績?nèi)鐢?shù)家珍，滔滔不絕，甚至連卷面的整潔度都要炫耀一番，不料牛仁一反常態(tài)，只字不提，卻將身子前傾，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就像喝下一口湯藥似的，臉皮皺得像顆懸在枝條沒有打落而又熟透了紅棗，苦笑道：“好酒！真香！”

強顏歡笑這個詞，我以前在書本上看到過，那天卻在牛仁的臉上見到了：“強顏”兩個字寫在他的額頭，“歡笑”兩個字掛在他的嘴角。

我接著牛仁的話說：“如今不像在省城打工的日子了。那時，我們喝的都是幾塊錢一瓶的洋河普曲，現(xiàn)在喝的是幾百塊一瓶的海之藍、天之藍。你若早來幾天，還能喝上夢之藍呢！”

“早幾天，是想來喝一杯的，”牛仁又干了一杯，才說，“早幾天沒空，我做了件自己也不知道該做不該做的事！”

我笑道：“是不是外頭有相好的了？牛仁兄啊牛仁兄，你這是見色忘義，有了相好的，連多年的朋友都不認了，連夢之藍也留不住你了?！?/p>

“我要是外頭有了女人，心里也許會好受些，平衡些，可是你猜錯了。老弟，我外頭沒有女人。我說過，就是地球出軌我牛仁也不會出軌。在省城時，的確看上一個，你認識的，但我們連手都沒有牽過，只是多看幾眼而已。

我把兩個空杯滿上，接著說：“你后悔了？”

“能不后悔嗎？”牛仁又是一飲而盡。

“怎么到現(xiàn)在才知道后悔？”我依舊笑著問。

“老弟，你聽我說完你就明白了！”牛仁抹了一下有一指厚的厚嘴唇，似笑非笑旁若無人地說開了。

早幾天，也就是上個星期吧，我?guī)鹤优＝√烊メt(yī)院體檢，順便做了親子鑒定。其實，我早就想做親子鑒定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兒子的身材相貌，沒有一處像我的遺傳。特別是他那學霸似的學習成績，竟然各科都是優(yōu)秀。想當年，我哪門功課不是全班墊底？哪門功課優(yōu)秀過？如今卻有個學霸兒子，我自己都不相信。親子鑒定的結果一出來，但愿不如所料，卻又恰如所料……我沒有把結果告訴兒子，我知道冤有頭債有主，我要找的是孩子他媽——吳花果！

回到家里，我依舊不動聲色，但等到牛健天上學走后，我就把親子鑒定的報告單“啪”的一聲，像摔出一顆定時炸彈似的摔到了吳花果面前。

想不到吳花果雙眼睜得牛眼似的，捏起報告單直抖，像不愿抖又不得不抖似的，邊抖邊吼：“牛健天叫你爸爸都叫十多年了，你竟然偷偷地去做什么親子鑒定，難道這十多年的爸爸都白叫了嗎？牛仁啊牛仁，你說你還是人嗎？你說你跟畜生有什么兩樣？”

“你倒有理了！”我氣得二話沒說，一巴掌就扇了過去。胳膊肘碰落了灶臺上一個醋瓶，醋瓶落地的聲音如同我的耳光一樣響亮，“啪”的一聲就碎了一地。

吳花果一手捂著腮幫子，一手指著我的鼻子：“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這么看重血緣關系，血緣關系就這么重要嗎？那些沒有生育能力的人，不是照樣抱養(yǎng)嗎？”

“我沒有生育能力嗎？”我又舉起手來，向吳花果一邊裸露的腮幫子扇了過去。

兩個耳光之后，吳花果又玩起了新的花招，飯不吃，水不喝，一天到晚抱頭痛哭，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牛仁又干了一杯，讓他吃菜下酒，可他只是意思意思，總不肯動筷。由于喝得猛，就猛烈地咳嗽起來。椅子被他壓得連聲地呻吟，他自己也咳出淚花來了。

我邊給他倒一杯白開水，邊安慰他說：“想不到你家花朵似的吳大姐會做出這樣的事，會說出這樣的話，果真像常言說的那樣——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哪怕她真的是朵花，也是一朵瑞香花——這種花遠遠聞去異香撲鼻，有如風信子，但移近鼻子，卻有一股怪味，比狼的臊氣還難聞！”牛仁喝下一大口白開水，喘著粗氣說。

“也許瑞香花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臭不可聞，”我忽然想起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川端康成說，當我擁有你，無論是在百貨公司買領帶，還是在廚房收拾一尾魚，我都覺得幸福。愛像一股暖流滋潤著我。當我失去你，即便面對鳥語花香我也興趣索然?！蔽見A起一粒油炸花生米接著說，“即便吳花果是枝紅玫瑰，你也覺得臭不可聞了。”

牛仁的手開始抖了。他端起酒杯，還沒端到嘴邊，又放下了，說：“不錯，牛健天是叫了我十多年的爸爸，難道因為這個，就對她媽出軌的事不聞不問？就裝聾作??？就既往不咎？”

我依舊安慰他說：“人非圣人，孰能無過？再說，都過去十多年了，而且，這幾年，吳大姐對你牛仁還是忠心的，死心塌地的。記得一位偉人說過，團結一致向前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牛仁說：“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怎么都邁不過這個坎，咽不下這口窩囊氣！”

我點點頭，但又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边@時，我又想起了耶穌智救行淫婦的故事，“《圣經(jīng)》上說，耶穌在圣殿里教訓人時，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捉拿的婦人來了，對耶穌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之時被捉拿的。摩西在法律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么樣呢？’耶穌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犚d這么一說，他們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耶穌對她說：‘婦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婦人說：‘主啊，沒有?！d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p>

牛仁聽了這個故事，久久地沉默著。又一杯酒下肚后，才說：“不錯，有的養(yǎng)子勝似親子，我在電影電視抖音上都見過，但這并不是說，時代發(fā)展了，血緣關系就不再重要了吧！”

“血緣關系重要不重要？”我陪牛仁干了一杯后，又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聽了這個故事，你就會明白現(xiàn)代所謂的血緣關系了。有一個女子婚前懷孕了，但卻不知道孩子是誰的，只好帶了五個男人去做親子鑒定。女子對這五個男人說：‘孩子是誰的，我就跟誰結婚?！@就是所謂的血緣關系?！?/p>

牛仁睜大眼睛看著我，卻說不出話來。我接著說：“這五個男人本應是敵視的，相互間都是情敵，畢竟一起去做親子鑒定，就意味著背叛和欺騙！然而他們卻個個興高采烈的，像過年過節(jié)一樣，還在一起稱兄道弟，還都隱藏著內(nèi)心里的期待。他們都知道，一旦有了血緣關系，就會和女子結婚，而一旦和女子結婚，岳父大人就會獎勵女婿一輛法拉利?！?/p>

我還沒有說完，牛仁就怒發(fā)沖冠地議論道：“這五個男人，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男人，他們連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背叛，根本不在乎跟誰結婚，根本不在乎孩子是誰的，他們在乎的，只是那輛法拉利！”

我又把酒滿上。望著牛仁（似乎要拍案而起的樣子）說：“正像吳大姐說的那樣，都什么年代了，血緣關系就這么重要嗎？但我要說，這樣的血緣關系還是血緣關系嗎？這樣的血緣關系只能叫無恥，叫恥辱！”我獨自干了一杯，接著說，“不錯，我們常說血濃于水，但絕不是指這樣的所謂的血緣關系！”

牛仁低下頭去，望著自己的空杯沉默不語。我這次只給他斟了半杯，讓他看著，并不勸他喝。我放下酒瓶，打著酒嗝，天一句地一句地說：“出軌這事，就像吸毒一樣，會上癮的。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這有點像詩人寫詩，處女作一旦發(fā)表了，就會接二連三地發(fā)表，有的甚至到達井噴狀態(tài)，一發(fā)而不可收了?！?/p>

我的話，牛仁似乎沒有聽明白。只見他端起半杯酒，動作極為夸張，仿佛端著滿滿一杯似的，一仰脖子，就喝得一滴不剩了，杯子干凈得像抹布搌過一樣。我知道牛仁是個看不住杯子的人，十喝九醉，從不打酒關子，也不和他人打關子。他來找我，并非找酒喝，而是向我傾訴他心里頭的苦悶和煩惱。

我見他聽不明白（也許是我沒有講明白），就放慢語速，巫師似的釋難解疑：“我一向認為，第三者和第四者、第五者都是一樣的，沒啥區(qū)別，只是先后不同而已。日本作家太宰治有句名言：‘和兩三個男生睡過的女生是十分污穢不潔的，但和上千個男生睡過的女生卻比處女還要純潔?！@句名言可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我也不理解）。這也許是各地有各地的風俗習慣吧，我們不是常說‘十里不同規(guī)，百里不同俗’嗎？愛爾蘭作家王爾德認為，一生只愛一次的人是膚淺的，他把我們的忠貞不渝看得一文不值，他還說他就喜歡有未來的男人和有過去的女人呢！”

牛仁并不看我，他雙眼盯著空杯說：“我讀書不多，你說的這些名人名言我一句都沒有讀過，但我國季羨林先生的話我還是記得的。記得季羨林先生說：‘壞人是不會變好的?！薄?/p>

我也不由得苦笑道：“是的。季羨林先生說，壞人同一切有毒的動植物一樣，是并不知道自己是壞人的，是有毒的。就像吳大姐說的那樣：‘我不覺得我出軌，我不認為我出軌，血緣關系那么重要嗎？’但平心而論，自我們從省城打工回來之后，這些年里，吳大姐對你還是很好的，很讓人羨慕的。去年，你們家不是還被縣婦聯(lián)評為‘五好家庭’了嗎？”

牛仁指指自己的空杯說：“不說這些了。老弟，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又給牛仁斟了半杯，說：“你隨意，我喝干！”

牛仁苦笑道：“老弟，我是說，吳花果給我戴綠帽子的事，你別老是跑題！”

我故作輕松地說：“牛仁老兄，戴綠帽子的男人還少嗎？連古代的皇帝也沒有少戴！”我喝干之后，就屈指道來，“南唐后主李煜、北齊武成帝高湛、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清文宗咸豐皇帝，哪個沒戴過綠帽子。套用法國作家加繆的話說，重要的不是戴綠帽子，而是戴著綠帽子活著（加繆原話：重要的不是治好病，而是帶著病痛活著）?！?/p>

牛仁老是看不住杯子，他端起半杯酒又是一飲而盡，然后咧著厚嘴唇說：“說一千，道一萬，我就是咽不下這口窩囊氣！”

“你想怎樣？”

“怎樣？我他媽的和吳花果離婚！”

聽到離婚二字，我就知道牛仁兄又喝高了。

牛仁回家后，果真和吳花果鬧離婚了。吳花果說什么他都聽不進，也不愿聽，劈頭蓋臉上去又是兩記耳光。如果這是家暴的話，這已是第二次家暴了。據(jù)說，還有一次，牛仁一口氣扇了吳花果一百多個耳光，臉都扇腫了，腫得跟南瓜似的。這家暴也如同出軌，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吳花果被打得皮開肉綻，淚流滿面，右腿還差點被牛仁踹成骨折。

吳花果開始還盛氣凌人，氣焰囂張，吼叫聲比三層樓還高，幾次家暴之后，終于被牛仁修理得服服帖帖的了，哭聲也斷崖般地低了下去。

吳花果有氣無力地說：“從今以后，我天天給你鋪床疊被……”

牛仁睜著牛眼說：“離婚！”

吳花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從今以后，我天天給你做牛做馬……”

牛仁閉著牛眼說：“離婚！”

吳花果萬般無奈，只好跟著牛仁去民政局協(xié)議離婚?？删驮谌ッ裾值穆飞?，一的轎車把吳花果撞得飛了起來……

我趕到醫(yī)院時，看到吳大姐面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全身上下插滿了管子。

病床前，牛仁和牛健天父子抱頭痛哭，痛不欲生。牛仁的脊背像電打一般痙攣著，痙攣像新冠病毒似的感染了牛健天，牛健天也不由得痙攣起來。

哭聲很低，比輸液管里的點滴聲還要低，像被什么東西壓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