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村新司：再會吧，昴！

《昴》與中國

童年時期，大阪出生的谷村新司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一幅風景：一望無際的草原，遠處山峰連綿，漫天都是星星，涼風習習，草木搖曳?！拔矣幸环N到過那里的感覺，那個風景是我前世的故鄉(xiāng)，這種感覺非常強烈和真實。”谷村說。

1980年，這份感覺成為谷村新司的創(chuàng)作靈感，他寫下日后自己最負盛名的代表作《昴-すばる》（也叫《Subaru（斯巴魯）》），在中國，歌迷習慣叫《星》）：闔起了雙眼，心中盡茫然，黯然抬頭望，滿目照悲涼，只有一條路通向了荒野……我將遠行，再會吧，昴宿高懸！——昴星團位于金牛座，由三千多顆恒星組成，在夜空中極為明亮，秋冬之際尤為奪目。其中較亮的幾顆構(gòu)成昴宿。

1980年5月，這首歌收錄于同名專輯。專輯封面上，一道光影橫在黑暗中，谷村半個身子埋進暗處，半個身子從光里伸出，微微頷首，雙眼注視前方，整裝待發(fā)。這首歌曲調(diào)憂傷，歌詞蒼涼，畫面悲愴，但視角明亮。歌曲問世后，在日本廣受歡迎，銷量超過60萬張。1987年，谷村新司首次參加日本一年一度的“紅白歌會”，演唱了《昴》，電視收視率突破63%。他從此連續(xù)多年參加“紅白歌會”，成為這檔日本年末最具代表性的節(jié)目中的元老歌手。

1980年9月，亞視電視劇《大地恩情》開播，1981年初，歌手關(guān)正杰在其發(fā)表的電視原聲專輯《大地恩情》中，收錄了粵語版《星》，由鄭國江填詞。1982年，鄧麗君在香港伊麗莎白體育館演唱會上演唱了日語版和粵語版《星》。這首歌因此在中國的南方風行一時，又向北方輻射。歌手沈小岑將日語版《星》收錄在自己的第二張專輯中。此后，這首歌先后被譚詠麟、徐小鳳、鳳飛飛、韓寶儀、程琳等歌手翻唱。

一位朋友告訴谷村新司，他腦海中的那幅畫面似乎在描繪中國東北，于是去中國成為他夢寐以求的事情?！耙恢币詠砦叶枷肴ブ袊纯?，但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知道，只要去了，我就能明白為什么我想去中國了?！?/p>

1981年，谷村新司和中國歌手一起參與了在北京工體舉辦的“手拉手北京”音樂會，他回憶，剛降落在中國機場，就有種回家的感覺，“連撲面而來的泥土氣息也覺得很熟悉?！?/p>

音樂會持續(xù)了兩天，此時，流行音樂在中國處于起步階段，工體內(nèi)的上萬名觀眾正襟危坐，寂靜一片，沒有掌聲或歡呼，習慣了日本熱烈現(xiàn)場氛圍的谷村十分不適應(yīng)。他與自己的搖滾樂隊Alice成員想方設(shè)法調(diào)動觀眾，他們演唱了有節(jié)奏的歌曲之后，場內(nèi)陸續(xù)有人跟著起立，掌聲連連。谷村新司很興奮：“大家對音樂的感受都一樣，音樂沒有國界?！?/p>

他在現(xiàn)場演唱了《昴》。這是他的歌聲傳入中國聽眾耳際的開始。至今，他有接近50首作品被改編成華語歌曲，包括張國榮的《有誰共鳴》（改編自《如夢》）、梅艷芳的《孤身走我路》（改編自《thisismytrial》）、張學友的《遙遠的她》（改編自《浪漫鐵道》）、陳慧嫻的《忘記悲傷》（改編自《秋止符》）……

2001年，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谷村新司特地來到黃河邊上，試圖尋回童年的相似感觸，但一無所獲。他由此更加肯定，那幅畫面應(yīng)該在中國東北的黑龍江附近。谷村笑稱：“也許我上輩子就是個中國人?！?/p>

2003年中國遭遇非典疫情。為幫助中國抗擊非典，谷村新司在大阪舉行了“支援中國撲滅SARS音樂會”，并將籌集到的1534萬日元（約合12萬美元），全部捐獻給中國紅十字會。SARS結(jié)束之后，他飛到中國，舉辦音樂會感謝醫(yī)務(wù)工作者。

2010年上海世博會時，開閉幕式總導演滕俊杰邀請谷村登臺開幕式，谷村答應(yīng)了。為此，他推掉了日本的數(shù)個演出，作出賠償。2010年4月30日晚，上海世博文化中心，亞洲少女手執(zhí)星星從兩側(cè)走出，與全場燈光交相輝映，仿佛星河綿延，中國2010年上海世博會海外推廣形象大使谷村新司為全場帶來觀眾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歌曲《昴》。

滕俊杰和谷村是近20年的老友。他接受采訪時回憶：“安倍、小泉的時候，（日本）和中國過不去，他直接去找小泉，跟他說對中國的態(tài)度必須改變。日本必須跟中國站在一起，我們亞洲兩個國家要負起這個責任。”

谷村非常愿意花時間面對面地與中國年輕人交流。2004年3月，上海音樂學院聘請谷村新司擔任音樂工程系常任教授兼中日音樂文化研究中心顧問，這一工作持續(xù)到2008年。在上海音樂學院擔任客座教授期間，谷村新司每個月都有一周的時間在上海度過。

谷村授課的主題是“如何把音樂表現(xiàn)出來”。首先從作詞開始。一位記者跟訪了他的課堂。谷村進了教室，先放半杯水在桌上，把杯子推倒，水流了出來。他要求學生們就此寫歌詞。他離開教室20分鐘，再回來驗收。有一位同學的歌詞令他印象深刻：水流到了外面，水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形狀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內(nèi)心的感覺，有人，才有我，人與人如果要心意相通，音樂是最好的媒介。音樂最能進入到人心，共鳴產(chǎn)生感動，心靈就能相遇?！惫却逍滤緦δ俏挥浾哒f。

《昴》這首歌的靈感和內(nèi)核成為谷村新司日后人生的重要敘事之一，如歌中所寫，他一直感受著“星光引路”。32歲的谷村創(chuàng)作這首歌時根本不知道它浩蕩的魔力，可以超越時間、穿過空間，在自己的藝術(shù)生涯內(nèi)不斷回響。

“當時日本經(jīng)濟正在飛速發(fā)展，讓人產(chǎn)生了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一切的錯覺。而這首歌則告訴人們：真正寶貴的東西需要用心去感受。關(guān)心、溫柔、體貼、愛等等，這些看不見的卻對我們至關(guān)重要?！惫却逭f。

四十余年間，他到亞洲各國演出、走訪，常聽到當?shù)厝顺@首歌，不分男女，無論老幼。對方甚至覺得這是自己國家的歌，他曾被問：“你知道這首歌嗎？”

“《昴》是打開全亞洲大門的鑰匙，能把所有人聯(lián)系在一起?！惫却逭f，“毫無疑問，《昴》改變了我的人生。這首歌帶我踏上了一場宏偉的旅程?！?/p>

昭和“遺老”

2018年9月21日，快70歲的谷村新司在上海大劇院舉辦“第38年的星”演唱會。25歲時，谷村的發(fā)際線開始后移，他留胡子以求得面部的視覺平衡。近45年過去，他的作品如同他的發(fā)際線一樣停留在了某個節(jié)點，成為他成就的代名詞。而他的聲音則像他的發(fā)色一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他須發(fā)皆白，哪怕是唱編曲一模一樣的《昴》，也可以聽出機能的下滑，但有失有得，此時也擁有了年歲賦予的醇厚和回甘。

谷村新司成長、成名于昭和時期，他身上有著明顯的昭和特質(zhì)。公開場合露面的谷村新司形象正派。他總是掛著笑容，八顆牙齒白得發(fā)光。他勤勞、自信、蓬勃、友善，用細微的筆觸勾勒宏大敘事的龐雜。出道以來，他在日本舉辦了3620場演唱會，至今仍為日本第一；專輯唱片發(fā)行63張，單曲唱片發(fā)行62張，總銷量三千多萬張，被日本樂壇稱為教父級人物。在媒體描述中，他總是發(fā)自內(nèi)心促進中日友好，滿懷期許培養(yǎng)年輕人，一腔熱血灑進音樂。

或許部分因為語言不通，中國記者說他聲音輕柔、緩慢，如果不豎起耳朵來仔細分辨，甚至可能會被室內(nèi)空調(diào)的風聲掩蓋?！叭撕透枰粯影察o?！钡绻犕晁淖髌贰⒘私馑慕?jīng)歷，這句話無論是前提還是結(jié)論都將失效。

1948年，谷村新司出生于大阪。他小時候體形偏胖，被同學們起綽號“胖豬”，自尊大受打擊。小學時，他在一次演出中聽到歌手小林旭演唱《候鳥》，被小林旭撥動吉他的姿態(tài)吸引，開始學習吉他，決定以此重拾信心。

1965年，他與同學組建樂隊RockCandie，風格偏鄉(xiāng)村民謠，演奏風格叛逆，讓觀眾感到新奇。1970年，這支樂隊舉行了“美洲大陸巡演”，他們先到了溫哥華，因為太窮，只能搭乘橫穿北美大陸的巴士一路去紐約，前后折騰了十天，終于到達目的地。在紐約，谷村新司看了當?shù)氐膿u滾演出，他在JanisJoplin（詹尼斯·喬普林）的現(xiàn)場流下了眼淚，“原來音樂還有這樣的可能。”

回國后，他組建了新樂隊Alice，但樂隊的美式藍調(diào)風格一度不被日本觀眾接受，Alice不得不輾轉(zhuǎn)各地進行演出，以應(yīng)對日常開支，延續(xù)演藝生涯。在頻繁的演出中，Alice創(chuàng)下了一年開303場演唱會的紀錄。隨著樂隊在各地知名度的擴大，他們創(chuàng)作的歌曲《冬天的雷電》《淚的誓言》等也逐漸走紅。1978年，他們成了第一撥在日本武道館成功舉辦三天演唱會的日本藝人。

1974年11月，谷村新司第一張個人專輯《蜩》發(fā)表，他包辦了整張專輯的詞曲。一年后的12月，谷村新司發(fā)表了第二張個人專輯《海貓》，在這張寧靜的作品里，閃光之作比比皆是，《港口之燈》《向日葵》《溫暖》《日落》《砂的路》……進入1980年代后，谷村更是佳作頻出，1990年代上映的東映動畫《三國志》主題曲《風姿花傳》以及與歌手、演員加山雄三合作的《故鄉(xiāng)》……皆廣為流傳。

生活中的谷村十分有趣。他曾在演唱會結(jié)束后，走入一家小書店，自薦在店長吃飯時替他收款。聽完谷村演唱會的歌迷來到書店，會在付款時收獲迎面而來的驚喜。在上世紀90年代的日本綜藝里，他經(jīng)驗豐富，表現(xiàn)松弛，毫無包袱，講話風趣幽默。上一秒還在面無愧色與主持人分享自己的糗事：因腸胃不好，放屁時大便崩在了褲子里；下一秒就拿起吉他教他們行走樂壇多年的寶貴經(jīng)驗：歌曲重要的是表達內(nèi)心，而非能否傳世，多少人傳唱。

晚年的谷村對音樂的表達進行了更深層的探索。他演唱的細微處已經(jīng)精準到了每一個語氣詞，在歌曲《嗚呼》中，每一個“啊”都被他灌注不同的技巧以達到他期待的情緒，比如心中的感情想要壓抑但是又壓不住時的感嘆。

2017年，谷村在上海大劇院舉行“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2017谷村新司演藝生涯45周年上海站”音樂會?，F(xiàn)場，一束追光打在舞臺一側(cè)，籠罩在一張空椅子上?！恫蛷d的角落》前奏響起，舞臺的另一側(cè)，谷村拿起話筒娓娓道來：“接下來，我將為大家演唱一組敘事性情歌……”“敘事性情歌”是他的新嘗試——以與觀眾聊天、談心的方式，在每一首曲目開頭“講解”創(chuàng)作此曲的來龍去脈。一組五首“敘事性情歌”段落中，谷村以女方心情、男方視角等連綴起跌宕起伏的戀愛心緒，就像是一部愛情短片。

為了紀念“兩個45周年”，谷村推出了一套三張專輯，名為《經(jīng)典》（Standard），每張15首，總共45首歌曲。第一張專輯是從他創(chuàng)作的歌曲中自選的代表作；第二張專輯取自Alice時期的作品；第三張專輯是他演唱的日本經(jīng)典歌曲。他選擇曲目進入這套專輯的標準是：“100年以后的孩子都能認為這些作品確實是經(jīng)典。”

這些曲目也是按照人生起伏的順序和跌宕的情感編排的。第一部分躊躇滿志，最后也會有《昴》這樣滿天星光的遐想：“一個人每天的生活肯定是起伏不定的，但是每天不會拘泥于這些情緒和感受。人生和音樂是有共通之處的。我想把人生的起起伏伏都反映到音樂之中……舞臺上的旋律，哪怕偶爾也有傷感、失落，但最終一定激昂向上！”

2018年9月28日，北京場的“第38年的星”演唱會成為谷村新司最后一次在中國的公開演出。2023年10月8日，谷村新司因病去世，終年74歲。葬禮在10月15日舉行，只有近親參加。10月16日，死訊公開。

（綜合環(huán)球人物、澎湃新聞、新民晚報等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