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羅納歌劇節(jié)至今已成功舉辦100 年,今年又恰逢作曲家朱塞佩· 威爾第(Giuseppe Verdi)210 周年誕辰,于是在這有著悠久歷史的古羅馬環(huán)形露天劇場(也是世界上現(xiàn)存的第三大圓形競技場)中,我見證了一部來自巴黎的悲情愛情故事《茶花女》(La Traviata )。
維羅納圓形競技場建于公元30 年奧古斯特王朝晚期,規(guī)模僅次于羅馬斗獸場和坎帕諾圓形劇場, 是當(dāng)前古代圓形競技場中保存最完好的建筑之一, 至今仍在投入使用,并憑借其每年6 月至8 月舉辦的大型歌劇演出季而聞名于世。如今,維羅納歌劇節(jié)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歌劇愛好者們,粗略估算每年有超過50 萬人來此欣賞歌劇,每場演出幾乎座無虛席。當(dāng)然,不同于傳統(tǒng)的劇院,由于其特殊的演出場地環(huán)境與結(jié)構(gòu),在這樣的“舞臺”演出,對于歌劇團隊的制作以及歌劇演員的綜合實力都是挑戰(zhàn)。因此,為保證完美演出效果,能站上維羅納歌劇節(jié)舞臺的藝術(shù)家都擁有世界一流的水準,并且其中不乏超一流的歌劇明星、優(yōu)秀的指揮及歌劇導(dǎo)演等。
作為今年演出季主推的復(fù)排制作,本次的《茶花女》也由重量級歌劇明星領(lǐng)銜主演:薇奧萊塔由古巴裔美國女高音利塞特· 奧羅佩薩(Lisette Oropesa)飾演,阿爾弗雷德由意大利男高音維托里奧· 格里高洛(Vittorio Grigolo)飾演,而男主角的父親喬治· 熱爾蒙(Giorgio Germont)則由意大利男中音盧卡· 薩爾西(Luca Salsi)飾演——這樣的陣容吸引我第一時間便購買了該制作首演的門票。
眾所周知,威爾第的這部歌劇,腳本改編自小仲馬(Alexandre Dumas Fils)的同名小說,故事中的女主瑪格麗特令我為之動容,小仲馬塑造了一個美麗、單純、風(fēng)趣幽默,敢于抗?fàn)?、獨立自強、為人著想、懂于犧牲的偉大女性,同時隱晦并深刻地抨擊了半上流社會(Demi-monde)的黑暗與腐朽。[ 注:馬其頓語單詞“demi-monde”由法語術(shù)語“demi” (一半)和“monde”(世界)組成,并首次在小仲馬的戲劇《半上流社會》(demi-monde )中使用。19 世紀,“demi-mondaine”這個詞在法國傳播,指的是生活奢侈的妓女或上流社會的女人。]
看過今年7 月維羅納歌劇節(jié)的《茶花女》后, 我認為此次復(fù)排的角色選擇是極為成功的。飾演薇奧萊塔的利塞特· 奧羅佩薩是位技術(shù)極為成熟的抒情花腔女高音,她的音色溫暖細膩,音樂自由靈動, 銀鈴般的歌聲讓她自林德曼歌唱家計劃后,在世界諸多一線歌劇院中獲得很多重要的角色?!恫杌ㄅ分械呐鹘寝眾W萊塔這個角色的分量是很重的,劇中幾乎每一幕每一場都有她的身影,其中有大量唱段需要獨立完成,且音域跨度極大,要出演這樣一個角色,沒有成熟的舞臺經(jīng)驗與演唱技巧是難以做到的,更何況演出場所是在維羅納競技場這樣的露天舞臺。
利塞特·奧羅佩薩絕不是所謂的“大號”女高音, 但她將自己的聲音成功地送到了在場的每一位觀眾的耳朵里,并且從始至終都讓人感覺到舞臺上的她是那樣的游刃有余。不管是在第一幕中薇奧萊塔獨處時思考是否愛上了阿爾弗雷德時唱出的“真奇怪……他也許是我渴望見到的人”(è strano...Fors’é lui che l’anima...),還是不忍心放棄當(dāng)下奢靡生活的“永遠自由”(Sempre libera),都演唱得張弛有度,花腔部分的精準更是令人嘆為觀止。她的花腔好比一只在樹梢上起舞的精靈,每一個點都落得那樣干凈利落,并且收放相當(dāng)自如。她將威爾第音樂的華麗性與戲劇性完美兼容,表演方面也是無可挑剔的,把第一幕中“巴黎第一交際花”的從容自信灑脫演繹得恰到好處。當(dāng)聽到從遠方傳來的阿爾弗雷德的真愛宣言,她從音色和表演上均有明顯的變化,把情緒與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在舞臺上做到最大化。
而奧羅佩薩最拿手的,在我看來還是她的苦情戲部分。當(dāng)父親喬治· 熱爾蒙避開阿爾弗雷德,親自來勸說(更準確地說是強迫)薇奧萊塔放棄與兒子交往時(用現(xiàn)代詞語就是所謂的“道德綁架”), 薇奧萊塔猶如一朵逐漸凋零的花朵,剛剛被陽光滋養(yǎng)過,卻又一次失去了溫暖。但正因為她是那樣地愛著阿爾弗雷德,她不忍自己的身份影響阿爾弗雷德家人的名譽,于是答應(yīng)了喬治· 熱爾蒙??梢悦黠@感覺到,此時奧羅佩薩飾演的薇奧萊塔進入了角色的第二階段,從表演和音色上,能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她情緒的低落與對阿爾弗雷德的不舍。而且奧羅佩薩自身一直十分自律,因此她保持著良好的形體,飾演這種嬌弱的女性角色時只要稍稍代入一點孤獨的狀態(tài),便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憐憫之情。
這種孤零感在最后一幕徹底爆發(fā)。因為病情加重,薇奧萊塔不得不臥床休息,而奧羅佩薩喘息著讀完熱爾蒙的道歉信后,那句“太晚了!太晚了!” (è tardi! è tardi?。┦悄菢铀盒牧逊?,與臥床時的虛弱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表達著薇奧萊塔不甘于接受凄慘命運。之后阿爾弗雷德到來,兩人的“親愛的,我們將遠離巴黎” (Parigi, o cara, noi lasceremo...)中,能感受到兩人久別重逢的喜悅,同時也能在歌聲中感受到薇奧萊塔隱藏在深處的虛弱,奧羅佩薩在此處能做到兩者兼顧,是非常難得的。此時,奧羅佩薩就是薇奧萊塔,薇奧萊塔就是奧羅佩薩——在這最后的時刻, 她完全地與角色融為一體??偟膩碚f,奧羅佩薩太適合薇奧萊塔這個角色了,簡直無可挑剔!
我們將視線轉(zhuǎn)移到男主角、飾演阿爾弗雷德的意大利男高音維托里奧· 格里高洛身上。格里高洛是當(dāng)今不可多得的男高音,他13 歲時便與盧奇亞諾· 帕瓦羅蒂(Luciano Pavarotti)同臺演出,并被親切地稱為“小帕瓦羅蒂”(Il Pavarottino),由此可見他是一位天賦異稟的男高音。
事實也確實如此,他有著黃金一般的音色,雖不及意大利美聲巔峰時期的“大神”們,但在當(dāng)下已是不可多得且非常搶手的男高音了。他的舞臺表現(xiàn)力和樂感,更是樂迷為之傾倒的原因。我確實能在他的表演中隱隱約約看到羅蘭多· 維拉宗(Rolando Villazon)的影子,同樣具有金屬質(zhì)感的音色,同樣風(fēng)趣幽默,同樣擁有舞臺征服力,令他能夠很好地勝任阿爾弗雷德這個角色。
作為這部歌劇的男主角,阿爾弗雷德有很多與薇奧萊塔的二重唱。格里高洛與奧羅佩薩是老搭檔, 兩人在職業(yè)生涯中曾多次同臺,因此二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給人一種“夫唱婦隨”的感覺。整場演出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第二幕,阿爾弗雷德在巴黎鄉(xiāng)下別墅中演唱的詠嘆調(diào)“離開她,我就沒有了快樂” (Lunge da lei per me non v’ha diletto)、“我沸騰激動的心靈”(De’miei bollenti spiriti)和“噢!我的悔恨!” (O mio rimorso),這幾首詠嘆調(diào)都可以稱作男高音的試金石。而這一部分又是阿爾弗雷德的獨角戲, 唱段十分密集,非??简炑莩叩某臀枧_掌控能力,也要求演員精準把握人物的心理變化。
從沉浸在與愛人廝守的幸福,到得知薇奧萊塔為了支持他們的開銷變賣家產(chǎn)后的自責(zé),在同一幕同一場中,這樣的人物情緒變化伴隨著幾乎連接在一起的唱段,難度非常高;更何況在維羅納競技場這樣的舞臺上,演員音量與語氣要做到變化明顯, 舞臺表演更要盡量放大,且還要保證聲音的傳送??偟膩碚f,格里高洛都做到了,甚至還做得很完美。
有很多樂評人并不喜歡格里高洛,認為他的聲樂技術(shù)不夠完美。確實,整部劇的高聲區(qū)部分,我確實有著替他捏一把汗的感覺,但總體來說他成功地完成了演出。并且據(jù)我了解,格里高洛是一個熱愛舞臺并享受舞臺的藝術(shù)家,樂感無可匹敵——這樣的藝術(shù)家足以吸引我,足以讓我用最熱烈的掌聲肯定他。每位藝術(shù)家都有各自鮮明的特點,所謂特點自然是優(yōu)點和缺點的總和,而這也正是現(xiàn)場舞臺藝術(shù)的魅力。就本場演出而言,格里高洛飾演的阿爾弗雷德,足以與奧羅佩薩飾演的薇奧萊塔比肩, 他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的角色定位。
最后我想著重提一下飾演父親喬治· 熱爾蒙的意大利男中音盧卡· 薩爾西。他是非常優(yōu)秀的意大利男中音,尤其擅長威爾第作品。值得一提的是, 2015 年4 月, 盧卡· 薩爾西在某天下午的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代替身體不適的普拉西多· 多明戈(Plácido Domingo)演出《埃爾納尼》(Ernani)后,同一天晚上又按計劃在《拉美摩爾的露契亞》中演出——同一天演出兩部不同的歌劇,讓他成為登上歌劇界頭條新聞的事件主角(從此他被更名為“超級男中音”)。能擔(dān)當(dāng)這樣的工作強度,不但需要合格的身體,更需要科學(xué)的聲樂技術(shù),他是絕對的實力派男中音。
在本場演出中,薩爾西也沒有讓觀眾失望。雖然父親喬治· 熱爾蒙這個角色的戲份并沒有薇奧萊塔和阿爾弗雷德多,但他僅憑一首“普羅旺斯的陸地和海洋”(Di provenza il mar, il suol)就已征服了在場的觀眾。他的聲音密度極高,音色溫柔而不失戲劇性,并且作為號如此之大的男中音換聲幾乎不留痕跡。他所詮釋的父親,完美呈現(xiàn)出一位成熟的紳士形象。僅從歌聲中,便能感受到他對威爾第音樂的掌握得心應(yīng)手。
拿詠嘆調(diào)“普羅旺斯的陸地和海洋”舉例,在大線條的樂句中,薩爾西不但做到了音樂的連貫,又精準地表達出了每一個音樂表情符號、每一個附點、每一個裝飾音、每一個氣口和每一句的語氣。要知道, 這首詠嘆調(diào)中的每一個裝飾音,都要詮釋得恰到好處,才能唱出父親內(nèi)心復(fù)雜的情緒。薩爾西是極少數(shù)男中音能做到抒情與戲劇并存的,厚重又不失密度的嗓音時刻牽動著觀眾的心弦,他獨特的嗓音魅力更是讓熱爾蒙對兒子的安慰多了幾分說服力。
本輪演出的指揮,是意大利青年指揮安德烈·巴里斯托尼(Andrea Barristoni)。此次是我第一次聽他執(zhí)棒的歌劇演出,十分驚喜。巴里斯托尼對威爾第的音樂有著獨到的見解,很多音樂的處理與其他指揮不太相同。起初我還有點擔(dān)心,生怕他別樣的音樂處理,會打亂原本的戲劇節(jié)奏。但觀看后,我認為他的處理是極為成功的,而且更突出了威爾第歌劇的戲劇性。在他的帶領(lǐng)下,交響樂團與演唱者的聲音完美交織在一起,音樂情緒始終緊緊地包裹著舞臺上演員們的歌唱;他還會在恰當(dāng)?shù)牡胤浇o予歌唱演員展示機會,能清晰感受到他所帶領(lǐng)的樂團成為歌者們最堅實的后盾。
眾所周知,歌劇是一門綜合性的藝術(shù),因此不得不提及這場《茶花女》的導(dǎo)演——弗蘭克· 澤菲雷利(Franco Zeffirelli),他曾9 次執(zhí)導(dǎo)《茶花女》這部作品,從1958 年在達拉斯與瑪麗亞· 卡拉斯合作,到2019 年在維羅納(他同時擔(dān)任了《茶花女》的舞臺設(shè)計)。今年,維羅納再一次上演了澤菲雷利的這一版本。
從我個人來講,我十分喜歡澤菲雷利的這版《茶花女》。此次的制作,開篇序曲便是一輛拖著棺槨的黑色馬車從舞臺右側(cè)進入,身后跟著悼念薇奧萊塔的人們。大多數(shù)導(dǎo)演會選擇在序曲中打造一個薇奧萊塔虛弱地臥在床上的場景,以此與最后一幕呼應(yīng),并與第一幕熱鬧歡騰的派對形成對比。不過我更喜歡澤菲雷利的設(shè)計,很特別, 不再千篇一律,并且立意清晰。但同時,這樣的設(shè)計也承擔(dān)了風(fēng)險,畢竟馬匹是動物,一切意外都是有可能發(fā)生的。導(dǎo)演敢于這樣設(shè)計也很大膽, 但舞臺效果確實不錯。
維羅納環(huán)形競技場屬于延伸型舞臺,所以舞臺布景方面運用了開合式半旋轉(zhuǎn)舞臺。舞臺上布景建筑分為三部分,中心是不可旋轉(zhuǎn)和移動的固定布景建筑,兩側(cè)分別設(shè)置了可以開合的舞臺機械裝置。當(dāng)裝置完全打開時,三幢布景建筑形成一個半圓形,呈現(xiàn)的是一座豪華城堡莊園的景象;將布景建筑向內(nèi)關(guān)閉時,兩個可移動的舞臺布景建筑的背面相接,形成了一個新的場景??偟膩碚f,這個舞臺布景就好像將一座豪華別墅一刀斬斷,將別墅的縱切面展現(xiàn)給觀眾——這樣的設(shè)計不但新穎,而且提高了舞臺空間的利用率, 二樓是薇奧萊塔的臥室,左側(cè)是旋轉(zhuǎn)樓梯,一樓便是別墅的大廳,建筑最邊緣的兩側(cè)還有歌劇院包廂的設(shè)計,演員有更多的舞臺空間可以進行表演。例如:薇奧萊塔和阿爾弗雷德私密交談時,不再是將群演調(diào)離舞臺,而是讓他們在大廳繼續(xù)宴會,薇奧萊塔則將阿爾弗雷德帶到自己的房間;在薇奧萊塔的“一直自由”(sempre libera)唱段中,一般情況下阿爾弗雷德都是在側(cè)臺歌唱,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而在這版設(shè)計中,阿爾弗雷德出現(xiàn)在了舞臺側(cè)邊的歌劇院包廂中,遙遙相望著薇奧萊塔(這個設(shè)計十分的有新意,在原著中二人還未正式交往前, 兩人便是在歌劇院的包廂相遇,雖然當(dāng)時薇奧萊塔并沒有過多關(guān)注他,但阿爾弗雷德已經(jīng)在心底深深埋下了愛慕的種子,命運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最后一幕,薇奧萊塔是從二樓房間跌跌撞撞地從旋轉(zhuǎn)樓梯上走下來,走到一樓的白色床鋪上,不同于大部分其他制作中薇奧萊塔在第三幕間奏曲的時候就躺在床鋪上,相比之下多一些演員的行動會使這個故事更加耐看也更容易理解。
同時舞臺上還有很多有意義的設(shè)計,例如:第二幕兩人在巴黎鄉(xiāng)下別墅居住時,舞臺的前側(cè)方有一個鳥籠,同時舞臺后方的背景也是用偏冷色的燈光投映出莊園鐵欄桿的影子。這里充分暗示出,薇奧萊塔正如那籠中的鳥兒,她因為愛而舍棄了原本奢靡的生活,只能生活在鄉(xiāng)下的別墅中,雖然得到了所謂的真愛,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被愛所囚禁。舞臺燈光和服裝設(shè)計也十分準確,故事氛圍都能及時表現(xiàn)出來。
總之,這是一版精良的《茶花女》,期待在維羅納看到更多優(yōu)秀的歌劇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