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李一氓誕辰120周年。作為新四軍皖南軍部領導人之一,他的優(yōu)秀品格和高風亮節(jié),值得我們永遠銘記,奉為楷模。特撰此文以紀念之。
長期以來,史學界在研究皖南時期新四軍高層領導時,大都將視角聚焦于軍長葉挺、副軍長(政治委員)項英、政治部主任袁國平等人,對軍部秘書長兼軍法處長李一氓的研究與宣傳卻有所欠缺。主要原因是,李一氓在新四軍軍部期間,其主要的工作是協(xié)調(diào)軍部首長葉挺、項英的關系并分管機要內(nèi)務、情報及保衛(wèi),因此除了應老友、政治部宣教部長朱鏡我之邀,用真名或化名在《抗敵報》 《抗敵》雜志發(fā)表過一些隨感和時政文章外,他處事低調(diào),不事張揚,生前也長期緘口,幾乎沒有發(fā)表過述及自己在軍部工作時期經(jīng)歷的文章。而當年在軍部任職的其他同事關于李一氓的回憶更為鮮見。
在新四軍早期高層領導中,對皖南事變的全面總結(jié)和評判更為欠缺。原因是:高層領導項英、袁國平和副參謀長周子昆在事變中犧牲;從事變中突圍歸隊的中層及以下干部雖有眾多回憶錄存世,但囿于視野所限,僅了解自己所屬部門或所屬部隊在事變中的局部情況。東南局副書記饒漱石雖有兩份向中央的匯報電文,但由于他事變前已于1940年12月25日奉命調(diào)離皖南赴蘇北,后因沒辦妥“良民證”滯留于駐繁昌的第三支隊部,最后于1941年1月3日返回軍部,4日即編入軍部直屬隊隨軍行動,所以并沒有參加12月28日軍部領導關于制定部隊移動路線和時間的前期決策,北移途中項英也沒有通知他參加1月6日下午和1月7日下午軍部召開的潘村會議和百戶坑會議。敵工部長林植夫和戰(zhàn)地文化服務處處長錢俊瑞雖有長篇回憶問世,但因不能介入高層領導活動,所述不少情況屬于“二手”來源。事變發(fā)生后在鹽城重建軍部,華中局和新軍部召開高干會議總結(jié)皖南事變時,劉少奇、陳毅、饒漱石均有長篇大論,但會議主要精神是傳達貫徹《中共中央關于項袁錯誤的決定》,重點都是圍繞批判項英的右傾錯誤,由于缺乏第一手資料,對事變本身的檢討也沒有深入進行。
雖然在協(xié)調(diào)葉挺和項英的關系問題上,李一氓自責“沒有在葉項之間做好工作”,但是對皖南事變而言,經(jīng)歷事變?nèi)^程的李一氓卻有絕對的發(fā)言權(quán)。在事變最后一天,他在監(jiān)督銷毀電臺和密碼后,在當?shù)乩习傩盏膸椭?,化裝逃出包圍圈,奇跡般地經(jīng)皖、浙、贛、湘、桂、粵6省,最終抵達香港,并通過廣東和香港的地下黨電臺,從1941年2月24日至4月1日,就皖南事變向黨中央先后發(fā)去7份長篇報告,詳細匯報事變的全過程,以及他本人對造成皖南事變主客觀原因等一些重要問題的看法和分析,為黨中央掌握第一手實情、為后人研究皖南事變,提供了彌足珍貴的重要文獻。擔負新四軍秘書長重任的李一氓,負責處理新四軍軍部的電訊往來,參與了軍部高層領導的所有重要會議和重要決策,其對當時全局的了解和皖南事變的走向及演變,是任何人都不能比肩的。正如他在1941年4月1日致中共中央第7份報告中所說:“除葉、項、袁、周外,我知道的經(jīng)過比任何人為多?!?/p>
李一氓這7份報告具有極其重要的史料價值。在報告中,他向中央闡述和澄清了不少歷史真相,擇其要者如下。
一是部隊為何選擇南走茂林經(jīng)過旌德沿天目山繞道去蘇南的北移路線?
因為南面是國民黨軍隊的防區(qū),向南走政治上軍事上都與己不利。所以,這也是史學界長期感到困惑的問題。
1941年12月26日,中共中央書記處在致項英、周子昆、袁國平電中,對皖南軍部“始終借故不執(zhí)行”“向北發(fā)展,向敵后發(fā)展”的方針以及在北移問題上“遲疑猶豫無辦法無決心”提出嚴厲批評。李一氓匯報說:“自決定北移后,項英同志始終動搖不定,有時想蘇北,有時想皖北,拿保全力量作為不堅決迅速行動之掩護”,“只有到后來中央書記處給項袁周的斥責電到了之后,同時得到情報四十師(編者按:指國民黨軍,下同)已進到?jīng)芸h、旌德之線,才決定行動?!逼扔诖?,項英于12月28日召開軍部會議。會上認為,“走原來三戰(zhàn)區(qū)指定到蘇南的路線,必須通過五十二師及一零八師的防地”,“稍偏南走五十二師及一零八師之背面,仍須打兩個師”,“再南,走涇縣、寧國以南,旌德以北,脫離五十二師及一零八師,有與四十師遭遇之可能,但只打四十師,我估計力量有余,故決定走第三條路”。所以說,軍部選擇南走茂林的移動路線,主要原因是如直接向東去蘇南要面對2個師的阻擊,向南迂回僅需對付1個師,估計更有把握。
當周子昆將會議決定回到作戰(zhàn)科傳達后,引起大嘩,“因為這個行動方案從來沒有研究與討論過”,作戰(zhàn)參謀葉超回憶道,“這是新定的行動路線。我們連這些地區(qū)的地圖也沒有,只好臨時油印地圖發(fā)給部隊。司令部原來對北渡的兩個行動方案,做了將近兩個月的準備,由于改變方向,都用不上了,臨走時把這些材料燒了一大堆,真是前功盡棄?!?/p>
50年后,李一氓在回憶錄中回顧此事道:“我們沒有看重7個師比3個團的軍力懸殊問題,而是認為我們可以對付某一個師,置其他6個師于不顧,安然就道。然而我們兵力不集中,地形不熟悉,所以栽了一個大跟頭?!?/p>
二是1月7日召開的百戶坑會議,在是否攻打第四十師駐星潭2個營這一具體戰(zhàn)術(shù)問題上,為何花了7個小時之久?
李一氓在報告中說:“6日下午決定作戰(zhàn)部署,以第一縱隊出涵嶺向南攻擊榔橋河,以第二縱隊出高坦向北攻擊星潭,并且鉗制三溪之敵,以第三縱隊出中嶺直攻星潭。軍部隨第三縱隊前進?!?日上午部隊前進時在星潭附近遭到阻擊,雙方發(fā)生激戰(zhàn)。下午項英在一個叫百戶坑的小村子主持召開軍部會議討論對策。在這次決定部隊今后走向至關重要的會議上,葉挺和參謀處先后提出3個方案。李一氓匯報說:“會議情形并不順利,反復討論而項本人則無具體意見,但又反對別人意見?!敝鞒謺h的項英最后拍板部隊“7日午夜撤退”,然而此時“戰(zhàn)局更形不利,園嶺既占不成,正面攻擊星潭之機會又已失去,遂迫得只有向原路退回茂林,進至銅陵、繁昌,相機北渡皖北之惟一出路”。
三是澄清了1月8日深夜項、袁、周、李中途離隊問題的經(jīng)過。
關于項英等人在皖南事變中一度離隊之事的檔案和內(nèi)情,事變發(fā)生40年來始終未見公開。直到1982年1月,由中央檔案館編輯、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的《皖南事變(資料選輯)》一書,收錄了《葉挺、饒漱石關于項英等行方不明給毛澤東等的報告》 《中原局關于要葉挺、饒漱石挽救危局的指示》 《劉少奇關于撤銷項英職務問題向中共中央的建議》 《項英關于與袁國平等暫時離隊經(jīng)過給中共中央的報告》 《中共中央關于新四軍由葉挺、饒漱石負責領導的決定》等一組文獻,大家才對此事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但對事情的經(jīng)過情況卻語焉不詳。
李一氓在給中央的報告中詳細匯報了這次中途出走事件:“晚10時左右,項忽派人叫我?guī)状危晕凑抑?。等我回到我的位置,知道項英派人來找過我,遂去項處。那時袁國平、周子昆皆在。項一手握我,一手握袁,周在其前左不作一語,即匆匆向后走,此外同行者僅一同志及二三衛(wèi)士。我初不知道是何用意,我還以為是找地方開會,決定最后處置。但又不見有老葉。始行數(shù)十步后,袁始說他的衛(wèi)士沒有來,周又自語說他沒帶錢。我才恍然,項又要來他三年油山那一套。我即追問項,叫過老葉沒有?項反答,叫了他不來。此時我對項此種行動不大贊成,我當即表示我不同他們走。項即反問,那你怎么辦?我說我另想辦法,打游擊也要帶幾支搶,脫離隊伍也要想辦法打救出幾個干部,我還想把軍法處、秘書處及胡立教等設法從銅陵、繁昌過皖北。項當即表示贊成,與我握手,并說把戰(zhàn)報(原文如此)也帶走,他身上還有錢。袁當時表示愿同我走,又聽說今晚無把握,須等明天看軍事情況再決定,結(jié)果仍與項、周同走。因同行之獵戶是他們惟一之向?qū)?,于是分手。他們繼續(xù)后進。我一人轉(zhuǎn)回后,因找張元培、胡立教及軍法處、秘書處的人未著,首先遇見李步新(皖南特委書記),我告訴他說老項他們走了,后走到河邊祠堂葉之指揮所,當時我想告訴他這個消息,但又覺得太突然,刺激太甚。我想留下與葉一塊,但又覺得項袁周黨政軍都是負責的,我沒有與葉共存亡的責任,即或算開小差吧,也是奉命的。遂決定不告訴葉,仍然退出,找著張、胡、揚(帆)(軍法處)等,并與李步新的地方黨同志共三十余人,也就離開了隊伍?!?/p>
最終項英和李一氓這兩撥人均未走出包圍圈,于10日上、中午分別隨第五團返回軍部。此時軍部及剩余部隊數(shù)千人在葉挺指揮下已打到石井坑,但仍遭到重兵包圍。李一氓的報告澄清了一個內(nèi)情,即此次出走并非事前商定,而是項英在被敵包圍、驚慌失措之時的個人臨時動議,這一行為使其3年來在新四軍建立的威信掃地,也與項英歸隊后給中央發(fā)報承認自己“臨時動搖”、“影響甚壞”相吻合。
對于這次皖南事變中途出走事件,李一氓在報告中向中央檢討:“我承認我當時沒有堅決反對項袁等的動搖,只是簡單不滿意、不與他們同行動而已。我受了他們的影響,沒有到最后時機,便脫離部隊,這是我的錯誤?!?/p>
參與這次離隊事件者共有40余人,但公開承認此事的僅李一氓一人。50年后,李一氓的回憶錄不僅公開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還坦誠說:“我承認在新四軍工作當中的錯誤,沒有在葉項之間做好工作,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項袁準備離開隊伍,既沒有勸說他們不能這樣做,也沒有去找葉挺報告這件事情,反而自己學他們的樣子,也找了幾個軍隊干部和地方干部,脫離了部隊,其實也沒有跑出包圍圈,被迫依然返回軍部。雖然時間很短,從黃昏到夜半,不超過十個鐘頭,但總是一個這一生都感到遺憾的錯誤。后來華中局向中央報告,要給我一個口頭警告的處分,我二話不說,決然接受下來。所以1942年以后,黨內(nèi)多次填表,在處分一個欄目上,我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上皖南事變口頭警告。至今想起來,不知為什么當時會錯走這一步,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可能還差點什么?!?/p>
不掩過,明是非,心底坦蕩,光明磊落,李一氓的高風亮節(jié)令人敬佩。
四是對造成皖南事變慘敗的主觀原因做出了比較全面的總結(jié)。
李一氓在第7份報告中認為:“檢討這次戰(zhàn)役的失敗,主要的當然是項的政治領導的錯誤,但如單純軍事來說,也犯了極大的錯誤。1.出動太遲,假如能提早四五天,結(jié)果也不會如此之難堪。2.估計敵人太低,估計自己太高,以為四十師不堪一擊。3.在地形選擇上當把自己放在高山上,放在深谷中毫無作用。4.戰(zhàn)斗準備不足,非戰(zhàn)斗人員太多,行裝太多。5.行軍過久,行軍力不強。敵人是每天100里路,我們僅40里路。6.使用兵力不恰當,兵力分散。假如全軍作一路攻擊,不會感到兵力不足與彼此脫節(jié)。7.缺乏大兵團作戰(zhàn)經(jīng)驗。過去3年,戰(zhàn)斗都是團為單位,這次6個團一起打,毫無協(xié)同作戰(zhàn)可言。8.因過去子彈多,不注意節(jié)省彈藥,到后來有槍無彈。9.參謀長工作差,周子昆只能管后方勤務與教育工作,對作戰(zhàn)部署與指導毫無把握。10.項指揮大兵團作戰(zhàn)之經(jīng)驗與能力差。11.戰(zhàn)時工作全無計劃,也無工作,下級連指導員只有單純的鼓動工作,缺乏整個戰(zhàn)役的組織工作?!?/p>
以上分析客觀公允,充滿了唯物辯證法,令人信服。
由于李一氓在新四軍中的地位,他寫于皖南事變結(jié)束不久的7份報告,對新四軍歷史研究者言,其史料價值無疑十分重要。幾十年后的李一氓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對此也有如下的評價:“皖南事變是從1941年1月4日起到1941年1月14日止,歷時11天。我寫電報是3月間的事,中間隔了不過五六十天,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大事變,因此記憶非常清楚。要我現(xiàn)在再做詳細的回憶,達到電報的程度,就很困難了。”
李一氓在“文革”中遭受迫害,在秦城監(jiān)獄關押多年。其間按要求寫了詳細的個人自傳,重新工作后又接受中央黨史部門多次關于新四軍及皖南事變的采訪。1990年,對皖南事變沉默數(shù)十年的李一氓,在《人物》雜志當年第5期發(fā)表《血染著我們的姓名——皖南事變的前前后后》一文。同年12月4日,李一氓病逝于北京。1992年12月,以李一氓生前自傳擴展而成的回憶錄《模糊的熒屏》由人民出版社公開出版,其中有整整一章4.5萬字的篇幅詳細論述新四軍和皖南事變。10年后,《模糊的熒屏》改名為《李一氓回憶錄》由人民出版社再版。其夫人王儀在“重印后記”中寫道:“1992年12月,李一氓的回憶錄以他自己生前定的名字‘模糊的熒屏’出版?,F(xiàn)在由人民出版社將回憶錄重印出版。重印前加以校訂,并增加了幾幅照片和一氓手跡,豐富了回憶錄的內(nèi)容?!?/p>
李一氓生前為何將自己的回憶錄定名為《模糊的熒屏》?筆者認為,一個原因是畢竟時過境遷數(shù)十年,李一氓難免會有記憶上的模糊和錯漏之處。正如他在回憶錄《自序》中所說:“所記時間、地點很難說準確,有些議論也很難說都有道理?!绷硪粋€原因,著名學者、史學大家何方稱之為李一氓的“難言之隱”。李一氓的回憶錄出版之后,何方在2001年第5期《百年潮》著文談讀后感時認為:“作為當事人,可看得出來他確有些難言之隱?!边@可能也是李一氓生前之所以將回憶錄定名為《模糊的熒屏》的初衷吧。
或許李一氓在回憶錄中的一段話在某種程度上對此作了回答:“皖南事變是有結(jié)論又沒有結(jié)論的問題。在項英錯誤決定上,已經(jīng)指出了那些錯誤,但最后又說這個問題要由七大作出決定,而七大和七大以后的多次代表大會,都沒有涉及這個問題。現(xiàn)在爭議很多,我不愿意卷進去,我的看法還是保持我向中央作出的報告。因為那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實際情況?!?/p>
如何探索和釋讀李一氓的“難言之隱”,這是我們新四軍歷史研究者應該擔負的責任。
(編輯 易 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