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空空蕩蕩,唯一能引人說點什么的是墻上一幅掛畫,姚風自己畫的。畫布平均劃分成幾十個小方格,填充著不同方向、不同顏色、端正筆挺如符號的“不”字,以及潦草的筆觸、慌亂的色塊、五官不全的簡筆人像。它不具備收藏品的炫耀職責,甚至也談不上是辛苦創(chuàng)作的成果,眼前的澳門大學葡文系主任大概是在謙虛,表示這種繪畫沒什么難度,更多的是傳達概念,不為迎客,僅求自勉。
高領毛衣,西裝外套,頭發(fā)也認真修剪過。那些埋進作品里的激烈情緒在他身上難尋蹤跡,被他帶出門的只剩文質彬彬。他用字正腔圓的語調說明:“我覺得我自己有時在說不的時候很困難,但這又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是必須說的。我們畢竟生活在人情社會,很多規(guī)約的限制會讓你無法勇敢起來,你可以反抗,但有的時候無法反抗到底。其實我覺得這也是我們生存的一種困境。有時候你感覺憤怒,但跟朋友發(fā)過牢騷后,你還是去做核酸了。因為你不做核酸就沒辦法進大學校園、給學生上課,但我覺得至少你還會罵幾句吧,如果你連這個都沒有,那我覺得就是給閹割得太干凈了?!?/p>
2022年11月,名為“看見”的姚風個人攝影展在澳門1844攝影藝術空間展出,除了80幅游走多國的照片,還有幾件他的裝置作品。其中一件,他買來一顆碩大的仙人掌球,戴著耐磨手套,一根一根,把刺全部剪掉。這件《辛勞的園丁》躺在泥土中,卸下所有武器后柔和地替他無奈嘆示:“就是被修剪得太整齊了,如果剩下一點都好。”
作為傳播思想的人,姚風對于思想的表達有著深刻的警惕,不懈地用整齊松動整齊,使之變得平滑或銳利。
他曾在一張會議桌上放置一個話筒,套上避孕套,設置了一個可延伸的劇場式場景。從“言論”的含義中出發(fā),一個無形的會議從“安全性”里走不出來。幾年前的《并非虛擬》(NoConjuntivo,婆仔屋文創(chuàng)空間,澳門)個展中,他搬來頭顱標本,將包裹表面的太空棉和紗布置換成中葡文報紙,針灸似的把針尖插入字眼,同樣是在提醒言論陷阱。
這些裝置明顯與晦澀無關,都表現(xiàn)出肉眼可見的對立,但又因表達者的溫和不至走向張牙舞爪的涇渭分明。新冠疫情期間,他用白色石灰和黑色口罩拼成十字架、把昔日澳門青樓的海報和一個十字架并置、將自己的一首詩放進玻璃瓶,完成了“詩歌把福爾馬林變得不朽”這一過程。
縱然這些年他不斷地做了許多藝術嘗試,但人們提起他,多數想到的還是他的詩人和譯者身份。他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學習葡文,在里斯本待了好幾年,還曾擔任外交官。從他翻譯的一些詩集名中,不難窺見與其藝術創(chuàng)作一脈相承的隱藏在平靜中的緊張預感,例如《在狂風中生活》《在水中熱愛火焰》,包括2022年在臺灣出版的他個人的詩歌選集《深夜點燈》,都在傳達一種綿長的抗爭。
藝術家林江泉稱他為藝術領域的Polymath(博學家),除了攝影、繪畫、裝置,還多次策展,較為大型的有澳門藝術雙年展和何多苓畫展。他并沒有刻意在某個領域追求什么,更多的是游玩體驗的心態(tài),機會來了就試一下。
澳門回歸前夕,他客串過一部名為《煙龍》的電視劇,在其中扮演一名與來澳門教葡語的葡萄牙女孩相戀的中國神經科醫(yī)生,由于經費特別有限,從西裝到睡衣都由他自己提供。
如今他的學生想必已很難見到教授的這一面,藝術創(chuàng)作外的多數時間,他用原名姚京明教課、頂著不同的筆名翻譯、寫作,時而是黑中明,時而是Sibilas(女先知)。
在澳門生活了幾十年,但姚風迄今唯一的小說嘗試卻與這座刺激都市里的生活無關。他寫的是兒時在北京學習西班牙語的經歷,很早就有感于命運的隨機,彼時他與五六個孩子作為“文革”后的第一批學生被選中,進入北京外國語學院部屬學校學西班牙語,“我媽還說呢,說西班牙在哪兒呢?”
他感慨:“所以人生很多時候,比如說就是命運選擇你學西班牙語,那你的命運就改變了,后來又改成葡萄牙語,都是跟語言打交道,就決定了以后人生的方向?!?/p>
在那個學校學了整整七年,如今回看不過是“學了一點皮毛”。教材匱乏,每天用塞萬提斯使用過的語言重復革命口號。他在那時寫了一首題為《我在中國見到夢露》的詩,還寫了一篇在《紅色年代走進西班牙》,以及一篇殘酷的虛構作文,寫的是一個孩子去送信,信上寫的卻是要把這孩子賣掉,孩子不識字,對方拿到信一看,說你別走了。
接觸西班牙語的那些年,姚風渾然不知堂·吉訶德是誰,唯一接觸的外國人是學校里一個叫貝貝的西班牙老頭。貝貝身體肥胖,走路慢悠,總是叼著粗大的栗色煙卷——后來知道那叫雪茄。他戴著一副黑色的寬邊眼鏡,一只眼睛瞎了,學生們猜測那大概是因為革命事業(yè)致殘,更加驗證了校園里關于他是西班牙共產黨員、因反對佛朗哥獨裁統(tǒng)治而被迫流亡中國做老師的傳言。
貝貝住在專家樓,平日與學生不常打照面,在姚風的回憶里,“他特別喜歡女生,和男生通常會保持距離?!钡鹊娇即髮W時,姚風對自己的西班牙語水平仍沒有信心,報志愿時便也報上了與之相近的葡萄牙語,“彼此好像幾乎都能聽懂似的,這個距離好像比普通話跟廣東話還要近?!?/p>
1987年,姚風大學畢業(yè)后被分到了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乳臭未干地跟著柳鳴九、呂同六、郭宏安等外國文學大家學習。當時研究所里的葡萄牙文書籍十分稀少,“葡語文學本身就非常小眾,中國讀者非常少”。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得到一本葡萄牙文詩集,翻譯成中文的名字是《棲居的心》,作者是埃烏熱尼奧·德·安德拉德。
姚風讀完后愛不釋手,選譯了其中五十多首。翻譯本身對他而言是一種特別深刻的學習,“比如安德拉德,他的寫作其實跟我的寫作完全不一樣,但是在翻譯他的過程中,我學到了很多,比如說對意象的經營。他詩里面很多意象,就像一個萬花筒,比如他寫泉水、樹、星星、大海,這些簡單元素在他詩歌的萬花筒里這么一旋轉,就可以旋轉出新穎奇特、令人驚訝的意象。可能這也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就說一首詩如何給人帶來驚奇吧,如果沒有這個surprise,這首詩或者用的這個詞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1990年,安德拉德受邀到澳門參加中文詩集的發(fā)行儀式,并寫下《東方扎記》,文中提到,“澳門這座城市,從遠處看有一種迷人的假象,其實澳門的‘五臟六腑’都是暴露在外的?!蹦鞘?0月底的一個早晨,在詩人眼里,“比7月葡萄牙的海灘之晨還要明亮,炎熱?!?/p>
人:人物周刊姚:姚風
人:安德拉德曾表示越來越厭惡與他人交往,喜歡遠離人群,去親近馬、鳥、蛇這些大自然中的生靈,在這些生靈中找到自己的化身。比起商業(yè)/旅游這類城市,詩人可能更喜歡自然環(huán)境,您也是這樣嗎?
姚:我倒并不抗拒城市,畢竟城市文明代表著人類最先進的文明。但是一個人常年住在城市里,當然會向往自然,就像你天天吃這道菜,就吃膩了,也會想嘗試一種新的菜式。安德拉德自己也是住在城市里,他在里斯本的故居我都去過。當年他來澳門時我們用中文朗誦了他的詩作,老人家特別和藹可親,看到有印錯了的地方,跟我說你不要念就行。
人:在里斯本的那幾年時不時會寫進您的詩里,反倒后來常住的澳門,是不是比較少出現(xiàn)?
姚:對。我的詩在葡萄牙那邊寫得很抒情,都是孤獨啊思念啊。在澳門零星寫過幾首,但是好像我更多靈感來源還是我在內地生活的經驗。以前跟內地詩壇交往很多,知道他們怎么寫詩,給我很大的觸動,慢慢形成了自己這種反諷和黑色幽默的特色。后來有人也說了,說你的詩每一首都寫得像匕首,但是有的時候也要玩點其他兵器。所以我最近幾年會把一些抒情的成分融進去,有時候也會放進一些細節(jié)。沒有刻意要怎么樣,很多時候是基于自己經驗的積累,還有借鑒其他人的寫作經驗,再加上自己秉性碰撞的這么一個結果。
人:澳門給您帶來過什么靈感嗎?
姚:澳門其實給我?guī)砗芏嗟挠|動,可以說我最好的時光都是在澳門度過的,對它還是心懷感激。澳門很開放,是在這里,我才有機會翻譯那么多葡萄牙詩人。也是來澳門,我的創(chuàng)作、我寫詩的這種理念才會改變,如果不來澳門,我不知道后來我會不會做一個詩人。
人:澳門的什么改變了您,如何給您這樣的啟示?
姚:澳門其實挺奇特的。當初我在澳門挺孤獨,沒什么朋友。剛去澳門大學任教時,學校會派老師去監(jiān)獄、警察學校等地方上課。大概是2003年吧,我被派往監(jiān)獄旁邊的澳門高等警察學校上課,里面有一個廣州來的學生,叫溫志峰,他來學葡文,熱愛詩歌,也寫詩,我通過他才認識廣州的這撥詩人,比如黃禮孩、浪子等,從此就跟國內的詩歌界建立聯(lián)系了。
在那之前我寫詩不是這個樣子。我覺得之后所有的偶然都成了必然,通過廣州詩人慢慢又認識國內很多詩人,包括北島、舒婷、歐陽江河這些詩人,與他們后來也都成了朋友。當時充滿了熱情,在澳門找贊助辦了一本《中西詩歌》雜志,第一期應該是2004年??赡馨拈T并沒有直接折射到我的詩歌當中,但是來澳門的生活經驗改變了我的寫作理念。
人:觀念轉變后的體現(xiàn)是對情感的表達會有意克制?
姚:其實沒有,我沒有特別想過如何克制情感,可能因為我本身就不是一個情感特別張揚外露的人,這幾乎本能地折射到我的寫作當中。我的寫作沒有那么多刻意。比如我寫南京,是看了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在我內心激起了波瀾,我就會去寫,比如我寫《老馬》,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一首詩,那是我游覽長江,下了船在宜昌看到的真實的一幕,一匹老馬吃力地拉著一車貨物,幾乎都要癱倒在地了,但馬夫還不停地用鞭子抽打它。我寫了很多與動物相關的詩,可能我心比較軟。很多人說我的詩里有一種悲憫的情懷,確實是。比如看到有人在狗肉店門口遛狗,可能很多人覺得這個場景他們已經司空見慣,但這個視覺對我來說很刺激,我對這些事情比較敏感。
人:我感覺您寫人好像也是比較悲傷,很多都是在病床旁那種。
姚:對,是當時一個前輩的真事??吹剿顾赖臉幼?,窗外開著木棉,我覺得把木棉轉換一下,就像那種一口口咳出的鮮血。那首詩翻成外文了,老外覺得好像把死亡的時刻寫得還是挺殘酷挺悲傷的。我骨子里應該還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其實我們在面對死亡時,或是特別歡快、狂喜、悲傷的時候,都會重復一些陳詞濫調,只不過是獲得一種心理學上的意義,就是安慰。語言其實是很蒼白的。
人:面對當下經歷的那種比較沖擊性的悲傷,您會先放一放再去創(chuàng)作嗎?
姚:不一定吧,我的好詩都不是反復修改的結果,詩里獲得存在感的一兩句基本上都是一氣呵成。這樣寫出來的好詩比較多。反復修改本身就是對這首詩已經缺少信心了,缺少信心才去反復修改,但再怎么修改好像都有瑕疵。
人:您自己的認知跟外界的評判大致是相同的嗎?
姚:大致相同。有些詩跟我個人的經歷密切相關,可能我會看重,但是外界并不知道你經歷了什么。比如我有一首寫八大山人的詩,叫《殘荷圖》。我在澳門藝術博物館看了展覽。后來我就想,八大山人畫得這么好,但對比西方,似乎中國的文人畫從來沒有畫過一滴鮮血。八大山人在亡國后不得不過那種隱居生活,但是他只能用自己的悲憤去折磨他的畫筆,去折磨他看到的荷花,把這些荷花畫得破敗不堪,全是殘枝敗柳禿鷹。那首詩寫完以后,我個人覺得挺滿意的,但好像沒什么人關注。我最后說:為什么你從來不在你的紙上逼出一滴鮮血?
人:您自己的處理不是這樣的嗎?您的詩也比較收吧?
姚:我收是因為我沒必要,但是我覺得我應該是憤怒的器官還沒有閹割掉。有的時候還會看到一些現(xiàn)象,哪怕沉默呢,我也是那種有態(tài)度的沉默。
人:伊沙2017年的時候點評說“姚風先生是兩年前《新世紀詩典》第四屆‘李白詩歌獎’成就獎得主,這兩年似有放緩之勢,主要的問題是寫得太正確了,太體面了,缺乏個人的心慌,值此大年初三,我還是請他出來為其身在的《新世紀詩典》50后詩人拜年!這個代際的詩人應該比現(xiàn)在更加壯大創(chuàng)作狀態(tài)更猛才對”。
姚:你看我2014年風格轉變,其實他的詩對我也是有影響的,因為我也傾向于口語,但是我也不愿意寫得太泛濫,所以我是非??酥频?。伊沙當時非常喜歡我的詩,后來他們覺得我寫得政治正確了,說你現(xiàn)在怎么開始抒情了。當然我有意地嘗試一些改變,但我也沒有刻意去向誰學習、模仿誰,我覺得就是換一種方式吧,別老那樣寫是吧。我現(xiàn)在基本上就是沒有任何的門戶和派別,因為我在澳門本身就挺邊緣化,就自己寫自己的。
人:有人說“以澳門詩歌為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中國新詩總系》第十卷只選了姚風一人的詩,澳門詩歌在這里連‘邊角料’都談不上”。沒有一個比較成熟的圈子,這個事情對您來講會不會有困擾?
姚:這并不是特別重要,澳門的中文文學開始得很晚,以前都講湯顯祖來過澳門,但都是過客文學,上個世紀30年代澳門才開始出現(xiàn)零星的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有一些刊物。澳門人口少,文學圈子比較小。但詩人很多,質量也很高。也有一些寫小說的,澳門的戲劇也還可以。澳門所有的文學體裁里,詩歌的表現(xiàn)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