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14歲。那一年的除夕是2月12日。早在幾天前,父親就跟母親說,今年春節(jié),他打算向領導申請值班,從除夕到初三。父親的計劃是帶我們?nèi)乙黄鹑ブ蛋?,一起在廠子里過年。屆時,廠子里只有我們一家人,整個廠子都是我們的!父親所在的分廠廠區(qū)在主廠區(qū)幾里地外,宿舍、食堂、浴室和電視機一應俱全。一想到電視機前不是數(shù)以百計的人頭,而是只有我們一家人,我們甚至還可以一邊吃東西一邊看,母親、我,還有弟弟都變得異常興奮,恨不得把那幾頁日歷撕掉,讓除夕快點到來。
我永遠記得2月12日早晨我們出發(fā)的場景。父親騎著一輛載重自行車載著全家,我坐前面,母親拎著一大籃吃食和弟弟一起坐后面。我至今都覺得很神奇,那輛自行車怎么就把我們?nèi)医o裝下了呢?唯一的解釋就是那時候我們都太瘦弱,而父親的腿與腰還很健壯。
廠區(qū)里只有我們一家人,巨大的廠房因為沒有機器的轟鳴聲而顯得異常奇怪,廠房的對面,一排小二層磚樓卻因為有煙囪和電視天線顯得很溫馨。
我們選了電視機所在的會議室落腳,這里有乒乓球臺、藤椅、沙發(fā)和茶幾,看起來最適合生活。平心而論,我們并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只是感覺那里稍稍舒服一點兒。
父親教會母親使用電爐、碘鎢燈和電視機之后,就去巡視廠區(qū)了。母親拉開包裹,把她提前大半年就開始準備的寶貝吃食一件件小心地“請”出來,在茶幾上次第擺開。一時間,鹵菜、香腸、米花糖、花生、瓜子、紅豆沙、湯圓和油菜頭,紅紅白白、黃黃綠綠地鋪了一桌,在碘鎢燈強烈而溫暖的照射下,發(fā)出絢爛而美麗的光澤。
在這些食物面前,母親很高興。做了小半輩子飯的她,第一次不用在橫撞屁股豎撞腰的昏暗憋屈的環(huán)境中做飯,電爐里通紅熾烈的爐絲發(fā)出的熱量,比灰黑的蜂窩煤爐里發(fā)出的懨懨火光強烈得多。她用臘肉、香腸燉了一大鍋湯,往里加入蘿卜、白菜、豆腐還有粉絲,邊吃邊撈,形似亂燉。母親樂呵呵地說那是火鍋。沒人反對,因為那時的我們,沒能力知道真正的火鍋是什么樣子。
我和弟弟終于能近距離看電視了,雖然不許伸手摸,但能偶爾趁大人不注意,去掰一下頻道按鈕就很興奮。我們還首次在用網(wǎng)子而非磚頭做隔斷的木頭桌上打了乒乓球,因為沒有突如其來的小沙粒影響球的轉(zhuǎn)向,我們在水泥臺上練出的球技居然施展不開。
細細回想起來,那一年春節(jié)是這輩子我與父母、弟弟難得的一次團聚。沒有煙花爆竹的喧鬧,在孤懸于田野中心的這片燈光下,母親往鍋里添著菜,父親坐在熱氣蒸騰的湯鍋前,一口酒,一口菜,眉眼之間蕩漾著滿足的笑意。我和弟弟難得有了玩樂的興致,你往我碗里夾一個雞屁股,我往你碗中扔一塊肉骨頭,然后以筷子為劍,一番擊打追逐。這時的父母沒有像平常那樣制止和呵斥,因為任我們怎么打鬧,也不會像在家中那樣撞倒水桶或打碎油瓶。
那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是第一屆,李谷一連續(xù)唱了好多首歌曲。父親母親創(chuàng)造了四天沒有吵架的和平紀錄。我和弟弟第一次不恐懼在冬天洗澡,洗完之后,我們在值班室的大床上快樂地翻跟斗。
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到寧靜與安詳,我們在借來的會議室里過了一個夢幻般的新年,所有的一切都是借來的,唯有我們的快樂不是。這種觀念影響了我大半生,多年后,我能在租來的房子里擺出月餅,邀妻兒賞月,源頭就在此。
東西可以借,但歡樂一定是自己的。
(許學民薦自《民間故事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