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外面

文 胡炎山

睡覺不一定非得在屋里睡，也可以睡在外面。九歲的小樺就喜歡一個人睡在外面。

這里的外面不是指臥室之外的房間。小樺家并沒有另外的房間，他家只有兩間窄小的土坯房。正房被隔成兩段，前一段是堂屋，后面一段用來圈養(yǎng)大水牛，地上長年鋪著干稻草，算是牛欄。偏房也隔成兩段，前面一段是全家人的臥房，后面一段是灶房。一家四口擠在一間小臥房，除此之外找不到另外的房間。小樺不愛在屋里睡，他愛睡在外面。村口的大樹下，別人家的屋檐下，鄰居家的牛欄、雞窩，小樺都把它們當(dāng)成過臥室。怎么說呢，睡在野外，也有睡在野外的妙處。抬頭就可以看到星星，枕著月光入夢鄉(xiāng)，別提有多愜意。小樺睡在外面不用從家里帶任何物品，比方說一床被子，一床毯子，一個蕎麥殼枕頭什么的。小樺不用這些東西，他只是和衣往地上一躺，就這么一動不動地躺著，躺在地上，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瞅著滿天的繁星，看星星的熱鬧。他無數(shù)次躺在野外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覺就愛上了星空，也愛上了月夜。望星空望得久了，就覺得天空其實是非常熱鬧的，那里仿佛是一個大集市，人流如織，車水馬龍。數(shù)星星數(shù)得乏了，小樺就盯住一顆星星，然后覺得自己輕飄飄地蕩漾而起，向著滿天的星星飛了過去，雙腳離開地面越飛越高，飛到了他盯住的那一顆星星上面去了。飛著飛著他就睡著了，不知不覺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他夢到自己飛上了天空，還坐上了一條彎彎的小船，在星星的海洋里遨游。在星星海里，這樣的小船有許多條，他可以自由自在地?fù)Q乘任意一條小船。星星的世界同我們地球上的日常生活并不一樣，那里的山上終年布滿積雪，地是銀鋪的，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幸福滿足的樣子。所有人都豐衣足食，看不出有什么煩惱。原來，星星的上面也有河流，比地上村頭的小溪要寬一些，河水清澈見底。

一年前，小樺的哥哥同父親吵架之后，一氣之下喝下農(nóng)藥毒死了自己。兩間土坯房里從此少了一個人，但多了一個鬼。從那以后小樺經(jīng)常在睡夢中見到他死去的哥哥。哥哥并沒有被埋到山坡上去，他明明夢見哥哥從破舊的大門外面推門進(jìn)來，樣子同活著時一模一樣，穿的還是那一身褪了色的土布夾克衫和一條皺巴巴的褲子。小樺問哥哥怎么回來了，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哥哥回答他時面無表情，臉一直陰沉著，一團(tuán)死灰。哥哥說，這是我的家我怎么不能回？我想什么時候回就什么時候回。哥哥又說，我是死了，因為死得太突然，變成了冤魂，閻王不肯收留我，說我的陽壽未盡，又把我打發(fā)回來了。我四處飄蕩實在沒有地方去，只好又回來了，你覺得很意外吧？小樺并不覺得意外，他甚至懷疑哥哥并沒有死，也沒有把他埋到山坡上去，是家里人和村里人在騙他，可是他的確親眼見到十幾個同村的人把哥哥抬到山坡上去了。酒鬼父親在哥哥離開后，便把拳頭加在了家里其他人的身上，不但有拳頭，還有腳尖。每天喝醉后就沖小樺神志不清的母親拳打腳踢，小樺每次都瑟縮著肩膀躲在牛欄的角落里，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地待到天亮。

幕布的兩頭掛上樹梢時，月亮還沒有爬上來，山坡上已經(jīng)開始積攢人頭了。老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小的搬一把竹椅都很吃力，但是他們停不下來，三三兩兩地往山坡上來，生怕去遲了好位子被人家占了。從剛放下中午的飯碗，就有人開始籌備著往山坡上搬凳子、搬椅子。先去占位，位子占好了，不是急著坐上去，而是派家里的一個孩子在那里看著，別讓其他人占了去。家里的大人們這個時候一般不會在山坡上久待。他們知道，離放映時間還得五六個小時，就回去往廚房的土灶里燒火，這次燒火不是要做飯，午飯已經(jīng)吃過；也不是忙著做晚飯，吃晚飯的時間還夠不著。這個點(diǎn)兒在農(nóng)家灶房的煙囪里燃起裊裊炊煙，不是來了客人，就是自家燒火做糧食點(diǎn)心。大地是生物之母，田野是農(nóng)人的自選商場。農(nóng)人所有的吃食都來自萬能的田野，在農(nóng)村長大的人都會對土地十分敬畏。在鄉(xiāng)村，無論是北方還是南方，只要是有土地的地方，間隔不遠(yuǎn)處就會有土地廟，備受農(nóng)人們敬重，常年供有香火。田野里生長出來的“毛發(fā)”就成了農(nóng)人們的食材。無論哪個年代，當(dāng)一個城里人下鄉(xiāng)，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田野，田野就是農(nóng)人們的飯桌。田野豐盛，農(nóng)人們飯桌必定豐盛。這個時候村子上空升起的炊煙如同節(jié)日夜空中的煙花，有一種標(biāo)榜、炫耀的味兒。有經(jīng)驗的家庭主婦可以根據(jù)屋頂上的炊煙來判斷這一家在做什么美食，是煎還是炒，是烹還是炸；做美食用的是粗糧，還是細(xì)糧，是供一家五六口人吃的，還是供鄰居、親戚一起食用的。這樣的下午，村子是再熱鬧不過的，簡直跟過節(jié)一樣。小孩子們都到山坡上看住自家占的座位，他們沒有工夫到巷子里瘋跑，村道上這才安靜下來。家家戶戶都在往灶膛里填柴火，一家煙囪開始冒煙，家家煙囪開始冒煙；一家廚房里有香氣飄出來，家家廚房里有香氣飄出來。村道上不再清寂，整個村子在這樣的下午都是香飄四溢，變成了世界上最好的美食廚房。煙火味兒被源源不斷地造出來，十分有生趣。這些炒好的嘈嘈的花生、瓜子、板栗、蘭花豆、多味花生、蠶豆都還冒著熱氣；炸好的油條、紅薯片、春明果子、糯米團(tuán)都在灶頭；煮好的土豆、毛芋頭、帶殼雞蛋、鴨蛋、鵝蛋、玉米棒子、干桂圓、干菱角去湯水，瀝在案板上。這些都是為夜晚看電影準(zhǔn)備的吃食。吃食準(zhǔn)備好了，山坡上的人頭齊聚，黑壓壓的一片，等在那里。月亮升到樹梢頭，剛剛高過幕布，電影這時候就正式開場了。幕布是一塊長方形、比雙人床單大一些的白帆布，四角抻開，固定在山坡上的兩棵樹之間，一道野外的臨時銀幕就這樣搭建成了，簡單但充滿神秘，如同大海一樣的神秘莫測。在人頭攢動著的觀眾的一片喧鬧聲中，突然一道直直的、強(qiáng)烈的、帶著五顏六色的光柱伸出來，一下子打在白帆布銀幕上，銀幕上頓時展現(xiàn)出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也從來沒有去過的世界。山坡上聚集起來的人頓時安靜下來，空氣在一秒鐘內(nèi)凝固下來。所有人停下往嘴里塞食物，專注地看向銀幕。這時銀幕上閃過一行非常漂亮的紅字“長春電影制片廠”。單憑這一行字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抓住了。整個村子、整個山坡注定會有一個沸騰的、激動人心的夜晚。小樺是村里這個時候唯一沒有任何吃食的孩子。酒鬼父親下午醉倒在村頭馬路邊，被人抬著送了回來，現(xiàn)在正躺在床上打著響亮的呼嚕。小樺的精神病母親一下午坐在家門前的土堆上從自己的衣袖里、頭頂上捉虱子，將捉下來的虱子扔在石頭上，用灌滿泥污的指甲將它們一一掐死。小樺本來也打算把自己家里的那條舊板凳搬出來占一個位子，但他剛把板凳提起來，就有一只凳腳掉下來，他費(fèi)了好半天勁兒才將那只掉下來的凳腳裝好。想一想還是算了，但沒有凳子就不看電影了？小樺自有小樺看電影的辦法，這辦法還是普通家庭里的孩子想不到的呢。

電影上映前小樺在村道上碰到過小六子。小六子今天穿得很闊氣，還專門為看電影換了身新衣服呢。小六子不但換了新衣服，他還背起了一只黑布袋，布袋里鼓鼓囊囊的。小樺往山坡上跑，小六子也往山坡上跑，小六子喊住小樺。干什么跑這么快？小六子緊趕幾步趕上來。小樺說，電影可能快要上演了。小六子說，還早著呢，看把你急的。說著把手伸進(jìn)布袋里抓出一把炒熟的花生。一股椒香味兒從小六子的手指縫流出來。小六子沒有讓小樺伸手出來捧著，他把這一把花生塞進(jìn)小樺的上衣口袋里，然后拍了拍自己的雙手跑了。

小六子扔下小樺閃進(jìn)看電影的人堆當(dāng)中，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了。小樺再也找不到他了。找不到就不去找，看著黑夜把同伴攝去了，小樺有一些孤獨(dú)。他沒有凳子，又不愿意擠到村里其他孩子的凳子上去。人家會嫌棄他臟，除了他唯一的朋友小六子。小樺站在山坡上惆悵了一陣子，黑夜里他看到的是黑壓壓的人頭在攢動。他找不到小六子坐在哪里，這里看像是小六子，那里看也像是小六子。凡是小樺看不到的面孔里就可能有他的朋友小六子。小樺突然想喊，他大聲喊著小六子的名字。山野太空曠，人又多，早已沸騰成了一片，沒有人回應(yīng)小樺的呼喊，也沒有人能夠告訴他小六子在哪里，山坡上太黑了。半山腰處還有一排一人多高的柏樹，像是守護(hù)著這座山坡的衛(wèi)兵，在這樣的夜里正好可以阻擋小樺的喊聲。小樺回到了他自己為自己打造的那個安樂窩。他在那里建造了一個小世界。他本來是打算告訴小六子他的這個秘密，但小六子跑得不見蹤影了。他只能自己一個人去獨(dú)享自己的安樂窩了。

如今的青年一代可能不會想到，稻草垛曾經(jīng)是20 世紀(jì)農(nóng)村生活的一道景觀。在農(nóng)村，有村就必然會有樹。人們把有樹的農(nóng)人居住地叫村，把多土的農(nóng)人居住地叫莊。南方農(nóng)村村村都有打谷場，打谷場旁邊便會有一堆一堆的稻草垛。稻草垛是農(nóng)人們真正的財寶。帶谷子的稻草垛，叫稻堆。農(nóng)忙時節(jié)一寸光陰一寸金，家家戶戶緊趕慢趕把水稻連同稻稈一起收割起來，捆成一捆一捆的，挑回到打谷場上來。打谷場是村子的公共場所，一般情況下一個村子只有一塊打谷場，也有人口多的村子備有兩塊或者兩塊以上打谷場的。農(nóng)村實行分田到戶后，生產(chǎn)便以家庭為單位。農(nóng)戶比較多，打谷場只有一塊，就出現(xiàn)了稻谷聚集的情況，一村七十戶人家，共用一塊打谷場，那就只能事先大家商量好，排好隊。今天你家打谷，我就等著，把時間騰出來做別的事去，或者是上午由你們家打，下午輪到我們家打。那些暫時沒有輪到的農(nóng)戶，他們就把收回來的稻谷捆好放在打谷場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將它們一層一層地碼起來，堆成一個稻堆。而打完稻谷的農(nóng)戶們會把脫完谷粒的稻稈也捆成一捆一捆的，同樣要找一塊空地將這些純稻草碼放起來，一層壓一層，碼成一個圓形尖頭攢頂?shù)亩炎?，這就叫干草垛。那個年月，每逢農(nóng)忙季節(jié)，打谷場上火熱勞動的場景那真叫壯觀??！

干草垛比稻堆堆起來要麻煩得多。稻堆是一個臨時的草垛，一般堆上十天半月，就會拆掉，是個臨時堆子。所以它堆起來要求不高，只要谷粒朝外，稻捆的重心內(nèi)靠，團(tuán)結(jié)著堆起一堆，堆子里面風(fēng)刮不倒，雨淋不濕，就算是一堆合格的稻堆。堆干草垛相比之下要講究得多。一堆干草垛堆放的時間要持續(xù)六到八個月，豐收的年成時間會更長一些，可以長達(dá)一年，甚至一年半。另外一個是干草垛比較輕，禁不住刮風(fēng)。堆的時候一定要認(rèn)真、仔細(xì)，對一個堆干草垛的農(nóng)人的要求是不但要有經(jīng)驗，還得要有足夠的體力去完成這一項特殊的勞動。在陽光底下曬得倍兒干金黃的稻草被捆成一捆一捆的（去除了谷粒，又去除了水分，它比剛收割起來時的分量輕了很多），由每家每戶當(dāng)家的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在打谷場旁邊選擇一棵大樹。樹要粗壯高大，堆的時候讓干草垛的一面貼住樹干，這樣就可以更好地固定干草垛的位置，可以有效地避免在堆草垛時干草捆壓得不勻稱，出現(xiàn)中途倒塌的情況，更重要的是粗壯的樹干可以作為干草垛的靠山，再有大風(fēng)刮起來時，也不會將草垛吹倒。諸位想一想看，干稻草是耕牛過冬的草料，也是寒冬時節(jié)農(nóng)家人引火的燃料，沒保護(hù)好一年的干稻草是農(nóng)家這一年來最大的失誤。由此，干草垛就成了一個村子的某種象征。

小樺爬到山頂打谷場那一堆最大的干草垛上去了。干草垛堆在那里已經(jīng)有三四個月了，干稻草經(jīng)歷日曬夜露，顏色和氣味都發(fā)酵得非常好，聞上去有一股面面的、沁人心脾的香甜味兒。電影幕布掛在半山腰的兩棵柏樹之間，山坡頂上是全村人的打谷場。打谷場邊上是一棵老樟樹，樹皮老得發(fā)松，至少有二百歲吧！緊靠著老樟樹堆著一個大干草垛。六歲以后，小樺的攀爬能力已經(jīng)很強(qiáng)了。村頭巷尾，沒有一棵樹他沒有爬過。只要雙手一抱樹干，兩腿往上急蹬，一眨眼工夫就會爬到樹頂。干稻草味兒好聞，可是踩上去打滑。小樺借助旁邊的老樟樹，噌噌噌地爬到草垛頂上去了。草垛高，視野非常好，小樺站在干草垛上簡直有些激動。山坡上的電影銀幕和黑壓壓一片看電影的人頭，盡收眼底。小樺可不敢一直站在干草垛頂上，那樣會遭到村里老人們譴責(zé)的。小樺在干草垛的腰部用自己的雙手挖了一個洞，洞的大小正好可以容下小樺的身體，小樺縮身進(jìn)洞，只把小腦袋露在外面。電影已經(jīng)開始放映了。銀幕上一匹馬，一個少年俯身貼緊馬背，馬揚(yáng)起馬蹄不顧一切地載著少年向前奔跑，少年身后三五個人騎著馬拼命地追趕，眼看后面的三五匹馬中的一匹棗紅色的馬快要趕上了騎馬的少年。沒料想，騎馬的少年在馬上一個轉(zhuǎn)身，朝身后開了一槍，啪的一聲，在他身后緊追的那個騎在棗紅色馬背上的男人中槍摔了下來。身后的一片馬蹄聲越來越急。小樺縮在草洞里，他也是這樣趴著，保持著同馬背上的少年同樣的姿勢?？墒撬硐率歉傻静?，并不是一匹馬。小樺希望自己也擁有這樣一匹馬。小樺這時候想到了小六子。小六子有一張騎在馬背上拍的照片。那是他八歲生日那天，在鎮(zhèn)上的照相館里和他舅舅一起騎在一匹棗紅色馬上照的。小六子的舅舅是一名軍人。小六子自從走到人群中就不見了蹤影。小樺想再喊小六子，但電影正在上映，音響發(fā)出的聲音震得小樺耳朵都快麻了。他剛喊出口，他的喊聲就被電影的聲響給擋了回來。看來今天沒有辦法同小六子分享自己建造的那個安樂窩了。小樺有些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村子里只有小六子家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機(jī)。上映《射雕英雄傳》的夜里，全村男女老少都擠到小六子家里來看電視。小六子的父親見來的人太多，自家屋子盛不下，就把電視機(jī)搬到家門前的土場上。小六子家門前的土場寬闊，人們就站在土場上看電視劇。小樺也去小六子家看電視。小樺個兒矮，夾在人群中看不到屏幕。小樺站到小六子家的雞窩上，這樣他才可以看到電視劇。小六子家的雞窩建在他家門前的墻角處。一面墻壁就了房子的北墻，其他三面墻都是小六子的奶奶用外面撿回來的舊土磚、石頭塊和黃泥巴壘起來的。雞窩一百二十厘米高，朝南邊的那面墻上開了一扇鞋盒大小的門。夜里二十八只雞都進(jìn)到了雞窩里，就拿一塊方形木板把雞窩的門給抵住，以免雞們在夜里一時興奮到處亂跑，把雞屎拉得到處都是。小六子家的雞窩原來是搭在后院的西墻根下，緊靠著一棵泡桐樹。泡桐開花滿院香，村里的小女孩子們都愛來小六子家的后院玩，撿起從樹上落下來的泡桐樹花裝進(jìn)口袋，裝過泡桐花的口袋總是香香的。泡桐花開吸引著村里的孩子，也吸引來了黃鼠狼。

當(dāng)初在搭雞窩的時候，小六子的母親不想浪費(fèi)家里豬圈墻上拆下來的土磚，只用了五塊舊得掉渣兒的土磚立起來，上面壓幾根木棍，鋪上破尼龍布，就算是雞窩了。小六子的奶奶嫌兒媳的雞窩搭得太粗糙，說雞住進(jìn)去后咱家一定聽不見雞啼聲。小六子的母親還不信。雞窩搭起來后把雞圍進(jìn)去，公雞果然不再啼叫了，她這才紅著臉去向婆婆請教其中的原因。老人家見多識廣，這才把緣由說出：雞窩搭得太低又太窄了。公雞在啼叫之前需要拍動一陣子翅膀，然后才揚(yáng)起脖子叫。你這窩里面的空間小，那么多雞擠在一起，大公雞轉(zhuǎn)身都困難，根本拍不動翅膀，再就是雞窩的高度也不夠大公雞伸直脖子，公雞當(dāng)然就不叫了。后來，有黃鼠狼夜里闖進(jìn)雞窩，拖走了家里兩只下蛋的母雞，小六子的奶奶心疼了十多天，這才把雞窩搬遷到了家門前去了。小六子的奶奶在家門前雞窩的搭建上花了一番心思，她在雞窩頂子上鋪上一些干松針和松軟的干稻草，給成年發(fā)情的母雞準(zhǔn)備了一個孵化蛋窩，成年母雞的發(fā)情期到來了，會發(fā)出兇猛的咯咯聲，叫聲綿長又持久。每到這個時候，小六子的奶奶就會把發(fā)情的母雞請到孵化蛋窩里去，讓它在發(fā)情期里好好地孵化窩里擺好的雞蛋。在孵化窩里孵化小雞是雞群中的最高待遇，發(fā)情的母雞可以不用外出找食，小六子的奶奶會把糧食送到它嘴邊。其他的雞都只能在雞窩棚下面下它們的蛋，只有發(fā)情期的成年母雞可以登上孵化蛋窩。為了鼓勵發(fā)情期的成年母雞早日度過它的發(fā)情期，回歸正常下蛋的生活狀態(tài)，小六子的奶奶總會在孵化蛋窩里放上兩個白色的雪花膏瓶，作為引窩蛋。讓母雞見到這兩個和雞蛋一樣大小，和雞蛋一樣顏色的雪花膏瓶，生出更多的母愛，從而多下蛋。小樺在小六子家雞窩頂上的孵化蛋窩里站了一會兒，很快就疲倦了，他坐下來。一坐下來小樺就躺在孵化蛋窩里，頭枕著那兩個作為引窩蛋的雪花膏瓶，在雞窩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過來，小樺發(fā)覺自己還躺在小六子家的雞窩里，不過他的身上多了一床毯子，毯子是小六子的奶奶為小樺蓋上去的。夜里奶奶看到睡夢中的小樺，嘆息道，可憐的小樺，睡在外面容易著凉??！從那一天起，小樺就把小六子家的雞窩當(dāng)成了自己的住處。每天在小六子家看完電視劇，眾人散去，小樺就睡到小六子家那既可以避風(fēng)，也可以擋雨的雞窩上。

在雞窩里睡，早晨起來身上沾著雞屎那是常有的事。這些并沒有什么。小樺在野外睡早已習(xí)慣了各種氣味，就算不幸被壁虎咬傷了手臂，小樺也會咬住牙忍住痛，大半日的工夫就好了，農(nóng)家出生的孩子哪有這么嬌氣的？一次，小樺睡在雞窩上，半夜里起來撒尿，他發(fā)覺有一只壁虎爬進(jìn)了他的左耳。小樺用手去抓，壁虎一受驚，掙斷了尾巴，調(diào)頭逃出了小樺的耳孔。壁虎雖然逃走了，它斷掉的尾巴還留在小樺的耳朵里，在他的耳朵里不住地跳動，攪得小樺的耳朵里面疼痛極了。小樺并沒有哭，他不慌不忙地爬上一棵棗樹，雙腳勾住樹梢，把自己倒掛在樹梢上，耳孔朝下，他讓他自己的身體在空中蕩秋千，一下一下地蕩著。蕩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一個物體從他的左耳里飛了出來，嗖的一聲脫離了他的耳孔，小樺的耳朵頓時清凈了。小樺從棗樹上出溜下來，又回到雞窩上繼續(xù)睡覺。今天夜里，小樺不用再去小六子家的雞窩里過夜了，他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樣好的一個住處欣喜不已。此刻的小樺苦于沒有人可以分享他的心情。他只好把這一份喜悅偷偷地藏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有很多喜悅和煩惱其實是不用同別人分享的，別人很難感同身受，自己獨(dú)享就行了。人來到這世上，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世界。電影還在那里演著，小樺在他的喜悅中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干稻草散發(fā)著芳香，保護(hù)著小樺小小的身體散發(fā)出的熱量不被周圍的空氣帶走。這個草洞真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安樂窩了。小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床上睡過覺了。他已經(jīng)記不起身體蓋著被子是什么感覺，對于被窩的記憶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從草洞子里得到的溫暖，讓小樺的心靈和記憶一寸一寸地復(fù)蘇，他明白了人們所說的天堂的美好，實際上就如同這個干草垛給予他的。第二天小樺從干草垛里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村長正派人漫山遍野地清掃著昨天晚上看電影的人留下的瓜子殼、糖紙、花生皮。小樺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巧奪天工的草洞子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小樺的手摸到了口袋里硬邦邦的東西?；ㄉ切×咏o他的花生。昨天夜里光顧著為找到草洞而快樂，花生都忘記吃了。花生還在小樺的口袋里忠實地躺著呢，一動也不動。小樺翻身時，他感覺到花生也跟著動了一下。那是花生仁晾干后，縮去了水分，縮小了身子，為它在麻屋子里騰出了更大的空間。小樺也模仿花生，他猛吸一口氣，使勁將自己的身體向里縮，他覺得身體縮得越小，草洞子的空間就會越大。只可惜小六子不在這里，如果小六子來了，恐怕連小六子也容得下呢。小樺縮了一會兒身體就有些乏了，從口袋里掏出花生來剝殼。“麻屋子，紅帳子，里面睡著一個白胖子?！毙逡贿厔兓ㄉ?，一邊唱著兒歌，太陽這時候已經(jīng)有一竿高了。

沒有電影的夜晚，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小樺不怕黑，他從小就是伴著夜的黑暗長大的。他熟悉地走到干草垛旁邊，爬上樟樹背，很熟練地鉆進(jìn)了他自己的安樂窩，像一只小野獸。這個草洞子讓小樺不再被風(fēng)吹，也不會受雨淋，身體躺進(jìn)去，把腦袋向里縮。從外面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草洞里面還有一個人，有一個小男孩在那里進(jìn)入夢鄉(xiāng)。小樺再一次醒來的時候，他感到脖子被勒得很緊，像是有人在他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繩索，勒得他喘不過氣來。那繩索有些奇怪，輕輕的，冰涼冰涼的，而且還在活動著，一下一下地在移動，已經(jīng)在小樺的脖子上纏繞了兩圈。繩索每移動一下，小樺就覺得脖子被纏得更緊了。小樺喘不過氣來，伸手去拆繩索。繩索不停移動，突然一個勃然而起，咝咝向外吐著紅信子的蛇頭向小樺手背上攻了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小樺感到左手背被蜇了一下，血流了出來。他這才發(fā)覺脖子上的繩索原來是一條青蛇。蛇頭靈活，但不及小樺的右手靈活；蛇頭只有一個，小樺有兩只手。左手被咬的那一刻，小樺的右手一下子攻上去，一把卡住了蛇的脖子，左手向下移到蛇的七寸處，用力卡緊，蛇的張狂勁兒頓時去了一半。原來蛇的命門在蛇身的七寸處，民間常言道，打蛇打七寸，就是這個道理。小樺對付這樣的蛇是有經(jīng)驗的。他將蛇從脖子上取下來，蛇還在垂死掙扎，脖子向回打著彎，嘴里不住地向外吐著信子。小樺一把拎起蛇的尾巴，蛇頭猛地彎過來試圖攻擊小樺的右手。小樺不等蛇頭折回，他抓著蛇尾的右手使勁向下一抖，蛇身在小樺的身旁被甩成了一條直線，蛇頭向下一垂，向上折回的勁兒一下小了很多。小樺抓住蛇尾又使勁一抖，蛇身發(fā)出咔吧咔吧的聲響，蛇頭就在小樺的眼皮底下蔫蔫地垂了下去。小樺又拎起蛇尾使勁地抖了幾下，每抖一下蛇的身體都會發(fā)出三五聲咔吧咔吧響。蛇的身體有很強(qiáng)的伸縮性，但是它最怕拎起尾巴將它倒立著抖動。這一抖，蛇身上的骨節(jié)就都脫臼了。剛抖了幾下，蛇就萎了下去，枯死在那里一動也不動，身體沒有一點(diǎn)兒反應(yīng)，像一根一尺來長的爛麻繩一樣。小樺知道，找到草洞里來的蛇也許不止這一條，也許是他口袋里花生的香氣將蛇引來的，也許這條蛇原來就住在這草洞子里，只是自己的到來打攪了它的生活，是自己找錯了地方，成了入侵者。小樺有些后悔殺死了這條蛇。小樺站在草垛旁邊嘆了一口氣，他打算今晚就離開這里，到別的地方另尋住處。他要看自己住的草洞子最后一眼，這些日子以來，多虧它的庇護(hù)，小樺才得以安身?，F(xiàn)在小樺要走了，把它留給下一個前來寄宿的住戶吧！小樺并不知道下一位會是何物種，是哪一路的蟲、蛇、鳥、獸。小樺也不想知道得這么多，大地蘊(yùn)藏的秘密總是太多太多，讓人難以猜透。小樺最后看了一眼那條被他殺死的小青蛇，躺在地上的小青蛇原來也是生命，這時候它的身體竟然動了一下，多么奇妙的生物??！當(dāng)身體受到重創(chuàng)，生命垂危，這個時候把它平放在地上，吸收土地的精氣，只一會兒，它的生命力就得到了恢復(fù)。小樺曾經(jīng)見過狗被打死之后，把它的身體擱在地上，半日后又復(fù)活的例子；也親眼見過被捕鼠器打暈了的老鼠在地上躺一會兒，竟然可以活過來逃走。小樺看到這條青蛇，在他的眼皮底下，居然又蠕動起來，慢慢地身體開始折彎了。前半截身體折彎，后半截身體蠕動。蠕動了一會兒，身體像是徹底地緩過了勁兒。它開始蜿蜒著向前蠕動。雖然看上去很艱難，但一寸一寸地挪移著，頑強(qiáng)地向前爬去，爬到干草垛下面的一個草坑里去了。小樺看著蛇的離去，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

舍棄了草洞子的小樺爬上了一棵棗樹，是村口最大的一棵棗樹。小樺在這棵棗樹上找到了一個新的安樂窩。那是一棵老年棗樹，直直的一棵向上長去，長到一人多高，就開始分叉，分出三根樹杈。在三根樹杈交界的地方有一塊可以容得下小樺身體的空間。小樺爬到樟樹上采下一些樟樹的枝葉，又爬到竹林里從毛竹上采下帶葉的竹枝，將它們一一編起來。小樺為自己編了一個大大的鳥窩，作自己的安樂窩。夜里小樺就爬到樹上去，在他的安樂窩里睡覺。鳥兒在樹上叫，小樺盯著枝頭的鳥兒，也學(xué)著鳥兒叫了起來。那里的地勢高，沒有蛇可以爬得上去，只有螞蟻經(jīng)常悄悄地光顧小樺的安樂窩。不過小樺并不討厭螞蟻，螞蟻成了小樺的同伴。

夏天過去，秋天也過去，冬天來了。樹葉蕭蕭地落了一地。西北風(fēng)呼嘯而過，小樺建在棗樹上的安樂窩岌岌可危了。小樺夜里被凍醒，他只好從棗樹上下來，另尋新的住處。天地那么大，小樺為自己找一個可以住的地方其實并不難。有一句老話說得好，處處無家，處處家。只要小樺愿意，整個村子哪里都是小樺的安樂窩。他有時候同牛一起睡在鋪著干稻草的牛欄里，有時和豬一起睡在暖和的豬圈里，有時候也會鉆進(jìn)人家密閉的谷倉，在那里度過一個不錯的夜晚。

太陽見了一次又一次，月亮換了一輪又一輪。日月在不停地更替著，小樺伴著一個個清風(fēng)明月之夜?jié)u漸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

村口來了一個大家伙，在村口的土路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蟒蛇身軀般的野蠻印跡，嘆完一口氣后怪物似的歪在村頭的土路上。老遠(yuǎn)看去，有點(diǎn)像個外地來的醉漢。那是一輛長途臥鋪客車。車上沒有司機(jī)，司機(jī)被人邀到鎮(zhèn)上去喝酒去了。村里人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客車。村里人從它旁邊走過時，眼睛里滿是恐懼和疑惑，很快就有人給這輛兩層客車取了個外號，叫“殺人客車”。各家各戶都把自己家的小孩子、大姑娘和值錢的東西緊緊地看起來，擔(dān)心小孩子走近陌生的客車被車子攝去了魂魄，更害怕講外鄉(xiāng)話的司機(jī)會偷走村里的肥豬、耕牛、大姑娘，以及地里的紅薯。有人一天到晚用敵對的眼光盯著這輛恐怖的遠(yuǎn)來的客車，心里忐忑不安。這一天，在村頭的土場上，有人跟小樺開玩笑：小樺，你不是喜歡睡在外面？不是什么地方都敢睡？小樺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你敢不敢到這輛客車上去睡一個晚上？這句話一出口，土場上的其他人頓時不敢作聲，空氣一下子凝固了。眾人面面相覷，覺得那人的玩笑開得太大了，那是弄不好會出人命的事，怎么可以誘導(dǎo)一個十七八歲的毛頭小伙子去干這個呢？緊接著，人群中有幾個老成的長者譴責(zé)說話的那人不應(yīng)該說出這樣的話。沒有想到，小樺并不害怕。他把右手的大拇指舉起來，向天空一揚(yáng)，然后拍著胸口說：“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就是喜歡在這些陌生玩意兒上睡覺，不信我當(dāng)面睡給你看。讓我害怕的東西還沒有出生呢！”說著就挽了挽自己的兩只衣袖，向村口的土路上走去。土場上的人頓時大驚失色。有人站出來說話，叫大家快拉住他；有人上前伸開雙手，勸小樺不要去冒險，弄不好就會把小命給丟了。小樺一把推開勸阻他的人，仍然邁著大步向前走去。小樺的酒鬼父親聽到消息，從村道上跑了過來，揪住小樺的一條胳膊，吹胡子瞪眼睛：“老子還沒有死呢?！币粋€巴掌扇在小樺的腦門上。小樺的精神病母親也跑過來，一把抱住兒子的腰，嗚嗚哇哇地亂叫。老兩口把兒子拉回自家屋里，土場上恢復(fù)了平靜。

滿天繁星掛在夜空中，如同鑲嵌上去的寶石。沒有月亮，田野被夜幕覆蓋，寧靜中透著一絲猜不透的神秘。遠(yuǎn)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和夜鶯的歌聲。小樺出現(xiàn)在村口的土路上，那輛“殺人客車”依然一動不動地停在那里。小樺圍繞客車轉(zhuǎn)了兩圈，用手去拉車門，車門被鎖死了，打不開。車廂是空著的。小樺在二層的一扇窗戶上找到了突破口。那一扇窗戶的玻璃沒有關(guān)嚴(yán)實，還留著兩指寬的縫隙。小樺將手指伸向縫隙用力一扳，窗戶玻璃移動，一扇窗戶被打開。小樺憑借著從小練就的那一套爬樹本領(lǐng)，三兩下就爬到車頂上去了，從車頂上又如同一只靈活的猴子一樣輕巧地鉆進(jìn)車廂里，甚至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兒聲響。車廂內(nèi)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皮革味兒。車廂內(nèi)全是座位，一排一排的，人坐上去，躺上去想必非常舒服吧！借著淡淡的星光，小樺在車廂里敲一敲這兒，摸一摸那兒。眼前的這一切對于從沒有出過遠(yuǎn)門的小樺來說，實在是太神奇了。他摸索到一層的駕駛位上，見按鈕就搗一下，一不小心按到喇叭按鈕上去了，深夜里發(fā)出 “仿——”的一聲，嚇得小樺像被開水燙了一下似的，趕緊把手縮回來。他擔(dān)心一不小心鼓搗得不是地方，把車弄翻了，他只好走到后面去找個好的座位，在那里躺下來。他剛躺下來，座位上的那種柔軟暄乎的感覺讓小樺舒服得快要叫出聲了。他完全沒有想過這世間還會有這么好的座椅，也沒有想過自己今生還可以躺在這樣好的地方睡覺。以前總是聽人家說，幸福得從冒險中得來，今天想來真是這樣。小樺在座位上躺著，舒服得蹺起了二郎腿。他后悔沒有帶來一盒香煙。如果躺在沙發(fā)椅上吸一支“游泳”牌香煙，那就別提有多帶勁了。小樺躺在沙發(fā)椅上，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又躺下去，一會兒爬起來跑到前面駕駛座上去，一會兒又竄到上面一層去，來回上躥下跳，像一只剛住進(jìn)陌生籠子的小白兔。高興到凌晨，小樺有些乏，仰躺到一張臥鋪椅上睡著了。小樺睡得十分香甜，太陽躍出了地平線時他沒有醒，太陽升到樟樹頂上他還在那里呼呼大睡。小樺是被來開車的人拍醒的。三個外鄉(xiāng)男人在鎮(zhèn)上辦完事，三天后他們又返回到村口的土路上來了。他們是來開走這輛“殺人客車”的，三個外鄉(xiāng)男人中的一個看見車窗戶的玻璃被打開了。打開車門時，見有一個人正仰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小樺頓時就被他拍醒了，面前站著的三個外鄉(xiāng)男人正對著睡眼惺忪的小樺哈哈大笑。其中一個矮個子、微胖的男人對旁邊站的一個男人說，跑了十幾個村子沒有招到一個人，這里居然自己跑來了一個。矮個子男人打量著小樺：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樺。”小樺揉著惺忪的雙眼說。

“你愿不愿跟我們一路去大城市里進(jìn)工廠，當(dāng)工人？”

“我還可以在你們的車上再睡一晚上嗎？”

“當(dāng)然可以！想睡上幾個晚上都行?！?/p>

“你說得可是真的？不許反悔！”

那個男人笑了起來，目光里充滿親人一樣的溫暖。

“你等一下，我去和家里人說一聲?！毙逭f完從車窗里鉆了出來。

三個外鄉(xiāng)男人看見小樺向村口跑了過去。村口的土場上、田岸上這時候站滿了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靜靜地站在那里，所有的目光都盯著小樺，嘴巴圈成了一個“O”形。小樺昨夜的作死行為已經(jīng)讓他們大開眼界了，想不到他還打算跟這三個二流子外鄉(xiāng)人離開村子，那簡直是大逆不道，丟了村子里同姓人的臉了。大伙兒商量好了，若是小樺執(zhí)意要跟外鄉(xiāng)人走，他以后就不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不允許他做這個姓的子孫了，這個村子不歡迎他再回來。人群中不見小樺的父親母親，他們沒有臉到這里來，他們正躲在自家的土坯屋里唉聲嘆氣，為自己生下了這樣一個丟人現(xiàn)眼的“現(xiàn)世報”而難過，門都不敢出。

小樺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好友小六子，小六子讀完中學(xué)就回家跟他舅舅學(xué)木匠，現(xiàn)在是一個木匠學(xué)徒。小樺走到小六子面前說：“小六子，我要離開村子了，我想到外面去闖一闖，他們說要帶我到大城市去進(jìn)工廠當(dāng)工人。你說到大城市去好不好？”

小六子沒有說話，向后退了一步，擔(dān)心朋友把自己也拖下水似的。

“我知道你也不喜歡去外面。但是我覺得我還是應(yīng)該去。我出去了，會經(jīng)常想念你的?！毙逭f著伸手拍了一下小六子的肩膀。

小六子這次沒有向后退，他也輕輕地拍了一下小樺的肩膀。小六子的姐姐站在村口的土場上大聲喊小六子回家。小六子聽到喊聲，頓時有些心不在焉。小樺沒有再說什么，他轉(zhuǎn)身走了。剛邁出幾步，又回過頭來對小六子說：“小六子，請轉(zhuǎn)告我爸和我媽，就說我在外面會經(jīng)常想念他們的。等賺到了錢，一定回來蓋一棟好房子?！?/p>

小六子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他記下了，一定會轉(zhuǎn)告給小樺的父母的。小樺轉(zhuǎn)身時，人群中有人罵了一聲“這是他娘老子白搞一夜，生下了這樣一個兒子?！毙逡膊簧鷼?，邁開大步向那輛“殺人客車”奔去。

外鄉(xiāng)男人沒有失信，他們讓小樺又在那柔軟的沙發(fā)椅上睡了一個晚上，不但讓他又睡了一個晚上，他們還為小樺送來了盒飯和瓶裝礦泉水。小樺吃飽了，喝足了，在躺椅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客車在公路上行駛，將路旁的青山綠水刷了一遍又一遍。小樺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太陽躍出了地平線，朝陽噴薄而出。對于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遠(yuǎn)門的農(nóng)村小伙子來說，眼前的這一切真是太奇妙了，太有意思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轉(zhuǎn)眼十多年過去了。有一年春天，村口的土場上又停下了一輛車，是一輛銀白色的奔馳。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放下手中的活兒圍過來看稀奇。這時，從車上走下來一男一女，他們打扮得很時尚。男人摘下太陽鏡，開始問村口看熱鬧的人：“你們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叫小樺的人？”被問到的人有人說記得，年紀(jì)小的則說不認(rèn)得。這時人群中有人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圍觀人的嘴唇又開始圈成一個“O”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