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法國作家司湯達逝世180周年,他的原名叫馬里·亨利·貝爾,是中國讀者非常熟悉的作家,被稱為“現(xiàn)代小說之父”。他的代表作《紅與黑》始終是最受歡迎的文學讀物之一,小說主人公于連的故事如同一面鏡子,映射出人物真實的心靈世界。司湯達給人類留下了巨大的精神遺產(chǎn):數(shù)部長篇,數(shù)十個短篇,數(shù)百萬字的文論、隨筆和散文,就連大文豪托爾斯泰也多次贊嘆:“就我知道的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一切,我的第一個師父是司湯達。”然而,讓人想不到的是,他雖然在作品中道盡了人間的男歡女愛,卻終生未婚。他那幾段令人唏噓的戀情,卻終是未能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內(nèi)向之愛,像霧像雨又像風
1783年1月23日,司湯達出生于法國東南部城市格勒諾布爾。他的母親是當?shù)匾幻t(yī)生的女兒,她熱愛藝術(shù),常常閱讀意大利語的文學著作。在司湯達的記憶中,母親高貴、迷人而又充滿了生機。
司湯達的父親是一個嚴肅的人,平時對他的管束很嚴格,司湯達的童年時期過得很壓抑,甚至不能自由地和同齡人一起玩耍,就連在家里和仆人的交流也會被限制。在這種約束之下,司湯達變得越來越膽小和自卑。
好在母親還經(jīng)常帶他出去玩,唯有母親,才是他生活的蜜糖。然而7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卻因產(chǎn)褥熱去世,年僅30歲。
從那一刻起,司湯達年少的一切歡樂便結(jié)束了。他變得更加內(nèi)向,一遇見陌生人,就手足無措,一句話也說不出。
1799年,16歲的司湯達憑借出色的數(shù)學和邏輯學成績,獲得了巴黎綜合理工的入學備考資格。他逃離了如老鼠洞一般讓人窒息的家鄉(xiāng),直奔巴黎而去。
在這個繁華的城市,有很多美麗的女孩,情竇初開的司湯達忽然開始厭倦教科書,而對神秘的女性充滿了幻想。
但是,他從小因為家庭教育的原因,形成了性格的缺陷:他過度靦腆,不敢搭訕,即便遇到動心的女孩,也語無倫次,全身發(fā)窘。
于是,司湯達并不去和女孩面對面交流,而是經(jīng)常沉湎于遐想:“十米開外,一個美女摔倒在地,我趕過去,把她扶起,于是我們相愛,她時時刻刻都能讀懂我內(nèi)心的獨白?!?/p>
這樣的白日夢,他每天要做二三次,尤其在黃昏,那是他心間的最佳時光,或凝視,或自省,或尾隨,想入非非,怡然自樂。
幾個星期后,他神情恍惚,無心備考,便放棄了入學考試,在表兄達魯公爵的提攜下,成了戰(zhàn)爭委員會的官員。隨后,他又應征入伍,加入拿破侖的預備役部隊,準備參加意大利戰(zhàn)役。
1802年7月,從軍隊卸職后,司湯達回到巴黎,希望能成為一名劇作家。那段時間,戲劇在他的生活中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隨后,他注冊了戲劇學校,并在那里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情人梅蘭妮。梅蘭妮是一名法國戲劇演員,溫柔漂亮,富有魅力。
第一次見面,司湯達就被梅蘭妮優(yōu)雅的氣質(zhì)所吸引,并很快愛上了她。他在日記里寫道:“她是愛我的,和這樣一顆溫柔的心靈在一起,我將非常幸福。”
然而,長期的隱忍性格,讓司湯達不敢表白,一見到梅蘭妮,他就會面紅耳赤。他嘗試了很多次,可總是話到嘴邊,又強行咽了下去。在愛情里不夠自信的司湯達只好又做起了白日夢,他幻想著梅蘭妮接受了自己。他在日記中寫道:“如果我和她身處同地,我肯定她會愛我,因為她會看到仰慕她的我擁有一個美麗的靈魂?!?/p>
在這種自我遐想中,司湯達竟然感覺到一種短暫的幸福??蓻]想到一天午后,司湯達忘記了把日記本放進抽屜鎖起來。更巧的是,他剛走,梅蘭妮正好來找他,就看到了日記本。
日記本不會面紅耳赤,很誠實地就把司湯達的心聲傳達給了梅蘭妮,她不禁羞紅了臉。
就這樣,他倆成了戀人關(guān)系,但司湯達怎么也沒想到,愛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麗。他發(fā)現(xiàn)梅蘭妮雖然漂亮,但脾氣暴躁,很多時候,她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吵架,直至吵得他一點談情說愛的興趣也沒有了。
現(xiàn)實中的愛情,為什么還沒有遐想中的快樂呢?沒過多久,他們的這段感情就干涸枯竭,司湯達又回到了一個人暢想的日子。
遐想之愛,像花像蜜又像毒
在和梅蘭妮分手后,司湯達放棄了成為劇作家的理想,又一次找表兄達魯公爵幫忙,在部隊找到了一份差事。此時的他對仕途充滿了信心,渴望功成名就。
那段時期,因為有公爵幫助,司湯達算得上是順風順水,同時得益于在戰(zhàn)爭委員會的功績,他謀得了一個總督的官職。
然而,有一次去公爵家,達魯剛好有事外出了,開門的是達魯夫人。看到達魯夫人的一剎那,司湯達忽然驚呆了,他從沒看到這么性感的女人。達魯夫人剛洗過澡,濕漉漉的長發(fā)貼在臉頰上,有幾顆晶瑩的水珠正從她圓潤的臉上滑下來,一下子就落在了司湯達的心坎上。
他內(nèi)心一陣躁動,完全忘卻了表兄之于自己的恩情。他確定,自己愛上了達魯夫人。但長期養(yǎng)成的羞怯性格,正常交往時他都不善表達,就更別說如此唐突了。
他把喜歡不動聲色地藏匿起來,但在內(nèi)心卻已經(jīng)打起了小算盤,他對自己的建議是:“進攻!進攻!再進攻!”
從此,司湯達經(jīng)常往公爵府跑,每次去,他都將自己打扮得頗為時髦,且經(jīng)常帶著一把佩劍,顯出一副神氣凜凜的樣子。他十分清楚,自己其貌不揚,并且手和腳纖細異常,皮膚更是像女人一般細嫩,如此這般形象,顯然缺乏男性魅力,必須得用佩劍武裝一下。
可幾個月一晃而過,他還是不敢表白。
終于有一天,司湯達等來了一個絕好的機會。那天,他去公爵鄉(xiāng)間莊園做客,達魯臨時有事出去了,他便邀請達魯夫人一起在花園散步。
聞著滿園的芬芳,他看了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他終于鼓足勇氣對公爵夫人說:“親愛的,我喜歡你好久好久了,我的心跳得好厲害,你聽得到嗎?”
他一邊說,還一邊抓住她的手臂想要親吻。然而,達魯夫人迅速抽出自己的手,并嚴肅地說:“我是你表嫂,你怎么能這樣?我們的感情僅限于友誼,這件事到此為止,否則你表兄知道,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p>
面對達魯夫人的婉言相拒,司湯達剛剛?cè)计鸬男判乃查g熄滅,羞愧摻雜著自卑,他又蜷縮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獨自舔舐著傷口。
如果說,達魯公爵夫人還給了司湯達一絲顏面,那么在接下來遇見的瑪?shù)贍柕拢瑒t帶給了他徹頭徹尾的“不幸與絕情”。
1814年,司湯達后移居米蘭,結(jié)識了瑪?shù)贍柕拢蔷S斯孔蒂家族的后裔,一直投身于意大利民族解放事業(yè)。她擁有精美的五官,端莊的神態(tài)以及略顯憂郁的微笑。
司湯達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充滿激情卻仍然不敢表白的愛情,這種傾慕之情使他羞怯得近乎癱瘓。他將自己卑微到了塵埃里,總是唯恐說錯話,做出錯誤的舉動。
在相識5個月之后,他終于鼓足勇氣笨拙地在她面前宣稱:“我有一種奇怪的‘天賦’,能吸引那些我喜歡的女人。因為只要我喜歡,我就會害羞,您可以通過與我在您面前的不自信來判斷?!?/p>
瑪?shù)贍柕乱宦牐瑢@份沉默的愛意還是有所觸動,但瞬間就冷淡下來。
在她眼里,司湯達是一個年長自己10歲,沒有名望和金錢的男人。相對于達魯夫人的溫柔回絕,她可謂是冷酷無情。
司湯達漲紅著臉還想繼續(xù)表白,瑪?shù)贍柕聼o比冷漠地命令他馬上離開,并且不允許再對她談?wù)搻矍?。癡情的司湯達不肯放棄,他寫信向心中的愛人傾訴痛苦,希望仍然可以被接見。
可是,瑪?shù)贍柕乱暼魺o睹,根本就不給司湯達任何機會。哪知,這反而激起了司湯達的斗志和征服欲,他一改以前的隱忍,時時刻刻都在尋找機會。
一天,司湯達在得知瑪?shù)贍柕碌男雄櫤?,悄悄追隨而去,結(jié)果被瑪?shù)贍柕伦矀€正著,美人不想過多被糾纏,就此與他徹底決裂。
在一次又一次的愛情挫敗后,司湯達決定開始寫作,他將所有由活躍、悲傷、輕佻、冷靜所交織的心緒付諸了《論愛情》的創(chuàng)作之中。誰也不會想到,這本19世紀最出色的愛情心理學著作,竟然出自一個在愛情方面敗績累累的“情場邊緣人”。
在這本薄薄的小冊子中,他通過遐想的愛情,寫出了很多膾炙人口的金句:“愛情就像發(fā)高燒,它的產(chǎn)生和消失絕不以人自己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薄皼]有孤獨,何來愛情?”“愛情王國里滿是悲劇?!薄皭矍槭且环N激發(fā)人的力量的美好情感,帶著最為強烈的激情,帶著義無返顧的純粹”……
可讓人無法想象的是,這本書在當時卻只賣掉了17本,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司湯達似乎都是一個妥妥的失敗者。然而,看似碌碌無為了半輩子的司湯達,實則已積蓄滿了所有的經(jīng)驗、想象、才情和閱歷,青年于連的形象在司湯達的腦海中翻滾著、涌動著,文學史上的不朽經(jīng)典《紅與黑》即將橫空出世!
真情之愛,像酒像歌又像詩
在此前司湯達在意大利還遇到了吉娜,她臉上有兩個嬌俏的小酒窩,甜甜地定格在了司湯達的心上。
那時,在米蘭城中,多情的意大利女孩都會因為與瀟灑的法國軍官們的接觸而自豪。在司湯達的身邊,年輕的表兄達魯公爵擁著城中最美麗的女子,而在司湯達自己周圍,也同樣美女如云。但他的心,只屬于吉娜。
然而,司湯達因自卑而缺乏表達仰慕之情的勇氣。如今,邂逅心愛的女人,司湯達決定不再錯過。他情不自禁,袒露了心扉。吉娜很感動,給了他熱烈的回應。第一次,司湯達終于擁有了純真的“意大利愛情”。
可是,他怎么也沒想到,吉娜居然是自己上司的妻子。他們,只能默默地躲在角落里相愛。
吉娜要背著丈夫和司湯達約會,因此他們每一次見面都充滿障礙和驚險,當然也充滿了神秘和刺激。
有時候,吉娜會戴著面罩或者面紗,司湯達則穿著一套可以掩藏他外表的服裝,然后像甩掉特務(wù)一樣,更換幾次馬車,再在某條昏暗的街道上乃至偏僻的鄉(xiāng)下和她相會。
這種感覺像夏天的閃電和暴雨,讓司湯達感到被一股巨大的感情風暴撕裂著,既覺得危險重重,又覺得狂熱而甜蜜。
有一次,吉娜安排好了一次去鄉(xiāng)下私會,沒料到暴風雨不期而至。司湯達只好雇用了一頂轎子前往,但由于轎夫的失誤,轎子居然從吉娜家的門前堂而皇之地經(jīng)過。
吉娜的丈夫其實早有耳聞,只是一直沒有證據(jù),這次將轎子直接截住,這個暴怒的男人要用決斗來捍衛(wèi)他作為男人的尊嚴。司湯達自然是不會和上司直接對峙,趕緊找了個機會溜之大吉。
最后,決斗雖然流產(chǎn)了,但司湯達的“魯莽”反而深深打動了吉娜,她覺得和司湯達的戀愛就像是一部小說,她喜歡這種在斗篷與刺刀的世界談戀愛的感覺。
就這樣,意大利和吉娜漸漸成為司湯達心中的圣地,也漸漸走進他的作品。
1829年,司湯達開始動筆寫他的代表作《紅與黑》,他以梅蘭妮、達魯夫人、瑪?shù)贍柕潞图葹樵?,?chuàng)作出了德拉莫侯爵之女,將傲慢小脾性以及貴族的身份賦予了《紅與黑》中的瑪?shù)贍柕?,卻改寫了這段曾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不幸愛情的結(jié)局,讓瑪?shù)贍柕聬凵狭诵≌f中的男主角于連。
在小說中,他這樣寫于連一開始追求德·萊納夫人:“于連太激動了,幾乎不能自已。就在最后一記鐘聲余音未了之際,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德·萊納夫人的手,但是她立刻抽了回去。于連此時不知如何是好,重又把那只手握住。
“雖然他已昏了頭,仍不禁吃了一驚,他握住的那只手冰也似的涼。他使勁地握著,手也戰(zhàn)栗地抖。德·萊納夫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但那只手還是留下了。”
現(xiàn)實中,達魯夫人抽走了手,但在小說中,德·萊納夫人卻沒有。
關(guān)于愛情,司湯達把他自己想要而未得到的一切都寫進了《紅與黑》中,并贈予了于連:“他對女人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一見他便會神魂顛倒?!彼诂F(xiàn)實生活里經(jīng)歷的殘缺愛情,在《紅與黑》的世界里得到了圓滿。
事實上,沒有人比司湯達對自我更感興趣,他永遠是小說的男主角。只不過,于連是戴著面具的司湯達,他正是司湯達一直想成為卻注定成不了的男人。
為此,他把于連塑造成極具男性魅力的形象,總能得到女人們忠貞的愛情。司湯達的最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即便不斷地被生活打臉乃至羞辱,卻仍然保有著旺盛的生命熱情,不屈的生命意志以及精準的判斷力。
1841年3月15日,司湯達坐在能俯視地中海的那間房間里的寫字桌旁時,突然感到腦袋里一陣劇痛,隨即昏倒在地,一小時后,他的仆人在書房里發(fā)現(xiàn)了他,把他抬到床上。
他的手足和面部肌肉有一部分癱瘓和麻痹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飲食,甚至講話都很困難,左腳左股失去了感覺,舌頭變得厚了,似乎塞滿了嘴巴。
他中風了,但他不愿意談?wù)撍劳?。認為那是討厭的、丑惡的。他在自己的《羅西尼的生平》中寫道:“一提到死,人們總會害怕。讓我們忘掉死亡吧,因為它是無法避免的?!?/p>
到了仲夏時節(jié),他已恢復過來,如今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他養(yǎng)了兩條狗,并且非常喜歡它們。
到了8月,他感到自己身體已恢復得不錯,他動身去佛羅倫薩,看望了他親愛的吉娜,他為這次短暫的見面寫下筆記,展示了這位盡管老邁但十分殷勤的作家“最后的歡歌”。
1842年初,《兩世界評論》和他訂立合同,要他寫一系列的意大利故事,前途未可限量,因為他的寫作從沒受到過社會的這等看重和支持。
然而,在這年的3月22日,他去赴外交部一次盛大官方宴會。他在那晚7點回來,當他走在嘉布西納修女大街時,突然又中風了,當場跌倒在地。行人把他抬進一家店鋪,接著把他送到他的寓所。
大約有20個小時,司湯達躺著不省人事。到了第二天,死神降臨了,幸好他是毫無知覺的,而且是如他所愿的那樣來得很快,很突然。
按照他的遺囑,在他的墳上放了一塊小墓碑,上面刻著簡單的銘文:“亨利·貝爾,米蘭人,寫過、愛過、活過?!?/p>
在對未來的預見性方面,司湯達幾乎無人能及。即使在人生的最低谷時,他仍然自信地說:“我將在1880年(也就是小說《紅與黑》出版的50年之后)為人理解?!焙髞?,他又給出了兩條神預言:“我所看重的僅僅是在1900年被重新印刷。”“我所想的是另一場抽彩,在那里最大的彩注是:做一個在1935年為人人會閱讀的作家?!?/p>
時至今日,一個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廣泛共識是,司湯達與巴爾扎克、福樓拜一起,構(gòu)成了法國重要長篇小說家的三位一體。
在司湯達這里,生活、愛情與寫作是三位一體的存在。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內(nèi)向靦腆,可在小說中,他又熱烈奔放,他就像戴著一副面具,在某種意義上,他的生活就是由一連串的愛情事件所構(gòu)成,同時在他的小說和隨筆中加以反映和升華。
正如他自己所說:“愛情之于我,始終是至關(guān)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我唯一的大事??墒?,這些女人大多數(shù)并沒有給我以愛的榮幸。不過,她們確實充實了我的生命,而在她們之后,就產(chǎn)生了我的作品?!?/p>
從現(xiàn)實到虛構(gòu),從小說到現(xiàn)實,從司湯達到于連,本就只有一步之遙。
編輯/征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