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越是快到張小光的歸期,馬菜花的心越是忐忑。
在這偌大的工地上,除了張小光,馬菜花還能認(rèn)識的就只有張小光的姐姐和姐夫。二十天前馬菜花就是奔張小光來的。當(dāng)然,更確切地說,是奔工作來的。
馬菜花和張小光是通過收音機(jī)里的交友平臺寫信認(rèn)識的,是馬菜花公布的自己的信息,馬菜花說,要以真誠之心去換真誠之心。不到一周,全省各地的來信像雪花一樣,飛向了馬菜花家。其中就有張小光的信,張小光不僅寫來了信,還在信里夾了一張照片。馬菜花把照片捏在手中,左看右看,沒看出什么感覺,就把照片塞回信封里。馬菜花看張小光的信,兩頁信紙寫了一頁半,字挺周正,卻是怎么讀怎么覺得干巴巴的,這個人的照片和這個人信上的字差不多,不高,還黑,干硬,這是馬菜花對張小光最初的判斷。馬菜花像對待所有的來信一樣,把信瓤和照片歸攏到信封里,塞進(jìn)了抽屜。
馬菜花和張小光的通信陸陸續(xù)續(xù)有兩年時間,張小光特別有心,給馬菜花寄他們那里的風(fēng)景照,馬菜花最喜歡的是那張漫山開滿了紅杜鵑花的照片。馬菜花把那張照片拿去過塑后壓在了桌子上的玻璃下,天天看。每到春季,張小光會給馬菜花寄一大包茶葉來。張小光說茶葉是他們家后山自家茶園的,他自己親手采摘的。他們家坐落在山坡上,一年四季,開滿了各色的花。人家陷落在鮮花里。
馬菜花停頓了一下,她想象著被鮮花裝扮的人家的情狀。她是一個生活在水邊的人,山在遠(yuǎn)方,只有當(dāng)太陽落山時,她才能看見在落日的余暉里連綿的隱約遠(yuǎn)山的輪廓。她想,武松在過景陽岡之前,一碗一碗,連喝的那十八海碗的酒,她不知道,如果自己也喝了那十八海碗酒,她能不能也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也許遠(yuǎn)山上也開滿了杜鵑花,是馬菜花喜歡的花,她想象著自己站在一片開滿了杜鵑花的山坡上,揮著長鞭,放聲高歌:“野果香,山花俏,狗兒跳,羊兒跑……”
馬菜花如同往常一樣把信和風(fēng)景照塞進(jìn)抽屜,把比往常多出的感動放在了心里。
事情的轉(zhuǎn)折是在張小光去了南方某個城市之后。
張小光在信里說,他在那個城市的工地上學(xué)電焊,干得挺好,老板挺重視他的。這引起了馬菜花的注意,就像馬菜花灰暗的生活里突然出現(xiàn)的一道光,馬菜花在這道光里看見了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她的未來、或許還有她向往的人生。馬菜花注意的不是張小光做的是什么工作,她想的是張小光能不能給自己聯(lián)絡(luò)一份工作。
馬菜花在家里已經(jīng)待不下去了,她已經(jīng)把一本雜志翻散架了,她那顆渴望看字的心像團(tuán)熊熊燃燒的火。馬菜花沒見過真人張小光,張小光是在火車站出站口接的她,他們只是大略看看,就認(rèn)出了對方。張小光比照片上顯矮,顯黑,確切地說,是紫紺色,和馬菜花父親一個顏色,身高比馬菜花高半個頭,馬菜花一米六竄一點兒。
本來張小光說是在工地外的廠里給馬菜花聯(lián)系到了活兒,可當(dāng)馬菜花到了后,一頓飯吃下去,張小光又說廠里的活得等等再說,現(xiàn)在人家出了什么狀況,暫時不要人。馬菜花的心里一涼,張小光說不急不急,我們出去走走,看看可有什么要買的。馬菜花心想:我哪有心思看看??刹嘶嫔蠜]表現(xiàn)出來,旁邊張小光的姐姐姐夫說著和張小光一樣的話。
馬菜花后來想,是不是張小光有意的安排?從張小光姐姐的簡易房里出來,帶著馬菜花繞過一排簡易房時,遇見了一個女娃,人白白凈凈的,眼大大的,給了張小光和馬菜花一個露齒的笑,像花兒突然盛開,葉片上盈著淡淡的紅。馬菜花沒問,是張小光自己說的,張小光說她想追他,他沒答應(yīng)。馬菜花心里感到惋惜,想想還是不說,想想又說了。馬菜花說,她挺漂亮的。張小光沒說話,臉上的波紋略微揚(yáng)了揚(yáng),又平靜下去。
出了工地,張小光帶著馬菜花在幾個賣衣服的門店轉(zhuǎn)了轉(zhuǎn),馬菜花并沒想買衣服,她兜里是空的,對不買光看不是太上心,跟著張小光后面只是為了應(yīng)付。張小光在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前站住,讓老板把裙子拿下來,給馬菜花試,馬菜花想說不要,沒說出來,只是擺手,人向后退。張小光說,試試,我敢說你穿這個肯定好看。馬菜花支吾著,臉通紅,她競不知怎么說話,手半推半就著接過裙子。
更衣室是房子的一個拐角,扯上一塊布,等馬菜花從布簾子里出來,張小光的眼睛陡然一亮,馬菜花見他這樣,趕緊轉(zhuǎn)身要再進(jìn)簾子里把裙子脫了,張小光抓住她的胳膊,說,就這么穿了,張小光說著從口袋里拿出錢。
馬菜花一時不知怎么辦好,接過老板遞過來的裝著自己之前穿的衣服的袋子,人幾乎是被張小光拉出去的。
穿著白裙子的馬菜花,急促地跟在張小光身后,不敢看左右,她是怎么跟著張小光進(jìn)的影院,看的又是什么電影,她都不記得,她反而想起了曾經(jīng)的一次經(jīng)歷。
也是看電影,身旁的也是一個陌生男,她覺得也可以這么稱呼張小光的吧!陌生男人坐在中間,另一邊是馬菜花的伙伴,她們背著大包茫然無措地走在路上,想著能找一份活干,就遇見了他,他說他有朋友在郊區(qū)辦工廠,托他來市里找兩個工人,他說中午還沒吃飯,他可以請她們吃飯。一頓飯吃過,他說時間還早,不如看場電影再說。他說的話她們都信,在電影院里,他把手放在了馬菜花的大腿上。
馬菜花正想著,放在大腿上的手被一只發(fā)燒般的手抓在了手心里。馬菜花沒動,空氣里散發(fā)著裙子的新鮮的布味。張小光使了點兒力氣,用指頭捏馬菜花的手心,多出的手指搭在了馬菜花的大腿上。馬菜花覺得這是張小光向自己發(fā)出的信號。馬菜花還是沒動,她的心禁不住怦怦怦地跳開了,眼睛盯著電影,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猛然站起來,那只汗津津的手掉了下去。
馬菜花也不管了,徑直向后走。像上次那樣,上次她經(jīng)過了伙伴時,伙伴也跟著走。她跟伙伴說,他不是好人,等會兒散場,各自背好各自的包,各自跑。
馬菜花往后走時,張小光愣怔了一下,站起來跟著走。影院里黑漆漆的,電影銀幕上發(fā)出的光像一塊塊肥碩的曬斑,一會兒把一些人籠罩進(jìn)去,一會兒又把一些人放出去。
身后跟著的張小光不時地提醒馬菜花小心腳下,馬菜花也不應(yīng)聲,只管走。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猛地向前歪,幾個連續(xù)的趔趄快捷而流利,沒給張小光伸出的手一點兒機(jī)會。最后,馬菜花的身體停止了顫動,她的一只胳膊被張小光抓住,她感覺到了那只手的熱度。她突然想,張小光應(yīng)該不算是陌生男。
張小光算是什么人?
2
馬菜花只能先在工地上千,升降機(jī)正要人。于是,馬菜花坐在了升降機(jī)的跟前。張小光說,升降機(jī)也不是誰想開就能開的,還是老板照顧。
那是一個小型的升降機(jī),里面只能放一輛手推車。馬菜花只需根據(jù)各樓層干活人的需要,把空泥桶或空手推車放下來,再把裝滿泥的桶或手推車運上去,馬菜花坐在下面,對著升降機(jī)的架子,只需要按兩個開關(guān)就行。但是開關(guān)的時候,人必須集中注意力,要不然不能對準(zhǔn)相應(yīng)的樓層口。
馬菜花不想擱工地干,她想去廠里,她不想離張小光這么近。打從出站口出來,馬菜花就覺得張小光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她甚至覺得不是外面的廠里找不到活,而是張小光想把她留在工地。馬菜花這樣想著,嘴上不好說。她只能慶幸,幸好有地方住,和幾個張小光老家來的女孩搭伴。她們不大說話,說也是說她們的家鄉(xiāng)話,慢一點兒,馬菜花能連蒙帶猜地明白幾句,快起來,跟倒豆子,嘩啦嘩啦的,馬菜花一句都聽不懂。馬菜花不懂也不插話,每天只管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張小光不在工地上食堂吃飯,馬菜花也不知道工地食堂在哪兒,到了下班點,張小光會來叫馬菜花一道去他姐姐那里吃飯,他姐姐住的地方是工地的倉庫,他姐姐姐夫每天守在倉庫里,吃喝睡都在倉庫,這也算工地上的一個帶有福利性的工作,歸根結(jié)底是看在張小光的面子上。張小光就像一根傳輸帶,把他家鄉(xiāng)的很多人傳到了這里。
張小光說他姐姐當(dāng)初是自己跑到他姐夫家的,他們的父親不同意這門親事,他看不上他姐夫。說他高考沒考上,身體薄得像一張紙片,伸手難提四兩,他這個樣子怎么能配得上做起事來像舉著板斧,所到之處所向披靡的姐姐?
張小光說他不想看著姐姐一個人頂著一個家,他把姐夫弄來之后,又接著弄來了姐姐。
馬菜花對吃沒有講究,為了圖省事,他們弄得最多的菜就是肉片炒茭白,有時候連續(xù)幾天都是這一個菜,盛在大鋁盆里,四個人圍著大鋁盆,吃得山呼海嘯,倒還真有點兒像是一家人。馬菜花心里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些歉疚,她覺得自己吃的是別人家的飯,她出來時,連路費都是自己平時攢下來的。
馬菜花沒有零花錢,鄉(xiāng)里人能吃飽飯就是天大的事。更何況馬菜花現(xiàn)在的媽是晚媽(繼母),馬菜花的親媽把馬菜花生下后就死了,馬菜花壓根就沒見過親媽的模樣。馬菜花在家活得拘束,一門心思想出來。馬菜花的錢是從父親那浸透了油漬污漬的布包里捏出來的。父親農(nóng)閑時賣鹵鵝,賣的錢放在布包里,馬菜花估摸著父親要回來了,眼睛耳朵都豎起來了,她要趕前迎著父親,接過那個布包。馬菜花接包的當(dāng)兒,手就悄悄地從包口摸進(jìn)了包里。馬菜花也不拿多,只拿一塊錢。馬菜花轉(zhuǎn)臉把摸到的錢塞進(jìn)后墻縫里,等到馬菜花出去找活干時,這些累積的錢夠馬菜花來去的路費。馬菜花要的就是這樣,只要能出去,總會有辦法。只要不用跟他們張口,她就能心安理得。當(dāng)然,要也要不到。
馬菜花沒有錢,也不好說給伙食費,好在她干活了,以后她會用工資去抵。這樣一想,馬菜花的心里也覺得好受些。
馬菜花在開升降機(jī)的時候,要和各色人打交道,和她談得最好的是一個叫王杰的人。馬菜花之所以關(guān)注這個人,開始是因為他的名字。
這個叫王杰的長得也挺帥,他跟馬菜花說他家鄉(xiāng)的事,他父母早死了,他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奶奶是個小腳女人,身體單薄,腰總是直不起來,背弓得感覺臉就要貼著地了。他實在看不下去,輟學(xué)出來打工。奶奶不讓出來,但她拗不過他,他告訴她,現(xiàn)在他長大了,他要掙錢養(yǎng)活她。他說他的家鄉(xiāng)有一條河,有橫七豎八的鐵軌,他躺在床上都能聽到火車的嘶鳴聲,那是一種遼闊而空曠的感覺。
馬菜花聽得眉飛色舞,滿臉艷羨。馬菜花也想起了自己家鄉(xiāng)屋后的那條小河了,她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它在這個季節(jié)里發(fā)出的那種特有的臃腫的喘息聲。
馬菜花沒見過親媽,也沒見過奶奶,只聽人說,親媽走的時候是二十歲,和奶奶一個歲數(shù)。奶奶在砍柴的時候,砍傷了腳踝,爺爺舍不得錢讓她去打破傷風(fēng)針,結(jié)果害起來了,害成了個大窟窿洞。馬菜花莫名地想起了一個裸露的大窟窿洞,齜牙咧嘴的,馬菜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轉(zhuǎn)臉又想象起自己的親媽來,她到底長啥樣,他們說她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她的親媽,她親媽比她好看一百倍。
3
張小光突然說要回去一趟,馬菜花沒問他回去干什么,她沒覺得這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在張小光回去之前,工地上又面臨著拆掉之前在樓棟之間搭建的簡易房,只保留用作倉庫的簡易房,這就意味著馬菜花和好幾個女孩一起住的地方也將要被拆掉。馬菜花的心開始七上八下,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原先晚上和星期天的空余時間,她只要和張小光出去走走,偶爾去附近的鎮(zhèn)上和鎮(zhèn)子旁邊的保稅區(qū)轉(zhuǎn)轉(zhuǎn),天熱,就當(dāng)是乘涼,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一絲咸澀的海的味道。在外面不會待太長時間,出去時也是一批人。只要人多,馬菜花心里就覺得泰然,就不會為著要單獨面對張小光感到惶恐。
馬菜花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張小光說走之前會把她安排好,這讓馬菜花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果然幾天后,也就是張小光回去的那個上午,張小光興沖沖地說要給馬菜花搬家,馬菜花以為還是會和那幾個女孩一塊,便上了二樓,進(jìn)了一間搭在房子框架里的小木板房,木板房側(cè)依著一排有三四間的空間的木板房,馬菜花后來才知道,中間是隔開的,向外的是男人們住,里面的是女孩子住。馬菜花走進(jìn)單獨的小木板房,心里打怵,里面鋪著木板搭的床,床不是單人床,床上已經(jīng)支好了蚊帳,墊了竹席,門是簡易門,門旁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沒有燈。
馬菜花把包放在了小桌子上,張小光也把自己包里的東西掏出來放在了小桌子上,是他的換洗衣服,馬菜花在這些衣服里一眼看見了張小光的內(nèi)褲,馬菜花的臉莫名地紅了,眼睛趕忙向旁邊閃,馬菜花想,這些衣服到底是暫時放,還是?馬菜花側(cè)身看了眼張小光,不知道怎么問。
馬菜花把自己用的兩個盆塞進(jìn)了床底,毛巾掛在門后的舊電線上,心里一熱,張小光真是什么都想到了,心真細(xì)。那他一定也想好了自己回來后住的地方,可他不說。
張小光看著她,說,怎么樣,還好吧?
馬菜花點頭,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只覺得有個地方住就行,她愿意跟那些女孩住一起。這個小木房,像一個錘子,敲得馬菜花的心怦怦怦地跳。接下來的事,會很難辦。
張小光的包空了,他提起來放手里掂了掂,又把包撂桌上,把自己并不雄偉的身體四仰八叉地擺在床上,眼睛向上,那是還沒經(jīng)過任何修飾的預(yù)制板制成的頂,淺灰色的水泥,與作為房子山墻的木板還有一段距離,白天的光和晚上的光就從那里射進(jìn)來。張小光斜睨了眼透進(jìn)亮光的地方,嘴咧了咧,咧出的笑,像一股涼颼颼的風(fēng),刮進(jìn)馬菜花的心里。
張小光明天回來。
他說過一個星期后,他就回來,果然是。晚上吃飯時,張小光的姐姐說,張小光的事情辦好了,明天要回來了。馬菜花心里咯噔一下,堆在嘴里的飯菜,已無心咀嚼,嚼了也如同嚼蠟,菜飯便在馬菜花的嘴里團(tuán)著,害得馬菜花幾次想吐,好不容易憋了回來。也懶得洗了,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眼睛不自覺地落在了那透進(jìn)光的地方,那渾黃的、微弱的光里似乎滲透著張小光咧嘴的笑,像一把鉗子鉗進(jìn)她的心。
隔壁傳來了叫嚷聲和打鬧聲,馬菜花經(jīng)常能聽到他們嘰里呱啦的聲音,有時他們是打牌,有時他們是說笑,吵鬧,他們還咚咚地敲門板,敲臉盆,跺腳。他們無所顧忌。
張小光是中午到的,馬菜花正兩眼呆呆地望著頂上的樓板時,聽見了張小光和別人打招呼的聲音,有用普通話的,也有用方言的,聲音顯得高亢而又透出不加掩飾的喜悅,像是凱旋的人。這讓馬菜花感到憂懼,聲音離馬菜花越來越近,馬菜花覺得自己已無路可逃。
門開了,馬菜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起得太猛,人差點兒栽到床下。張小光哎呀呀地伸手要扶,手里的包卻晃蕩過來,直挺挺地砸向馬菜花的頭,張小光見勢不好,趕忙收住手,去拽包,也差點兒被包帶翻了。馬菜花已經(jīng)從床上下來,她惶惶然地說,那個,這個,你回來啦!張小光點頭,喜滋滋地說,看看,我給你帶什么了。馬菜花假裝看著,張小光從包里拿出一條裙子來,又順手抖開,紅花白底,露肩束身,上面配一個小坎肩。是馬菜花喜歡的花色,但她沒表現(xiàn)出自己的喜歡來。張小光說,試試。馬菜花的臉有點兒掛不住,略微紅,她不看張小光和裙子,彎腰扣涼鞋的鞋扣子,搖頭說,要上班了。
馬菜花說著逃一樣走出了木板房。她知道,一切都朝她擔(dān)心的方向走,她逃不掉了,張小光是不會去隔壁住的,這個木板房本來就不是她馬菜花的,而是張小光的。是張小光搭的,是張小光核算的,與馬菜花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哪里會有免費的午餐,馬菜花為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感到幼稚可笑。她恨恨地抓一下自己的頭發(fā),又抓一下。
4
晚上還是到來了,馬菜花不知道怎么弄,她坐著站著,聽著隔壁屋里發(fā)出的號叫,她明白,沒有一個聲音會為她發(fā)出的。
張小光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他不說話,他在等。
半夜了吧?隔壁已經(jīng)安靜下來,馬菜花絕望了,她沖出小木屋,她想隨便找一個地方也行。她跑到樓梯處,順著樓梯向上奔。微弱的光影里,是空曠的水泥墻體和水泥柱的組合,還沒有房子的布局,有時能遇見散落的鋼筋砂石。
夜晚的風(fēng)涼涼的,嘈雜的工地已沉睡。馬菜花還在向前向上攀爬。越是往上,風(fēng)越顯得冷寂,馬菜花原是一個怕黑膽小的人,感覺后面有人的時候,就加緊向上爬。她就這么向上向上,也不知道自己爬到了幾樓,心怦怦地跳著,腳步慢下來,隱約間,她看到了兩個抱在一起的人影,她定住了。
馬菜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樓,進(jìn)的屋,她推開門時,還用一只手捂著自己的心口。張小光忽地坐起來,說,你怎么啦?他大概看到馬菜花的神情異樣。馬菜花沒說話,張小光又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安慰馬菜花,明晚我不住這兒了。
馬菜花舒出一口氣,她躺在了張小光的另一頭。
第二天晚上,張小光又跟著馬菜花回到了小木屋。馬菜花已無路可去,她躺在張小光的另一頭,心像火烤了一般。卻聽張小光說,那個人要走了?
哪個?
喜歡跟你多嘴多舌的那個小子。
為什么?
誰讓他和你說話,他們看不下去了,他們原來想揍他一頓,我沒讓。
馬菜花騰地坐起來,說,你們憑什么?我跟誰說話,誰跟我說話,是我自己的事。怪不得他說他要走了,原來是你們在搗鬼。馬菜花說得義憤填膺,肺都要氣炸了,呼呼地直喘粗氣。
張小光笑了笑,說,他們也是為我們好,他們是不想我受欺負(fù)。
我們?你?你受欺負(fù)?馬菜花不可思議地?fù)u著頭,向床沿挪著身體,要下地。張小光先爬起來,下了地。張小光說,你留在這兒,我出去,別像上次那樣再遇到什么。馬菜花看著張小光趿拉著拖鞋離開,趕緊從床上下來,把門插上。雖然門是幾塊木板拼接的,趴在門上從外面能看見里面,但把門插上,還是讓馬菜花感到心安了不少。
馬菜花趴在門上,眼睛對著門縫,看到張小光的身影閃過。她又側(cè)過身,半邊耳朵貼著門縫,踢踢踏踏的聲音漸漸地遠(yuǎn)了。她知道張小光去的不是隔壁,隔壁的喧鬧聲一浪高過一浪,張小光不喜歡熱鬧,他平常也不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赡苋チ怂憬隳沁叄部赡懿皇恰9懿涣四敲炊嗔?,也許他會有更好的去處。
馬菜花再次躺下,眼睛卻合不上。王杰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她覺得是自己害了他,他本來是要在工地學(xué)習(xí)搭架子,當(dāng)一名架子工。有了技術(shù),比拎泥桶、拌砂漿掙錢。
現(xiàn)在,他卻不得不離開這里。
下午,王杰說要離開工地,去別處找活干了,還說要先回去看看奶奶,他不放心奶奶。他沒說是有人讓他走。馬菜花跟他說了自己的處境,說自己很害怕。
王杰說,這樣時間長了,也不是事,能走還是走,離開工地,到外面找活干。不能走,也要想個對策,一個女孩子人單力微。他又說,過一個星期他就回來,要是馬菜花有事找他,可以到附近的鎮(zhèn)上。在湖心亭九曲橋?qū)Π渡?,有賣茶水的亭子,找那個老板就行。
馬菜花點頭,臉色變得凝重,馬菜花想,難道真到了這樣的地步,跟電影里的特工似的。
馬菜花摸了摸自己當(dāng)作枕頭的幾件衣服里,那個東西還在,馬菜花的心怦怦跳起來,這讓她放心,又讓她擔(dān)心,她但愿用不上。
5
馬菜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過去的,她被突然壓住自己的身體給驚醒了。馬菜花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掀,拼命地掙扎,可是身上的身體像一塊板,無論馬菜花怎么弄,就是不動。
不用說,馬菜花也知道是張小光,馬菜花一邊掙扎,一邊喊道,你干什么???她用身體去甩張小光,可是甩不動,張小光身體像一貼黏液,牢牢地粘在了她的身上。
張小光身體貼著馬菜花的身體,臉擱在馬菜花的胸前,馬菜花感到一陣惡心,羞辱感變成熊熊烈火,從她的心底里往外噴。馬菜花想動動手,兩只胳膊也被張小光兩只手抓著。馬菜花拼命掙扎,好幾次身體碰到了木板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音。隔壁的喧鬧聲還在,一刻也沒有停止。張小光說,你還是省省力氣,這樣沒用,這里都是我老家的人,都是我?guī)С鰜淼?,他們只會為我好?/p>
馬菜花還在掙扎,她不說話,她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有用。張小光在調(diào)整自己的身體,他用一只膝蓋壓住馬菜花的手,騰出的手繞過馬菜花的裙子拽馬菜花的短褲。
馬菜花的掙扎已經(jīng)顯得力不從心,張小光身體的某個部分已經(jīng)在探尋馬菜花的身體。馬菜花的日艮淚流了出來。她的身體漸漸地松弛下去,不再緊繃著,隔壁的喧鬧漸漸停息,渾黃的光像夜晚的符咒,從木板墻與樓頂之間的那個地方涌進(jìn)來,貼附在張小光掛著汗珠的臉上,像一個魔幻的陰影。
就是這個地方,讓張小光從木屋外面爬進(jìn)了木屋里面。這個木板與樓頂之間的斷層,像張開的口,缺牙掉齒,銳利得可以削去人身上的一層皮。
張小光的膝蓋和手從馬菜花的手上移開,馬菜花動了動感覺就要麻木的手。馬菜花的兩只手朝自己腦袋下枕的衣服里摸去。張小光顫抖的手,握住自己的器官,在馬菜花的身體上探尋著,不知道怎么辦好,他哀求地喃喃地說你幫幫我,幫幫我啊,我難受得快要死了。我是真的愛你啊,我要把我的第一次獻(xiàn)給我最愛的人。第一次見你,我就喜歡你,我就愛上了你,可是你不喜歡我,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都痛苦死了。我實在沒有辦法。
張小光就像搗蒜,在馬菜花的身體上滑行,每一次碰到馬菜花身體的時候,馬菜花都像觸到了電,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抖動著。莫可名狀的嫌惡感,像無數(shù)條蛆蟲爬滿了馬菜花的全身。
馬菜花啊的一聲大叫,猛地抽出那個硬硬的涼冰冰的東西,那是王杰在臨走時留給她的。他說留著防身。
張小光凄厲的叫聲是在馬菜花抽回手之后發(fā)出的,抖動中的張小光,像一只鼓脹的氣球被扎進(jìn)了一根刺,身體蜷曲,劇烈地抖動著。
馬菜花在驚愕中,看見了杜鵑花像血一樣涂滿了山頭。
6
一十五年后,她出來了。
在白湖農(nóng)場的門外,她頂著一頭猶如白霜洇染過的剛漫過腦際的半寸長銀發(fā),拉著指導(dǎo)員送給她的拉桿箱,一臉迷頓地繞過兩旁的花壇,朝公交站臺走去。
花壇里正在開放的杜鵑花,大片大片,各種各樣的杜鵑花,擠擠挨挨,爭奇斗艷,在陽光下越發(fā)顯得嬌艷。這陡然跳人眼簾的光束,刺得她睜不開眼。
這還是她當(dāng)初進(jìn)來的那個地方嗎?馬菜花陷入了一種無法清晰的萎靡中。
那時,也是這個季節(jié),她坐在帶格子的車窗后面,眼神迷離,萬念俱灰。左右是兩個全副武裝的女警察,沿路的田野、村莊、樹木及塘子一閃而過。她沒有正眼去看,但她在心底能描摹出它們的模樣。直到她聽到旁邊人說到了,她才斜睨了一下窗外,她想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了,她覺得自己會死在里面。她做好了死在里面的準(zhǔn)備。
她看見雜糅的野草漫漶開幾乎要把并不寬闊的路面淹沒了,野草里夾雜著零星的干枯的野花。太陽慵懶著,躲在云層后。灰色的鐵門打開,她被帶進(jìn)了另一個世界。
灰暗的過往倏忽而過,像一場總也做不完、卻又在瞬間清澈起來的夢。
她抬頭看了眼太陽,想用手遮眼睛,又放下,她的眼睛看東西都是花的,連太陽也是花的,所有的花在她眼里排列著,在她眼里組成一個花的世界。
這樣也好,她覺得,她的眼睛里有花,她通過眼睛看到的世界也是花的。
她站在花一樣的站臺上,回頭想再看一眼白湖農(nóng)場的大門,她是從大門上的耳門出來的,已是中年的、身體微胖的指導(dǎo)員像送走自己的朋友,送到了門前,差點兒沒收住腳。她們的手最后握了握,松開,揮別。那種依依不舍的感覺又爬上了心頭,如果可以,她想待在里面,永遠(yuǎn)也不要出來。她原先是以絕望的破罐子心情進(jìn)去的,沒想過出來,也沒想到進(jìn)去了會不想出來。
在一個世界待得太久,她不想挪窩。
她不是別人,她就是馬菜花,被時間、世人,甚至也被她自己遺忘的馬菜花。
一十五年前音信全無的馬菜花,人們都以為她死了,她家里人也說她死了。而她卻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冗長的不肯醒來的夢。
馬菜花是父親的拖油瓶,她還說不好話走不好路時,就被父親帶進(jìn)了一個女人的屋里。那是一個有著三間紅磚黑瓦房的家。
她一直不認(rèn)為那是自己的家,那真的不是自己的家。她第一次去那個院子里的時候,她覺得每一個地方都是那樣的陌生,卻又帶著新鮮的美好的氣息,她試著掙脫父親的手,搖晃著向前,她居然真的晃晃悠悠地走起來了,她從一個小板凳撲向另一個小板凳,從一棵樹撲向另一棵樹,扶著桌子串向椅子串到墻根。天漸漸黑下來,她才猛然想起了爸爸,她想回家。
可是一切都晚了。
馬菜花不覺得那是自己的家,她一直被另外的一個男孩和另外一個女孩排斥,她不是親的,她也知道他們也不是親的。有時,她覺得爸爸也不是親的。他嘴里呼出的氣息,早就不是原來的味道。他離她越來越遠(yuǎn)。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一個沒有家的人,她該去往何處?
7
四十五歲的馬菜花,已經(jīng)顯出了老態(tài),皺紋像一根根鐵絲箍滿她的臉。她本來可以早些出來的,可是她不想出來,第一次到了要出去的時間,她就用最為決絕的方式做著一切的破壞。她開始是破壞自己的身體,不管用。她是多么不想破壞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可是為了不離開,她只能去破壞別人。
在那次本來很喜慶的加餐的晚飯時間,她趁對面不注意,抓起對面餐盤里的肉一股腦地填進(jìn)了嘴里,對面的像遭到了搶劫,駭然之下,操起餐盤向馬菜花砸過來,餐盤里的飯菜像天女散花般撒向馬菜花,也落在了旁邊人的桌上身上,對面的還不解氣,跳腳隔著桌子指著馬菜花罵,要她把吃進(jìn)去的肉吐出來。正找不到茬的馬菜花,立即像被點燃的一根火性子,干脆跳上了餐桌,抓著對面人的囚服領(lǐng)子,狠狠地扇了對面的幾個耳光,打得對面的嗷嗷怪叫,眼鼻口唇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是都流血了,還是抹的,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也乘機(jī)動口動手,頓時整個餐廳被弄得東倒西歪,稀里嘩啦。
場面一度失去了控制,幾個執(zhí)勤的獄警最后不得不朝天開了槍,脆裂的槍聲起到了震懾作用,制止了那混亂得像一鍋沸粥般的場面。這次事件之后,馬菜花不僅被關(guān)了一星期的禁閉,也如愿以償?shù)卦鲩L了待下去的時間。
為了鞏固自己在里面的壞形象,她還特別囂張地要孝敬。不管是新來的,還是老資格的,只要她向誰伸手,就不能空手回來。她說了,我反正也不想出去,我是要在這里待到死的,你們不服氣,你們就去跟教官報告,我舉雙手歡迎。
有人說你真是一個禍害精,就算你不想你的家人,你的家人也要想你。馬菜花說,去死吧,我沒有家人,我家就我一人。她還拿腔拿調(diào)地,以不屑于一切的口吻說,我一人,我是流氓,我怕誰。
直到新的女指導(dǎo)員的出現(xiàn),女指導(dǎo)員經(jīng)常拉著馬菜花和幾個人圍著聊天。女指導(dǎo)員說,馬菜花,你還年輕,你不知道外面的世道變化多快,到處都是花的世界。女指導(dǎo)員說著,眼睛落在了一個剛進(jìn)來的女人的臉上,女人趕忙附和道,外面的世界真好,就是一個花的世界,誰想避開花的世界。女人生來一枝花,女人生來就愛花。
馬菜花剛開始聽得不以為然,她不說花好看,也不說花不好看,只是翹著嘴角,半真半假,半隱半現(xiàn)地似笑非笑地,一會兒看看地上散落的黑黑的影子,一會兒又抬眼望望發(fā)亮的白熾燈,偶爾還瞇縫著眼,斜睨一下沒有說話的人。
女指導(dǎo)員不介意馬菜花的態(tài)度,聊天式的談話照常連續(xù)進(jìn)行,每周兩次,星期三、五的晚上,比點卯還準(zhǔn)。馬菜花的頭還是昂昂的,但是馬菜花變了,這種變化來自馬菜花的眼神,曾經(jīng)喜歡興風(fēng)作浪的馬菜花的眼神,變得柔軟起來,清澈起來,這眼神看在別人的眼里,馬菜花卻渾然不覺。沒有人跟馬菜花說,馬菜花只是覺得自己越來越期待著晚上能發(fā)生些什么。
發(fā)生些什么呢?
馬菜花連新聞聯(lián)播也看得潦草了,她的眼神恍惚地在人群里搜尋,只有看見指導(dǎo)員那微顯胖的身影,她才安心。
馬菜花沒想到指導(dǎo)員居然弄來了一段白發(fā)蒼蒼,而又滿含熱淚的父親的視頻,馬菜花在見到視頻里的父親的那一刻,人就蔫了,像一支戰(zhàn)敗的隊伍,陡然間就潰不成軍了。
8
一輛光燦燦的花色的大巴由遠(yuǎn)而近,車門打開,馬菜花急慌慌地沖向車門,生怕誰會嫌棄自己慢。
司機(jī)說,口罩。馬菜花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取出口罩,這是她最后的一個口罩,她想出去之后,應(yīng)該用外面的東西,新的東西。馬菜花顫巍巍地戴上口罩,如釋重負(fù)而又放心大膽地看了眼司機(jī)。沒想到,一張口罩,讓她的心里增添了少有的底氣。
司機(jī)抬手指指車廂里支架上的一個圖案,頭又扭過去,左手握盤,右手抓著操作桿,眼睛直視前方。馬菜花看了看圖案,見司機(jī)不說什么,她也不說什么,徑直朝里走??赡苁撬緳C(jī)沒有等到他預(yù)計的聲音,他再次把頭扭向馬菜花,說掃碼?馬菜花在自己選定的座位旁停下,想坐下時,見司機(jī)瞅的是自己,就自己點了下自己,意思是你說我?司機(jī)說,還有誰嗎?你又不是外星人,現(xiàn)在出門誰不掃碼?
馬菜花說,碼?什么碼?司機(jī)看了看馬菜花懵懂的眼神,想說什么,又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以無可奈何而又愛莫能助的表情說,疫情期間,如果你沒有碼,我就不能載你。
馬菜花說,要我下就讓我下,不能好好說?司機(jī)的嘴在口罩里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
馬菜花往車門處走。馬菜花是不舍得下去的,車子里好闊氣,窗明幾凈,即使用放大鏡也應(yīng)該找不到灰塵。馬菜花在下車的時候,停住,轉(zhuǎn)頭再看看,又扒開口罩,用力地吸進(jìn)一口氣。沒有汽油味,是新鮮的干凈的氣味。連賣票的都沒有,這世道真是變了。
外面的世界果然是這么美好,天是藍(lán)的,行道格里的紫薇樹上開滿了紅白相間的紫薇花。馬菜花目送著大巴從她眼前駛過。
馬菜花往人行道走時,一輛小汽車在她的身旁緩緩?fù)O?,馬菜花的心咯噔一下,打了個愣,隨著車窗玻璃慢慢落下,一張紫紺色的,陌生的,卻又仿佛被鐫刻在記憶深處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馬菜花大張著嘴,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說不出來。
那張紫紺色的臉上的嘴唇開始翻動,一個蒼老的撕裂的聲音鉆進(jìn)馬菜花的耳朵:這一路我們緊趕慢趕,剛才遇到了交通事故,被擋了一會兒。幸好你還在。
紫紺色的他用手撫撫胸,眼里充滿了哀凄,無奈而憂傷又說,每一年會見日我來見你,你都不見,我知道你不原諒我,可我還是盼著見到你,你到底是出來了,而我就快要等不起了。你要是不嫌棄我,我知道你一直嫌棄我。紫紺色的嘴唇頓了頓,我想把我身后的一切,都交給你,保管,可行?
淚水從那張紫紺色臉上的充滿期待的眼睛里流下來,駕駛座旁的車門打開,司機(jī)繞過車頭,看著馬菜花,拉開車后座旁的車門。頓時,各種各樣的杜鵑花擠擠挨挨地排滿了車后門。
馬菜花像是遭了電擊,猛然醒來,拉著拉桿箱就朝出租車停靠點走去。她記得,微胖的女指導(dǎo)員剛剛對她說過,坐公交不行,就坐出租車去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