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兒，我們戀愛吧

一

戴鋒很小的時候，姐姐就說他是個惜命的人。他不知道姐姐緣何有這樣的評價，只是隱約記得小時候，只要自己有個頭疼腦熱、肚疼腳麻的，恢復(fù)常態(tài)后，還會捂著痛點不斷摩挲，好像疼的部位遭了大難，需要它的主人呵護撫慰一番。姐姐也許是看到戴鋒小心翼翼、顧影自憐的樣子，覺得可愛又好笑，因而給了他“惜命”的加冕。當時，他總感覺姐姐話里有一絲揶揄和嘲諷，不就是說他怕死嘛，為此他頗不服氣，經(jīng)常和姐姐理論，爭得面紅耳赤。現(xiàn)在想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無論是惜命還是怕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戴峰生命意識剛剛萌芽，還尚未真正理解生命內(nèi)涵的時候，他刻意模仿生命痛苦時的模樣，似乎為今后多舛的生命埋下某種暗示。

還是因為惜命，戴鋒三十六歲時，正式進入健身房鍛煉?！吧谟谶\動”，一直是體育、哲學和生命觀的重要命題。戴鋒大學畢業(yè)后從事美術(shù)教學工作，對西方人體雕塑有著濃厚興趣，它們雄健的體格、飽滿結(jié)實的肌肉令他欽羨，這樣理想化的男性美形象是蠱惑他走進健身房的初衷。之后，鍛煉帶給他更多的自信和快樂，而堅持的結(jié)果就是讓他擁有一身結(jié)實緊致的肌肉。四十歲后，鍛煉更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得益于旺盛的精力和矯健的體格，他更努力地工作，專情于美術(shù)創(chuàng)作，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也不知疲倦。戴峰對自己的身體無比自信，好幾次單位體檢，他都把指標讓給別人，他根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身體器官殘損不全的人。直到他被死神下了通牒，才和健身房深情告別。

記得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那天，戴鋒做好赴死的準備。一個追求完美，追求品質(zhì)，追求力量的人，將面臨形銷骨立、飲食細軟、虛弱無力的生活狀態(tài)，他難以接受，一時間赴死的想法是他對惜命的另一種闡釋。那時，他覺得生活的意義首先在于生命的完整，功能的健全，獨立的尊嚴。一個胃部全切的人，今后如何享受珍饈美食，如何保障生活質(zhì)量，如何有強壯的體魄？他不敢想，想起來就會窒息。說起來，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患癌，早在十年前，戴鋒就得了甲狀腺癌，一直需要藥物維持機體的甲狀腺素，身體因此落下怕冷的毛病。從那時起，他就變得和普通人不一樣，經(jīng)常在夏天還穿著毛衫，圍著圍巾。不明就里的人會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他那與季節(jié)很違和的特殊裝扮，他也懶得解釋。盡管這樣，戴鋒依然昂揚著希望，心無旁騖地活著，意氣風發(fā)地活著；依然會充滿儀式感地給家人捧出他的幽默、祝福和不加修飾的愛意。那時的日子簡單而充實，妻子和女兒是他生命的支撐和不竭動力。想到家人，想到他的美術(shù)世界，他周身就會涌動著無限能量。

這次，癌癥狙擊手又瞄準戴鋒，對著他瘋狂掃射，消滅的不僅是他的胃，更有他對生活的熱情、對家庭的溫情、對未來的信念。他天生洋溢著的對美的追求、對生活的熱愛、對愛的向往都被這場大病打得落花流水。一個人靜坐的時候，常常覺得造化弄人，越是渴望的東西，上帝越要搶奪，或者越要制造很多阻礙，讓他欲罷不能。很多時日，他覺得生命于他猶如雞肋，從前的神采奕奕被疾病打入冷宮。比起身體的每況愈下，精神的萎靡和低落更摧殘他。他想起海德格爾的一句話，當你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臆想的種種結(jié)局里，經(jīng)常和知心朋友構(gòu)想死亡的圖景。對于剩余的日子，他的任務(wù)似乎就是如何有尊嚴地和這個世界告別，和死亡有一個平靜的對接，而他身邊的至親至愛以及活著的當下，已被他忽略甚至遺忘……

二

戴鋒和他媳婦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相識的，他媳婦兒長得明艷動人，像極了著名歌唱家朱明瑛。當年他最得意也最享受的事情就是和媳婦兒（那時還是女朋友）壓馬路。北方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jié)，他們經(jīng)常手牽手地走在橙黃橘綠的秋天里，生命也因為愛情變得豐滿而浪漫。每次和熟人相遇，他們總是把視線從他眼前挪到他媳婦兒身上，那眼神像是被她的漂亮粘貼住，揭不下來。一邊看，一邊用艷羨的口吻說：嚯，老兄，你可以啊，女朋友這么漂亮。那時戴鋒的心底就升起男人的虛榮和驕傲，禁不住再打量媳婦兒一番，是啊，這樣的人間尤物，是如何被我牽住了手，絆住了心的？

是誰說過，詩歌最開始就是寫給愛情的。每個戀愛中的人，都是詩人，他們從內(nèi)心生發(fā)出來的愛的情愫，足以抵御風塵，抵擋雪雨。日子在風花雪月中詩意般流淌。1980年代，正是生活與詩情迸發(fā)的年代，是開放包容與情懷四射的年代，那時的人們真誠單純，充滿理想。作為一個文藝青年，戴鋒自然也會用很多帶著激情的文字去感慨，去抒情，去謳歌現(xiàn)實生活，也常常會用玫瑰色的語言渲染業(yè)余生活和簡單的戀愛時光，俘獲媳婦兒純善美好的心靈。然而，愛情不是萬年青，生活的瑣碎一直在磨損愛情的色澤和鮮活。說好的永遠，總是被雞零狗碎硌了腳，即便倒出生活的砂子，愛情也被磨得失去了光澤。愛情和生命一樣脆弱，經(jīng)得起風雨，卻經(jīng)不起平凡。那些詩文堆砌的日子，那些溫情織就的夜晚，漸行漸遠，只剩下習以為常的庸墮和無關(guān)風月的平寂。

這次確診胃癌，戴鋒忽然覺得生命和愛情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比生命和愛情更能流芳、更能傳承的東西，也許只有事業(yè)和藝術(shù)……與其百無聊賴地虛度光陰，讓麻木剝蝕自己的光亮，不如和時間賽跑，讓余生尚有微霞滿天。

從確診胃癌開始，戴鋒像魔怔了一樣，每天書寫他為之傾注全部心血的美育教程。說起美術(shù)，就想說點題外話。作為藝術(shù)家，他對美術(shù)的鐘情程度，熟知他的人有目共睹，美術(shù)是他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事情，他有義務(wù)也有責任將他的技藝和畫作毫無保留地留給這個世界。他將滿腔熱血傾注在習文作畫上，抵消他因疾病而日漸枯萎的情致。唯獨對媳婦兒，他始終沒有用一個丈夫、一個愛人的眼光去審視她，關(guān)愛她。習慣了她的無微不至，習慣了她的噓寒問暖，習慣了她忙碌之后的那份深深的落寞和寂寥。眼看著她的花容被歲月侵蝕，被負累磨損，他卻沉浸在自己的事業(yè)里，甚而以生病為借口，全然不理會她的心痛和無奈。

因為胃全部切除，戴鋒對飲食的要求格外精細。大碗吃肉大口喝酒的豪邁已成過去，精工細作、少食多餐、細嚼慢咽成為他的日常。一天五頓飯，全由媳婦打理。幾年來，媳婦兒一頓不落地精心烹飪，變著花樣滿足他對營養(yǎng)的需求。每次做飯前總要問他的意見和想法，飯中飯畢還要詢問飯菜的口感和他食用的舒適度。對待一個嬰兒，也不過如此。媳婦兒就是這樣重復(fù)著單調(diào)，重復(fù)著辛勞，讓他只管享用。

自結(jié)婚以來，媳婦兒承擔了所有的家務(wù)，毫不夸張地說，他連醬油在哪里放著都不知道。包括一些重體力勞動，他也未搭過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媳婦兒來打理。所有見過他媳婦兒的人，都覺得她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嬌小姐、闊太太。殊不知，媳婦兒自帶優(yōu)雅的表象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睛。這么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獨生女，從小就被父母寵成掌上明珠，而因為他的疏懶和驕矜，因為她的賢惠和包容，硬是被他、被生活磨礪成女漢子。記得年輕時坐公交車，有了空座位也是媳婦兒讓他先坐。而現(xiàn)在每次出門，各種保暖措施和吃食，一樣不落地被媳婦兒收攏進偌大的背包里，她用并不強壯的肩膀背著行囊，背著她對他的護佑和呵護，用極致的細心和周到，保障他的飲食起居和生活作息，保障他的平靜和夙愿。

三

在媳婦兒的精心護理下，戴鋒的身體逐漸恢復(fù)。定時復(fù)查、規(guī)律服藥已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功課。和死神擦肩而過的他，夜深人靜的時候，“死亡”這兩個字，還是時常闖進他的腦海，把夜晚和天亮攪在一起，令他陷入極度的悲觀中，第二天再強打精神戴上若無其事的面具。

從小就“惜命”的戴鋒，命運偏偏和他開玩笑，時隔三年，他再次被診斷出肺癌。從胃癌到肺癌，一貫以風輕云淡的姿態(tài)談?wù)撍劳龅乃?，巨大的悲慟沖破了他小心經(jīng)營的平衡和恬淡。從醫(yī)院出來，戴鋒拉著媳婦兒的手，終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傷痛，擁著媳婦兒號啕大哭。他的淚水中有著難以描述的蕪雜和心酸，但他可以斷定酸楚的淚水不是為他那殘損的生命而流，而是為他的媳婦兒、為他孝順懂事的女兒、為他還未完成的美育教程……

自絕于世的想法不是沒有過，確診肺癌后，這種想法更是每天懸在戴鋒的腦海里。他自嘆上帝又給了自己一份沉重的禮物，讓他在這個時候獲得更大的勇氣去擴生命的寬度。他想在有生之年，給人世間留下他一生關(guān)于美育的經(jīng)驗和成果。胃癌手術(shù)后，他曾斷斷續(xù)續(xù)地寫過美育方面的論著，但因為身體原因，基本是淺嘗輒止，沒有深入地、系統(tǒng)地、圖文并茂地進行示例和論述。這次患肺癌，戴鋒覺得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無論如何也要把這未竟的事業(yè)完成。媳婦兒深諳他之意，一直鼓勵著他，給他信心。

肺癌手術(shù)后，媳婦兒儼然成了他的書童，在一旁默默輔助他的各項工作。隨著視力的急劇下降，書寫成了他的難題。他先把內(nèi)容簡單潦草地劃拉在紙上，媳婦兒再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通過語音轉(zhuǎn)換文字的方式復(fù)制在電腦上，就這樣不厭其煩地幫助他完成了他的心愿。而這也給他單調(diào)死寂的生活注入一些活力，成為他生命中唯一的樂趣和念想。對于家庭和媳婦兒，他只有匆匆一瞥，往日的深情被疾病和自認為緊迫的書寫任務(wù)消耗成一片枯黃的樹葉，隨時會被俗累的生活和羸弱的機體碾壓成碎片。

沒得胃癌前，戴鋒還能逗媳婦兒開心，還能用畫作和詩文表達愛意，還能在特殊的日子送上祝福，挖空心思地變各種花樣博媳婦兒開懷。如今，他被鎖在疾病里自顧不暇，喪失了愛的能動性，任由自己的心結(jié)和心情生活，完全忽視了媳婦的存在和勞累的身心。第三次患癌后，他更是無視媳婦兒的辛勞，把自己所謂的追尋價值凌駕于媳婦兒對愛、對幸福、對溫暖的渴求之上，用疾病綁架了她的自由和快樂，并且認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shù)?。他像一個情感漸凍癥患者，每天呆滯地回應(yīng)媳婦兒的問詢和關(guān)愛，用一個麻木的軀殼消耗媳婦兒的美麗、善良和純簡而義無反顧的心。

每天下午五點，是媳婦兒陪他散步鍛煉的時間。轉(zhuǎn)眼又是深秋，秋葉滿地，梧桐老去。他和媳婦兒每天度過的清晨日暮，每天散步的通幽小徑像一面蒙塵的鏡子，映照出歲月的蒼涼。而那些支持背后的溫情陪伴，那些消逝的美好時光，像秋日的藤蔓爬上心墻。媳婦兒左手拎著水壺，右手拿著圍巾走在他身邊，他無意中瞥了媳婦兒一眼，內(nèi)心突然打了一個激靈。什么時候，媳婦兒的眼角布滿皺紋，額頭生出白發(fā)，甚至她的姿態(tài)也有老去的痕跡？深藏在心底的平寂，被這不經(jīng)意的一眼攪動出多情的漣漪，柔情蕩漾開去?？粗眿D兒無法掩藏的疲勞和倦容，他突然覺得媳婦兒這樣活著特別自私，是他拖累了媳婦兒，用日常的瑣碎和灰色占據(jù)了原本屬于她的五光十色和優(yōu)雅從容。

這是戴鋒曾經(jīng)多么引以為傲的多么深愛的妻子啊，怎么突然間就有了白發(fā)？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她每天和他相伴左右，他卻從來沒發(fā)現(xiàn)媳婦兒的兩鬢已有雪痕，眼神不再清澈！媳婦兒這些年承受著生命賦予的重負，承受著隨時失去親人的恐懼，承受著與常人無法言說的委屈，除了操持家務(wù)，還要全心全意照顧他的身體和情緒，不是幫他書寫，就是壓制內(nèi)心的悲傷和他說笑。如果愛有重量的話，那媳婦兒的這份愛該有多深沉，多厚重啊！他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只顧自己的體面和尊嚴，只顧自己的情緒和心結(jié)，卻忘了媳婦兒的尊嚴和需求。戴鋒這樣想著，忍不住擁媳婦兒入懷，用他孱弱的懷抱傳遞他的心疼和慚愧，任憑淚水落在他心間，洗刷他內(nèi)心的悔恨和殘忍。

四

當一個人心里住進了愛，生活就充盈著親切和祥和，人也變得機敏和溫柔起來，那些沉悶冗長的時光也變得輕盈和光潤。這些日子，戴鋒時常感慨時間的腳步太快，太匆忙，多希望上蒼多給他些時日，讓他捕捉那些動人的瞬間，握緊那些緊實的快樂。每每咀嚼回憶，那些細碎的光陰都會化作一眼溫泉，給他的生命注入溫暖。尋常的漫步、吃飯、鍛煉，甚至剔牙、打嗝這些看來并不雅觀的舉動都成為他一家笑意的源泉。失去的過往，被他們一點點撿拾和回放。媳婦兒眼角的皺紋也像開屏的孔雀，散射著美麗的光芒。

戴鋒依然每天做規(guī)定的功課，吃藥、打針、寫作、畫畫，這些看似必須的事情，因為有愛的加持，都變成他和媳婦兒增進情感的紐帶。緩慢代替了緊迫，享受置換了苦累。媳婦兒為減輕他的負擔，還學會了打針，省去他跑醫(yī)院的時間和途中被感染的危險。從第一次哆嗦地舉著針管到現(xiàn)在嫻熟的操作，她的輕盈和笑靨好像使銳利的針頭吸附了酥癢的麻藥。每次打完針，戴鋒總會獎勵媳婦兒一個親吻，久違的紅暈籠罩她的臉龐，有時他會恍惚覺得還是多年前那個給他初吻的姑娘。因為愛，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期待因愛生發(fā)的每一份感動和庸常，他又找回自己，找回曾經(jīng)那個蘸著詩意生活的人。無論生命繃得多緊，他也要把惆悵和突然劃過的恐慌摁進夜晚，把陽光明媚連同幽默搞怪涂抹瑣碎的日常，默默地為自己、為家人蓄積幸福的能量。

前些日子，女兒參演的影片開機，戴鋒和媳婦兒專程赴上海探班。一路上，他又恢復(fù)了喋喋不休的習性，媳婦兒坐在他身邊，仰頭專注地看著他，全神貫注地聆聽，那種認真勁兒像個新生。如果說濃情蜜意是愛情的初始模樣，那么瑣碎平淡就是生活的基本狀態(tài)，傾訴與聆聽從來就是愛情的兩只翅膀，載著生命的平凡和繁華在煙火繚繞的生活里飛翔。沒有煙火氣的日子，沒有柴米油鹽的瑣碎，沒有雞毛蒜皮的磕絆，愛情就是凌空高蹈，不會有著陸的安全感和踏實感。戴鋒這些年在自己的主觀世界里過于徘徊和跋涉，不曾想身邊的人每天在為他的身體和事業(yè)往返于庸常和平淡，現(xiàn)在一想到媳婦兒在困厄中堅持的模樣、愛的模樣，他就悔不當初，心疼和憐惜油然而生。

即將返程的時候，擇一個晴朗的日子，戴鋒牽著媳婦兒的手，來到上海甜愛路，一個具有愛情象征的地方。大街連接著浪漫和愛情，而他們的幸福也需要彼此的真誠和理解相連。媳婦兒佇立街邊，晚風吹拂著鬢發(fā)，多年前的記憶被風揚起，她出神地望向遠方，仿佛在憧憬愛情，憧憬被生活劃傷的時光重新綻放幸福的光華。他抱著媳婦兒默默祈禱，讓那些迎風流淚的日子永遠逝去，讓戀愛治愈過往，讓愛情進駐年久失修的婚姻。

赫爾曼·黑塞曾感嘆道：“當一個人能夠如此單純，如此覺醒，如此專注于當下，毫無疑慮地走過這個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賞心樂事?！彼眿D兒，一直專注于愛，專注于生活，在他生病的日子里一心照顧他。她用愛貫穿于生命的各種困頓和蛻變，始終如一，不改初心。他卻在疾病面前，不僅喪失了他的幾個器官，更喪失了愛的能力。把這樣一個溫婉善良的女人置身于他的陰霾之中，而她卻沒有一絲抱怨和厭棄，用自己溫熱的心靈點亮他的心燈。生命進行到多半程的時候，他才開始醒悟，惜命的方式不僅僅是科學合理的飲食作息，更重要的讓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不被埋葬，都帶著生命的回響和愛的蛩音。

回望曾經(jīng)的愛情婚姻，隱隱的心痛還是會彌漫周身。一個最市井的思維回旋在戴鋒的腦海，首先不能與媳婦兒比付出，自己只是無償?shù)厥苡孟眿D兒的奉獻和媳婦兒給予他的溫暖。其次，他也沒有做出什么讓媳婦兒、讓他們的愛情聊以自慰的成就，盡管她從不會逼著戴鋒去做什么或非要達到什么高度。“男主外，女主內(nèi)”是一句俗話，可他沒有俗到位，多半生過去了，他不曾主過什么外，卻打著主外的幌子回饋媳婦兒對他的一片深情。

五

一場病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方式，一場大病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態(tài)度。戴鋒覺得他被這幾場大病裹挾在冷漠和陰郁中，險些失去愛情，失去表達愛的能力。這些日子，他如夢方醒，知道自己還會愛，還想愛，還有愛的能力?？粗眿D兒，怎么看都覺得她是他最愛的人，她不該被他遺忘在時光的角落。

上帝竟然給了戴鋒如此多的時間，可以忘記，可以無視。作為一個男人，他在愛的風浪里表現(xiàn)得太脆弱，太不堪一擊。他所崇尚的古希臘雕塑，一直追尋的強壯、堅韌和力量，被媳婦兒的堅毅和善良籠罩。

而現(xiàn)在他慶幸還有時間修復(fù)這一切，他又恢復(fù)了他對愛的敏感與執(zhí)著，最重要的是有和媳婦兒說“自己真想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的機會……

生活猶如四季，有春花爛漫，也有落葉飄零，甚至還有凜冽嚴寒。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光陰、熬過的艱辛、度過的歡樂、承擔的憂傷，都是生命的軌跡。而幸福的人，每一天都不辜負生活的饋贈。愛情是我們用溫暖、耐心、體諒和心疼恪守的相處法則。無論處于怎樣的境況，內(nèi)心的澄明和溫潤才是健康的源泉，也是惜命的最佳方式和人生態(tài)度。即便秋風蕭瑟，寒蟬凄切，也不要忘了給愛人一個溫暖結(jié)實的擁抱，一起迎接黎明。

如果現(xiàn)在姐姐再說戴鋒貪生怕死，他一定不否認，此刻他是多么貪生，貪戀和媳婦兒和女兒在一起的時光。不要嘲笑他的兒女情長，他已錯失幾年的幸福，不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再添遺憾。他曾設(shè)計的未來不一定如他所愿，更不一定如他想象般狼狽不堪。趁著嘈雜和零亂還未到來，趁著他又復(fù)蘇了愛的能力，他想把每一天都過得飽滿而富有彈性，把愛的瓊漿灌注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試著好好待自己，省下更多氣力好好愛媳婦兒。對他而言，往后余生，媳婦兒就是他未盡的事業(yè)，好好愛她就是他終生的事業(yè)。

戴鋒說，他之所以有這么深切的感悟，不是為了道別，更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生命自覺。他慶幸他還有補救這一切的時間，讓他更加珍惜生命，珍重愛情。

秋風帶涼，樹葉飄搖，夜慢慢潛入黃昏的帷帳。不遠處，有燈火閃亮，似在提醒戴鋒那是家的暖色。他開悟了似的，不經(jīng)意的一個對視，他又看到媳婦兒眼角的皺紋，他不自禁地擁她入懷，眼淚悄悄地落在她的肩頭和凌亂的發(fā)梢。這么多年了，他又一次這么緊實地、深情地抱著她。媳婦笑著說，“你好像又年輕了吧？”是自問自答，還是只問他，他沒去弄究竟，只把嘴貼近媳婦兒的耳邊，刻意模仿著囁嚅的語調(diào)說：“媳婦，我們戀愛吧……”

責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