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號打冰桿

作者簡介：趙亞娥，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散文協(xié)會會員，寶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西安局集團公司寶雞供電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文化藝術(shù)報》等報刊。

六號打冰桿是和一堆打冰桿沐浴著夏末的陽光輾轉(zhuǎn)來到寶雞的，當(dāng)時它不叫六號打冰桿。

它們坐了幾天的汽車，稍事休息，就被送上了試驗臺。它記得十來個打冰桿并排躺在試驗臺上，只聽一個中年男人說“加壓120千伏，時間5分鐘”“時間到”。然后，它和其他兄弟身上就被貼上了一個白底藍花“合格”字樣的圖標(biāo)。據(jù)說，有了這個圖標(biāo)，才能順利出征。它看了看角落里的幾根打冰桿，對它們充滿了同情，在長時間的高壓沖擊下，它們沒能抵抗得住壓力。它很慶幸自己接受住了考驗——打冰桿也是有理想的，它想象自己在皚皚白雪中，如同出匣的寶劍，同冰凌、積雪廝殺，寒光照亮了周圍的積雪，汗水濕透了“前胸”！它嘴角含著微笑，心里充滿憧憬。

貼著合格標(biāo)志的打冰桿很快又出發(fā)了，它們順著崎嶇的盤山路向南前行。一路上，一組組打冰桿被送了下去。它和其他十一根打冰桿被送到了秦嶺接觸網(wǎng)工區(qū)。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人愛惜地把它們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擦了又擦，又在它們胸口用紅筆寫了個數(shù)字“1、2、3……”。它的胸口寫的是“6”，自此它就叫六號打冰桿。它理解這大概就像運動員運動服上的號碼，一個是辨識度高，另一個是不是也表示他們已經(jīng)完全取得了“入賽”資格？

十二根打冰桿矗立在庫房里，通體泛著潤澤的淡黃色的光。六號打冰桿透過庫房那扇不大的窗戶，執(zhí)拗地看著窗外那棵樹、樹頂上的天，還有觸手可及的秦嶺山脈。在它熱切的注視中，那棵樹的葉子一點點變紅繼而慢慢凋落；山也紅紅黃黃的斑斕起來，最后變得灰蒙蒙的；天空中的云低垂著，掠過窗戶的風(fēng)捎來了冬的信息。六號打冰桿看了看其他幾個兄弟，它們眼中都閃著躍躍欲試的興奮。

秦嶺的雪來得很早。11月初，風(fēng)刮得窗戶啪啪作響，天空陰沉沉的，仿佛要吞沒山巒似的，不期然間一片片雪花踏著舞步從天而降。雖然打冰桿的使命是打冰除雪，但它們都是第一次看見雪花。六號打冰桿看著雪花柔美的舞姿，欣賞著漸漸瑩白的樹枝，欣賞著漸漸模糊的窗外景物。

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有人來了，準(zhǔn)是來選打冰桿的！”六號打冰桿想。它激動得喉嚨發(fā)緊，胸脯挺得高高的，站得筆直。它期待著自己是第一個被選中的打冰桿，好開始心中希望的征戰(zhàn)。果然，六號打冰桿精神抖擻的模樣讓它如愿以償?shù)乇贿x中了，它在其他打冰桿羨慕的目光中驕傲地出發(fā)了。

“真冷啊！”六號打冰桿打了一個激靈。它看了看四周，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天地渾然一色，地上、房頂上、樹枝上都是雪。在盈盈飛舞的雪花中行走，聽著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音，六號打冰桿充滿了好奇和興奮。它看了看被積雪埋沒的山石，像一個憨頭憨腦的雪娃娃；山坡上的樹枝裹著冰雪，是從未見過的美麗的樹掛；山峰聳峙的秦嶺渾身縞素，像一幅圖畫。一行三人，一樣的帽子，一樣的棉襖，一樣的步伐，一前一后緊跟著走。六號打冰桿覺得他們像一個人似的，就連呼吸仿佛也是一個頻率。一個年輕有力的肩膀扛著它，讓它可以俯視身后一串串堅定的腳印，它想：我一定要建功立業(yè)，讓六號打冰桿成為一柄讓冰害聞風(fēng)喪膽的利刃。

他們迎著風(fēng)迤邐前行。雪越來越大，帶著哨音從天呼嘯而下，凌厲的模樣仿佛要吞噬世間萬物似的。六號打冰桿看了看天空，天空滿懷惡意的臉孔喻示前路的不平坦。很快，它的身上積了一層薄雪，扛著它的那個小伙子的帽子上、衣服上，甚至眉毛上都掛著雪花。它擔(dān)憂地看著同行的三人，蒼茫天地間，他們渺小得如同螞蟻一樣。風(fēng)緊雪急，但沒有一雙腳步停頓，即使腳下一個趔趄，它還是被緊緊扛在肩頭。六號打冰桿覺得這個人是一個意志堅強的好伙伴，對他充滿了好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它們來到72號鐵路隧道。這條隧道長約15米，漏水點多，結(jié)冰嚴(yán)重。只見一串串冰柱雨后春筍般長了出來，高高低低，粗細不一，有的如犬牙，有的如春筍，有的連綿成冰瀑，有的孑孓獨立，每一根冰柱都泛著寒光。據(jù)說，這么一根小小的冰柱能造成接觸網(wǎng)斷線，影響鐵路大動脈的暢通。

年輕的六號打冰桿熱血沸騰，它虎視眈眈地靠近冰柱，“咔嚓”一聲脆響，一個個冰柱紛紛倒斃在地。它帶著微笑看著在它面前瑟瑟發(fā)抖的冰凌，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毫不留情地把它們消滅掉。它酣暢淋漓地左突又奔，感覺自己像一個馳騁沙場的英雄。漸漸地，它感覺到疲累，身體有些顫抖。它聽到年輕人的胸膛好像揣了只兔子一樣怦怦作響，喑啞的喉嚨不斷吞咽著口水。六號打冰桿擔(dān)心極了，它有些分神，看到冰凌好幾次都沒能一擊命中，這讓它有些懊惱，但是它還是堅持著，把看到的冰凌一一消滅。

三人一桿，雪地步行10多公里，六號打冰桿感到很快樂，它的第一次出征，竟這么干凈利落地完成了任務(wù)！寒冷沒有讓它萎靡，卻激起它強烈的斗志和昂揚的精神！返程的腳步輕快得多，它甚至愉快地欣賞雪松樹掛，欣賞“雪粉華，舞梨花”的娟美?；氐焦^(qū)，三個打冰人脫掉結(jié)著薄冰的工作服，六號打冰桿被溫暖的空氣激得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滴。聽說線路結(jié)冰速度很快，一會還要去打冰，它想請纓連續(xù)作戰(zhàn)，絡(luò)腮胡子說：“你也烤烤火，歇一歇，換另一根打冰桿上吧！”

就這樣，六號打冰桿和它的兄弟們輪番上陣。它被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肩膀扛著，在風(fēng)雪交加的黑夜、積雪消融的白天去打冰。隨著打冰任務(wù)的繁重，它每次聽到胸膛中劇烈的心跳聲，看著不知道是被汗水浸濕還是被雪水打濕的衣服，它對打冰人充滿了欽佩和崇敬。剛開始，它滿眼新奇地看著江山如畫的風(fēng)景，欣賞著雪花娟娟飛舞的曼妙，后來它對下雪沒有了任何浪漫的想法，有的只是“哪個地方冰害嚴(yán)重”這樣嚴(yán)肅的思考。想著風(fēng)雪交加中蹣跚的腳步，一張張通紅的臉頰，氣喘如牛的呼哧聲，六號打冰桿心中充滿悲憫，它不再盼著下雪，哪怕自己將無用武之地。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六號打冰桿漸漸老去，原本光潔挺拔的模樣顯出幾分滄桑。隨著打冰次數(shù)的增多，它碰到過許許多多難啃的“硬骨頭”，也讓它的身體傷痕累累。第一條傷痕是一個壯碩的冰凌留下的，那個傲慢的家伙閃著寒光對它不屑一顧。六號打冰桿被激怒了，它用力撞擊了一下，冰凌輕松迎戰(zhàn)，它再次發(fā)起攻擊，只打掉了冰尖兒。冰凌露出牙齒撕咬著它，它奮力還擊，鉚足勁從根部奮力一擊，冰凌轟然墜落，它也被冰凌的棱角劃出了一道深深的疤痕。

記不清哪一年了，大雪混沌了整個世界，地面厚厚的積雪模糊了田野，看不清什么地方是溝坎，什么地方是道路，一行人憑著多年的感覺走在雪地上。它看到前面走著的人身子一矮，跌落到路基旁的山溝里。好在溝淺雪厚，人沒有受傷，但要爬上來并不容易。六號打冰桿急了，“救人要緊！”它一馬當(dāng)先探身進入雪溝，“抓”著那個人的手，拼力把他“拉”出來。尖銳的石頭刺痛了六號打冰桿的身體，石頭在它的身體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印記。還有一些輕淺的傷痕，它都記不清是怎么得來的。它只記得冰天雪地中盡情打冰的酣暢淋漓，只記得緊張勞動后靠著爐子烤火的慵懶愜意，只記得工區(qū)獲得“打冰先鋒隊”時它的歡欣。它認為，作為打冰桿，傷痕就是它掛在胸前的獎?wù)拢咽局で榕炫鹊摹案锩睔q月。

六號打冰桿老了，在試驗臺上它沒能扛得住高壓的考驗，被放在屋子的一角。它沒能回到它一直奮戰(zhàn)的地方，但它并不覺得遺憾，畢竟它曾經(jīng)頑強地奮斗過。抬眼看了看瓦藍的天，它想，秦嶺又快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