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全慶微型小說三題

徐全慶，筆名雙旗、席雙旗等，各類文學(xué)作品在《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小說界》《讀者》等國內(nèi)外數(shù)百種報刊上發(fā)表并被轉(zhuǎn)載，有作品入選中考語文試卷和中小學(xué)語文試題，部分作品入選《百年經(jīng)典青少年美文閱讀——小小說精選》《新中國60年文學(xué)作品精選·小小說卷》等百余種年度作品選或選集，在全國各級各類文學(xué)大賽中獲獎百余次。著有小小說集《絕對機密》《夕陽中的微笑》等，其中《獨手之愛》榮獲冰心兒童圖書獎并再版。

迷? ? 醉

賈季喜歡給別人講他見義勇為的故事。見到陌生人講，見到熟人也講。熟人早聽煩了，可他還是會講。

起初，賈季說這個故事時，每次敘述是有出入的。這幾年沒有了，像馬三立的相聲，無論說多少遍，一個字都不會差的。

聽得多了，賈季的很多熟人也幾乎都會背這個故事了?！澳且惶?，你神差鬼使地走進(jìn)正義街，否則就不會有那次見義勇為了。”賈季剛一張口，熟人就搶著說。這讓賈季覺得很沒勁，于是停止了口頭上的講述。

但換個場合，這個故事還會繼續(xù)——

正義街是條背街，我平時不從那條街經(jīng)過。從那條路回家，我要繞遠(yuǎn)路的，但那天我卻莫名地走上了那條街。一定是上天注定的，上天注定要讓我成為英雄。

我那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走路時是低著頭的，對周邊的一切都沒太在意，直到王燦嚎叫著喊救命。于是我看到王燦躺在路邊，身上還騎著一個人，正舉著拳頭打他。王燦一邊架起胳膊招架那人的拳頭，一邊哀求地望著我喊“賈季救我”。

我是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但這樣的事我不能不問。于是我走了過去。騎在王燦身上的人回過頭來，我才看清是閆紅強。我猶豫地停下了腳步。閆紅強是有名的狠角色，在那一片欺男霸女，沒人敢惹。我當(dāng)然不怕他，只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他這種無賴，一旦招惹上，會天天與你糾纏不清，誰愿意惹這種麻煩呢？

如果不是閆紅強不識好歹，我也許就袖手旁觀了。可他分明不知道我的厲害，錯把我當(dāng)成怕事的人，挑釁地看著我，仿佛在說：“老子的事你也敢管？”我豈能容他這樣，毫不猶豫地走過去，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他居然敢罵我，于是我揮起拳頭朝他臉上打去。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的王燦爬起來，也揮起拳頭打他。

閆紅強這才知道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爬起來就跑，一邊跑一邊喊：“你等著，我和你沒完。”我才不等呢，我現(xiàn)在就要沒完。于是我追了過去。王燦平時被他打怕了，腿有些軟，但看我那么勇猛，知道有我在他不會吃虧的，也追了上去。

我們再次把閆紅強打倒在地，我騎在他身上，像武松打虎一樣打他。我的拳頭哪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他立刻求饒，說再也不敢惹我們了。

我本來還后悔我的沖動，怎么就動起手來了呢？我平時可是沉穩(wěn)低調(diào)的人。但很快我欣慰起來，因為閆紅強從此見到我就躲著走。我把他打服了。重要的是他不再欺負(fù)別人了，我算是為民除了一害。

賈季又在講這段故事。賈季講得眉飛色舞，還不時地秀一下自己的肌肉。兩個聽眾滿臉都是崇敬之色。

賈季正講到興頭上，走過來一個人。是王燦。自從搬來這個地方，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王燦。賈季的眼睛迷離起來，慷慨激昂的語調(diào)也打了蔫。

王燦說：“不對，你當(dāng)時根本不敢上前。閆紅強還說：‘他剛才還被我打得叫爺爺，他敢過來？閆紅強說這話時分了神，被我掀翻在地。我壓住他的身子，你才跑上前的?！?/p>

賈季說：“你胡說，我說的都是事實?！?/p>

“事實是你是個膽小鬼。”王燦語氣堅定。

賈季看著王燦，竟有些恍惚了。王燦說的他好像有點印象，但似乎又不是那樣。

王燦說：“閆紅強那時最喜歡欺負(fù)的人就是你，不是我把他打倒在地，你敢上前？”

王燦這樣說時，又來了幾個人，都是賈季的熟人，自然也是聽過賈季故事的人，他們臉上都顯出極大的興趣。

閆紅強喜歡欺負(fù)我？賈季的臉上現(xiàn)出困惑的神情。這么多年了，閆紅強在他的記憶里是斷斷續(xù)續(xù)不連貫的，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上面的片斷?？赏鯛N的話讓他想起了一些什么，模模糊糊的。

他拍了拍腦袋使勁想。終于想起來了——

那天，他因為擋著了閆紅強的道，被閆紅強狠揍了一頓。閆紅強揚長而去后，他坐在地上沮喪了好半天?；厝サ臅r候他沒敢走平時走的路，因為閆紅強剛才走的就是那條路，于是他繞上了正義街。他沮喪起來，喃喃道：“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一定記錯了?！?/p>

“賈季，把那故事再給我們講一遍唄?！币粋€熟人說。

賈季突然沖上去，把王燦撲倒在地，一邊揮拳砸向他，一邊說：“你對他們說，你剛才說的都是假的?！?/p>

王燦瞪大眼睛：“你居然敢打我！”

“我不敢？”賈季說著，又秀了一下胳膊上霸氣的肌肉。

可那肌肉卻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恍惚間，他覺得以前似乎真的很怕王燦。

陪? ?葬

來電話了，他看了一眼手機，又是父親。他嘆一口氣，惡狠狠地摁掉電話。手頭的文案經(jīng)理已經(jīng)催過兩遍了，再交不上去挨熊是少不了的，說不定還要扣獎金呢，他哪里有時間接父親的電話。

文案剛交上去，開會的時間就要到了。不管了，先上廁所吧，早憋得難受了。他找個蹲位蹲下，拿出手機，十多條微信等著回復(fù)呢。這時，父親的電話又來了，他沒好氣地說：“啥事這么急？我正忙呢。”

父親說：“我心里空落落的，難受?！?/p>

“找趙叔下棋呀?！彼f，仍是不耐煩的語氣。平時這個時間，父親都在和趙叔下棋呢。

“老趙住院了。”父親說。

“那你去跳廣場舞吧?！痹捯怀隹谒秃蠡诹恕Ｄ赣H去世后，父親迅速衰弱了，不但廣場舞跳不了了，下樓都費勁。父親開始邀老趙到家里下棋，刮風(fēng)下雨雷打不動?！拔艺δ?，有空打給你?！彼掖覓炝穗娫挕?/p>

掛電話前，他聽到父親說：“你忙，你忙，忙得聽我講兩句話的空都沒有？”

晚上，他給父親打電話，說：“干脆我送你去養(yǎng)老院吧。”父親說死也不去。養(yǎng)老院老頭老太太多，有的是人聊天，有什么不好的？他想不明白。父親說，老李就被兒女送養(yǎng)老院了，住了一個月，死活要回來。

必須得找個人陪父親聊天，不然，父親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咋受得了?？烧艺l呢？姐姐既要侍候公婆，又要照顧兒女，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哪有時間。

他突然想起一個同學(xué)說過家里買了聊天機器人，晚上，他給那同學(xué)打電話，問聊天機器人怎么樣，他想給父親買一個。同學(xué)聽了他的情況，說：“給你自己買一個吧，我給你改裝一下?！蓖瑢W(xué)是理工男，擅長搗鼓各種機器。

“給我？”他一頭霧水。

機器人買回來了，會簡單的對話。經(jīng)過同學(xué)改進(jìn)，父親打給他的電話會自動轉(zhuǎn)接給機器人，機器人就能夠與父親聊天了。而且，它還可以模仿他的聲音，雖然語氣稍微有點怪，但他相信，隔著電話，父親應(yīng)該聽不出來。這樣好，父親會以為是兒子在和自己聊天。他很感激同學(xué)。

從此，他的耳邊清凈了。

開始，他會每天打開機器人的錄音功能，聽聽它和父親聊些什么。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父親一聊能聊一個多小時。大多是父親在說，機器人像捧哏的相聲演員一樣，偶爾接一句話。后來，他發(fā)現(xiàn)父親的電話越打越多，一天能打幾個小時，都是一些家長里短、陳年往事，很多都說過不知多少遍了。他就懶得聽了，開始用快進(jìn)，繼而整段整段地跳著聽，再后來，好幾天也懶得聽一次。

春節(jié)放假，他帶著全家回去看父親。父親很興奮，要帶著他到小區(qū)里轉(zhuǎn)一轉(zhuǎn)。他很奇怪，以前父親是不與他一起散步的，這是怎么了？

剛下樓就遇到了王叔，王叔拉住他的手說：“我兒子明天也該回來了，到時候我得請你和他好好聊聊。你那么忙，每天還陪著你爸聊天，我那兒子，一個月打一次電話他都不耐煩。你得好好說說他?！?/p>

他仿佛考試作弊被老師當(dāng)場抓住一樣，臉火辣辣的，很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他想悄悄告訴王叔實話，但回頭看見父親頭昂得像剛踩完蛋的公雞，他只好壓下這想法，硬生生收起自己的窘態(tài)，也把頭昂起來。

后來，父親病危。彌留之際，全家人都圍在父親的床前，該安排的后事早已安排完了，可父親卻欲言又止的樣子，仿佛還有什么事沒有交待。他一遍遍追問，父親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然后，父親說：“我想讓那個機器人給我陪葬?！?/p>

父親說完就咽了氣。

姐姐問父親和他說了什么，他不回答，跪在父親床前頓首捶胸地哭。

殺雞取卵

家徒四壁不足以形容梁婆婆的窮，因為梁婆婆的房子連四壁都不完整。窮到這份上，自然連飯都很難吃飽。好在鄰居都可憐她，真心地幫助她，梁婆婆總算可以勉強度日。

梁婆婆年齡大，干不動重活，鄰居們就勸她，養(yǎng)幾只雞吧，也好補貼家用。梁婆婆買不起更多的雞仔，只養(yǎng)了一只雞。

沒多久，梁婆婆的雞開始下蛋了，竟然是只彩色的蛋。鄰居們聽說了，都來看稀奇。

一個鄰居看著那只雞，目光中滿是溫柔，說：“這只雞真是太可愛了。”其他鄰居也跟著說：“是呀，太可愛了，你可得好好喂這只雞?！?/p>

梁婆婆連忙說：“那是當(dāng)然，我還指望它給我下雞蛋呢?！?/p>

梁婆婆又說：“你們平時幫了我那么多忙，這第一個雞蛋無論如何得給你們吃?！?/p>

鄰居們誰也不肯要，都說：“你平時也沒吃過雞蛋，還是你自己吃吧。”

梁婆婆聽得出來，鄰居們的語氣都很真誠，就感嘆道：“老天爺對我真是好呀，讓我有你們這些鄰居?！?/p>

那只彩蛋梁婆婆也舍不得吃，就拿到集市上賣，居然賣了很多錢。鄰居們聽了，都為梁婆婆高興。

第二天，那只雞又下了只彩蛋，自然又賣了很多錢。

之后，那只雞每天下只彩蛋?？恐侵浑u，梁婆婆的日子立刻好過了起來。

那只雞就成了梁婆婆的寶貝，梁婆婆把它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可很快，梁婆婆就發(fā)現(xiàn)，鄰居不對勁了，沒有人再來噓寒問暖了，見了她也都帶理不理的。尤其是她的那只雞在場時，鄰居的目光就像一把匕首，使勁地戳那只雞，也戳她。

有一天，梁婆婆看見幾個鄰居正在樹下議論著什么。

“這只雞每天還只下一個彩蛋嗎？”一個鄰居問。

梁婆婆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因為已經(jīng)有許多天沒人和她說話了。“是呀?！绷浩牌胚珠_嘴答道，有人和她說話，她真的很開心。

那人又說：“一天只下一個，那多急人，你不如把它殺了，把它肚子里的蛋全取出來，這樣立刻就發(fā)大財了?！?/p>

眾人都指著那人的鼻子哈哈大笑起來。梁婆婆聽得出來，眾人是笑那人蠢。但梁婆婆沒笑，那人的話讓梁婆婆覺得后背發(fā)涼。

眾人突然不笑了，一齊對梁婆婆說：“對呀，把雞肚子里的蛋都取出來，你立刻就發(fā)大財了。”眾人這樣說時，都不看梁婆婆，只看那只雞。梁婆婆看著眾人的目光，渾身哆嗦了一下。她使勁裹了裹衣服，卻依然止不住發(fā)抖。梁婆婆就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回到家，梁婆婆就殺了那只雞。雞肚里沒有雞蛋。

鄰居們聽說了，都拿了雞蛋來看她。

附創(chuàng)作談：

把故事變成小說

安徽 / 徐全慶

微型小說寫了二十年，我現(xiàn)在覺得越來越難寫了。常常很久寫不出一篇作品，有時，好容易寫了一篇，放一段時間再看，完全不滿意，甚至沒有修改的價值，只好斃掉。

而過去，我寫微型小說是很快的，很多作品從構(gòu)思到完成往往只要半天，甚至一兩個小時?，F(xiàn)在回想，那時之所以寫得快，是因為我還停留在說故事階段。

那時，我對故事極為看重，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沒有好的故事，我絕對不動筆。我以為，只要故事說得好，讀者就能夠記住我的小說。在寫作時，我努力調(diào)動各種手段，把故事講得一波三折，懸念叢生，讓讀者讀起來欲罷不能。也確實收到了一些效果。這樣的作品很多讀者愛看，容易發(fā)表，也收到了一些叫好聲，有評論者說我的作品“以故事見長，以情節(jié)取勝”。

但是，這些作品，本質(zhì)上還是故事，或者是披著小說外衣的故事。因此，這樣的作品沒什么生命力，讀者在獲得一時的閱讀快感之后，很快會把它忘記。對于寫作者來說，這其實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多年之后，那些當(dāng)時寫得很快的所謂作品，大部分被我扔進(jìn)了垃圾箱。而一些發(fā)表多年仍然不斷被轉(zhuǎn)載，或者被讀者掛在嘴邊的作品，恰恰不是那些故事最曲折的作品。于是，我決定轉(zhuǎn)型。

這是一件很難的事，畢竟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過去的寫作方式。但我必須去做。

寫作時，我開始嘗試著淡化故事。我依然看重故事，沒有好故事依然不會動筆，但我不再為寫故事而創(chuàng)作，而是努力去寫好人物。就像很多作家、評論家倡導(dǎo)的那樣，貼著人物寫。這就需要調(diào)動環(huán)境、肖像、動作、語言等描寫方法，但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準(zhǔn)確把握人物心理，探尋人性中最幽微之處。對人物心理把握不準(zhǔn)，不僅會導(dǎo)致對語言、動作等描寫不準(zhǔn)確，甚至?xí)?dǎo)致故事的走向完全相反。這樣的小說必定是失敗的小說。

把握人物心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為了做好這一點，我現(xiàn)在寫作前要先建好人物檔案，包括人物的家庭背景、工作單位、生活經(jīng)歷、居住環(huán)境等等，越詳細(xì)越好。這些檔案內(nèi)容不一定在小說中出現(xiàn)，但作者心中一定要有。人物檔案越詳細(xì)，我們對人物的理解才能越深刻，對人物的心理把握才能更準(zhǔn)確。同一件事情，不同年齡、職業(yè)、地方、經(jīng)歷的人，處理方式是不一樣的，特殊環(huán)境中的人或者有特殊經(jīng)歷的人，處理方式一定有與別人不一樣的地方。這些不一樣的地方，才是小說最生動的地方。

要找到這些不一樣的地方，除了要把人物檔案建立得更具體一些，還要進(jìn)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仔細(xì)體味這個具體人物的思想情感、處事方式，按照他（她）的方式推進(jìn)故事，而不是按照作者自以為是的方式。這樣，寫出的人物才可能是真實的、獨特的。這樣寫出來的才可能是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