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巴拉”,在藏語中是人間仙境、凈土圣地的意思,它另一個更為人熟知的譯稱是“香格里拉”。香巴拉是一個虛擬的詩意概念,在廣泛流傳中,人們賦予了它越來越多的浪漫神秘色彩,并踏上了不斷尋找“香巴拉”、尋找精神家園的路。
正如“香巴拉”寄托著人們對純凈、圣潔的追尋,“甘孜”一詞也寄托著世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對“潔白美麗”的向往。
作為新中國建立的第一個專區(qū)級少數(shù)民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地處成都平原與青藏高原之間的橫斷山脈中部,是四川盆地通向青藏高原的最后一級臺階。在這片15.37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土地上,18個縣(市)如滿天星斗,以各自獨一無二的風光、歷史、文化共同塑造了大美甘孜、圣潔甘孜。
在縱貫全國的公路網(wǎng)中,有一條國道令無數(shù)人魂牽夢縈,稱其“此生必駕”。這條東起上海、西至西藏聶拉木的公路,在甘孜境內(nèi)串起了無數(shù)美景。這是一條奇跡般的景觀大道,亦是一條將天塹變通途的生命之路。公路在雪山之間、深澗之上蜿蜒盤旋,既讓人感佩筑路人的付出,也讓人對自然之美、自然之險心生敬畏。
自然對人文的影響奇妙而深刻,人們在剖析自我時,總會從哺育自己的那方水土開始探尋。自然賦予甘孜純粹的美,也給這里的人們帶來了險惡的生存條件。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人們敬畏熱愛這片遼闊無垠土地的同時,也努力尋找與其共存之道??梢哉f,雪山、草原、河谷、湖泊……這些地理風貌共同塑造了甘孜的人文風貌。
藏學家任新建曾對康巴文化進行概括,他說:“康巴文化具有歷史積淀豐富、內(nèi)涵博大精深、形態(tài)多姿多彩、地方特色濃郁的特點和獨特的人文魅力。康巴文化的核心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人與人的和諧共處、不同文化間的和諧共存的‘香格里拉’理念,和集勇敢、堅韌、精進、博愛、樂天、睿智為一體的格薩爾人文精神。”
“格薩爾”,便是藏族人民集體記憶中的一位英雄人物——格薩爾王。在甘孜的許多縣城,都可以看到有關(guān)他的元素。
相傳,在一千多年前甘孜德格地區(qū)的阿須草原,一位名叫覺如的英雄誕生于此。他受命降臨凡界,鎮(zhèn)伏了食人的妖魔,驅(qū)逐了擄掠百姓的侵略者,并和他叛國投敵的叔父晁同展開毫不妥協(xié)的斗爭,贏得了部落的自由和平與幸福。最終,他統(tǒng)一嶺國,尊號為格薩爾,藏族百姓尊其為“雄獅大王”。
作為一名真實的歷史人物,格薩爾出身貧苦,身居高位后又潛心為民奉獻。他在后人的反復傳頌中逐漸神化,被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動人故事,形成一部壯美的史詩,被稱為東方的《伊利亞特》。藏族有句諺語:“嶺國每個人嘴里都有一部《格薩爾》?!币馑际钦f生活在雪域之邦的每一個藏族群眾,都會講述《格薩爾》故事。格薩爾的精神通過口口相傳、塑像、石刻、繪畫等多種形式延續(xù)下來,仿佛生命不息,成為康巴文化的根與魂,“體現(xiàn)康巴自然生態(tài)與心靈生態(tài)融合而生的人文意境和精神內(nèi)質(zhì)”。
高原的開闊壯美造就了豪邁大氣的英雄氣概,也培塑了寬厚坦蕩的純良秉性。在鄉(xiāng)城,有一種獨特的娛樂方式叫“笑宴”,將這種人文特性展露無遺。
鄉(xiāng)城作家夏壩丁真介紹,所謂“笑宴”,就是眾人在聚會的場合上互相取笑、互相取悅,借助幽默的語言、豐富的肢體動作開誠布公,其內(nèi)容豐富,或傳情達意、或賠禮道歉、或喊冤洗冤、或表達不滿。以前若有官員不作為,在笑宴上會被不留情面地嘲諷,如今,也有一些笑宴會直指當?shù)馗刹康牟划斨?。而根?jù)笑宴的規(guī)則,被“揭老底”時不可有絲毫不悅之情,不可有點滴仇怨之意。笑宴生動地反映了鄉(xiāng)城人的生活狀況、思維方式、價值觀與審美觀,他們用這種類似相聲的方式,承載地方文化,抨擊不良風氣,起到了緩解矛盾、引導教化的作用。
“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一山一文,一溝一寺,一壩一節(jié)”……這些諺語是對康巴文化多樣性的生動詮釋。身處甘孜大地,人們既能領(lǐng)略到“一山有四季”的神奇風光,也能感受到每個地區(qū)在某種共性下,風格各異的文化呈現(xiàn)形式。節(jié)慶、歌舞、服裝、文學、建筑、信仰等等,共同構(gòu)成了絢麗多彩的康巴文化。
2020年,考古工作者在稻城一處平均海拔超過3750米,面積約100萬平方米的臺地上發(fā)現(xiàn)了皮洛遺址。整體上看,皮洛遺址是一處時空位置特殊、規(guī)模宏大、地層保存完好、文化序列清楚、遺物遺跡豐富、技術(shù)特色鮮明、多種文化因素疊加的罕見的超大型舊石器時代曠野遺址。
上世紀40年代,哈佛大學人類學家哈拉姆·莫維斯提出,舊大陸舊石器時代早期存在著東、西方兩個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區(qū)。這兩個文化區(qū)域之間的界線,大致經(jīng)過印度半島北部呈西北東南走向,這一劃分后被人們稱為“莫維斯線”。這種按地域劃出的古文化先進與落后之分,向來被東亞大多數(shù)學者反駁,而皮洛遺址的發(fā)掘徹底打破了所謂“莫維斯線”,并將人類登上青藏高原東南麓的歷史推進到13萬年前。
皮洛遺址這一組來自遠古的文明密碼,昭示著人類面對苛刻自然條件的堅韌不屈,而如今,甘孜各地不同的建筑也彰顯著當?shù)厝嗣竦娜宋奶刭|(zhì)與生存智慧。
甘孜之景,美在“十里不同天”,甘孜的人文魅力,也在于“十里不同”。道孚的崩科式建筑、丹巴的碉樓山寨、鄉(xiāng)城的白藏房、巴塘的紅藏房、稻城的黑藏房……甘孜幾乎每個地方的建筑都自成風格,這是當?shù)匕傩赵谇О倌甑臅r光中探索出與自然相處的最佳模式。他們因地制宜、就地取材,靈活使用土、石、木等不同材料設(shè)居造房,濃縮了長期的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
巴塘當?shù)厝私榻B,每年入冬后,家家戶戶都要給藏房涂紅泥。鄉(xiāng)城同樣有這樣的習俗。正如當?shù)氐囊痪渲V語,“活著要心地純凈,死去要遺骨潔白”,每年藏歷正月期間的傳召節(jié)和藏歷新年來臨前,鄉(xiāng)城家家戶戶都要采集白色黏土,用純凈水稀釋攪拌成白泥漿,倒入長嘴壺中,從房屋頂層墻面開始緩緩澆注,對房屋進行“翻新”。對當?shù)厝藖碚f,每澆注一次白泥漿,就相當于點燃一千盞酥油燈,可以祈禱家業(yè)昌盛、人畜平安、風調(diào)雨順。
在甘孜民居中,碉樓極具代表性。著名民族史學家、藏學家任乃強先生在經(jīng)過長期的實地考察研究后,對碉樓的建造技術(shù)、外部形制以及內(nèi)部構(gòu)造做了詳細的描述分析?!耙募医宰「叩?,稱為夷寨子,用亂石壘砌,酷似磚墻……尤為精美者,為丹巴各夷寨”,其中,丹巴碉樓分布密集、數(shù)量最多、尤為精美,被譽為“千碉之國”。
碉樓的起源有對天神供奉的神性說,亦有抵御兵亂的防御說,但無論哪種說法,建造碉樓的砌石技術(shù)都顯示了當?shù)匕傩諏κ^這一最易獲取的建造材料的爐火純青的運用。任乃強稱建造碉樓的砌石技術(shù)為“疊石奇技”:“‘番寨子’高數(shù)丈,厚數(shù)尺之碉墻,什九皆用亂石砌成。此等亂石,即通常山坡之破石亂礫,大小方圓,并無定式。有專門砌墻之番,不用斧鑿錘鉆,但憑雙手一兜,將此等亂石,集取一處,隨意砌疊,大小長短,各得其宜?!辈恍柽^多的加工,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人與自然的緊密連接。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提起甘孜州,提起州府康定,許多人腦海里會響起一段悠揚婉轉(zhuǎn)的旋律?!犊刀ㄇ楦琛愤@首曾飛向太空的歌謠,承載著質(zhì)樸的情意。沒有人說得清它具體的作者到底是誰,只知其由“康定溜溜調(diào)”發(fā)展而來,是在漢藏民族長期交流、交往、交融中共同創(chuàng)造而成,既是漢藏交流的結(jié)晶,也是漢藏交往的縮影。
作為茶馬古道上的重鎮(zhèn),康定很早就與內(nèi)地進行了聯(lián)系,是各民族茶馬互市、文化交融的橋頭堡??刀ㄔ诠艜r又被稱為“打箭爐”,簡稱為“爐城”。有一種說法是,這個名字與諸葛亮有關(guān)。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位于康定門戶的瀘定橋落成,康熙皇帝撰寫了一篇碑記《圣祖仁皇帝御制瀘定橋碑記》,其中提到:“打箭爐未詳所始,蜀人傳漢諸葛武鄉(xiāng)侯亮鑄軍器于此,故名?!睘榱恕凹庸獭边@一說法,還不斷衍生出了“讓一箭之地”等傳說。
故事真假不論,其內(nèi)核都是漢藏交流下的文化整合以及兩族人民對美美與共的向往,正如巴塘、道孚等地修筑有關(guān)帝廟。
對文成公主故事的演繹也是如此。唐代文成公主入吐蕃和親,加強了漢藏雙方的經(jīng)濟文化互動,并產(chǎn)生了大量的民間傳說,成為漢藏兩個民族最熟悉的共同文化記憶之一。甘孜州博物館副館長潘敏介紹,康定有一座公主橋,相傳當年文成公主進藏時經(jīng)過了這座橋,百姓為了紀念她而將其命名為公主橋。盡管文成公主的入藏路線并未經(jīng)過康定,但這也反映了當?shù)匕傩諏h藏交往的擁護與感念。
在康定,隨著宋元以來,尤其是明清時期商業(yè)的發(fā)展,漢藏兩族人民圍繞“鍋莊”這一載體,進行了更密切的交融。
“昔明正土司盛時,爐城儼如國都,各方土酋納貢之使、應(yīng)差之役,與部落茶商,四時輻輳,騾馬絡(luò)繹,珍寶薈萃。凡其大臣所居,即為馱商集息之所,稱為鍋莊。共四十八家,最大的有八家,稱八大鍋莊?!闭缛文藦娫凇段骺祱D經(jīng)》中提到的,甘孜的“鍋莊”一開始并非如今人們更熟知的舞蹈形式,而是一種建筑體,一種集旅店、貨棧、銀號、衙門、商品集散與轉(zhuǎn)運等多種功能于一體,以家庭為單位的特有商業(yè)形態(tài)。其中,有因商貿(mào)而興的鍋莊,如在道孚等地由陜西商人經(jīng)營的鍋莊,也有官府“應(yīng)差之役”形成的,或半官半商的。在數(shù)十家鍋莊的共同作用下,大量川、陜、藏商人涌入康定,城鎮(zhèn)興起,儼然成為“大都市”。
據(jù)說,各家鍋莊都有藏名和漢名。比如包家鍋莊稱在明代為土司頂罪,明太祖嘉其忠義而賜姓包,意為“包罪”。而清代時,明正土司和木家鍋莊都認為自己是康熙皇帝十三子、雍正皇帝十三弟果親王與某位藏族貴婦的后裔,把“果”字拆分為“甲”和“木”,就分別為明正土司家的漢姓和鍋莊主的漢姓。
與漢地頻繁的商業(yè)往來為甘孜的發(fā)展帶來了鮮活的血液,而康巴商人的誠信經(jīng)營與一諾千金的品格也為他們帶來良好的聲譽。
據(jù)理塘縣康巴人博物館工作人員介紹,康巴商人著名的交易方式是兩人將手伸入袖筒,并按照約定俗成的方法出價和還價。用手指比數(shù),如果兩次伸指,第一次伸指為十位數(shù),第二次伸指為個位數(shù)。這種古老的交易方式可以防止別人知道價格后詐價,有利于維護市場價格秩序,表面上云淡風輕,袖筒之中風起云涌,體現(xiàn)了康巴文化的智慧。
“康定作為茶馬古道的重鎮(zhèn),為什么貿(mào)易總額在以前能達到全國第三的水平?這與鍋莊文化是分不開的?!笨蛋臀幕芯吭焊毖芯繂T鄧鴻波講述了一個故事,曾有一名陜西商人來康定經(jīng)商,收購了大量貨物后卻因病去世,將貨物寄存在鍋莊。鍋莊主不僅沒有私吞貨物,還將它們仔細保存,每年定時拿出來攤曬,防止發(fā)霉腐變。12年后,商人之子來到康定,鍋莊主將貨物完好無損地歸還。
在漫長的時光中,諸如此類的故事層出不窮。如果說《格薩爾》是一部基于藏民族的壯美史詩,那么,在甘孜大地流傳的無數(shù)漢藏交往故事也足夠構(gòu)成一部充滿笑容與感動的絢麗史詩,互動交融的力量與價值遠超人們的想象。甘孜至美,在于自然的山川河谷,在于人文的純凈質(zhì)樸,更在于交融的美美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