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造物主的杰作,一直存在于天地之間,孤獨(dú)或擁擠。大山生于城中,長于城中,就會備受城中人民的喜愛。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一張黑白照片,讓我很小就知道馬鞍山。照片上父親背靠青山,眺望遠(yuǎn)方。大山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色彩,是后來手繪上去的,在黑白的世界里透出了一絲絲的生氣。望著它,我的心被狠狠地敲了幾下。山就這樣走來,把我喚醒,成為我童年不能遺忘的夢。我在母親的懷中長大,在山的夢里成長。從此,我心中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大山,我日夜背負(fù)著它,成為日常的功課。它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日記里、作文中,我幻想有朝一日去到城里,見識父親唯一與青山合影的地方,更盼望全家早日團(tuán)聚。
馬鞍山因其形如馬鞍而得名。唐宋以來,馬鞍山就深受文人和百姓寵愛,被稱為仙弈山、天馬山,為柳州古八景之一。每逢雨季,霧嵐生煙,山宛若一匹年輕的天馬躍躍欲飛,仿佛召喚云霞作翅膀,望著心中的星宿騰空而去。
不知道幾萬年前的柳江人,是否也聳立于白蓮洞頂,努力往北瞭望,像我一樣朝著夢中的神山一步步靠近。四千年前,柳州便有了父系氏族的煙火,后經(jīng)百越、秦漢和唐宋的洗禮,人流聚集于江埠,相望于青山,城市的意味日趨濃厚。
圣人孔子曾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天地萬物間,好多哲思,圣人都幫我們想清楚了。紀(jì)念孔子的文廟,就在不遠(yuǎn)的柳江邊,風(fēng)中搖曳著閃閃的金光。當(dāng)年柳宗元?dú)v盡艱辛修建文廟,辦成學(xué)堂,這山這水,一定見證過。柳宗元必定聽過關(guān)于智山樂水的論述,既想智仁雙全,更想做一個敬畏百姓、敬畏山水的讀書人。儒家文化下、世俗荒野上奮斗的宿命,就這樣一脈相承。
一座有文化的山,注定不會寂寞。山因人而名,因文而名。
翻開大山的過往,翻閱柳宗元的詩句,我的心中涌起無限感慨。山聳立,水依舊,城市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許多高樓,漸漸地淹沒了那些原來遙相呼應(yīng)的青山,魚峰、駕鶴、箭盤、蟠龍、東臺、鵝山等山色,模糊成了城市的影子。
在《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中,柳宗元寫道:“其始登者,得石枰于上,黑肌而赤脈,十有八道,可弈,故以云?!泵耖g相傳仙人在山上對弈,因喜山中景致,棋下得酣暢淋漓,不知時光流逝,天地將老。匆忙返回天官時,仙人奮力騰空,便在山上留下一個一尺多長的腳印,那是飛翔的印證。天上神仙,山下百姓。神仙降臨,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
柳宗元縱情山水,也一定誠心誠意地拜祭過仙人足跡。與浩初上人一同看山后,這山便孤獨(dú)地向他走來。他立在黃昏的峰頭遙望故鄉(xiāng),仙山化為一道劍,在秋天的清輝里,割斷了思念的惆悵。他的故鄉(xiāng)無法復(fù)原,無法返回。這讓人既感傷又無奈。到了一九二八年,柳州火災(zāi)之后,伍廷飏廳長以工代賑,批準(zhǔn)民眾就近采取山石,鋪填馬路,修建房屋。仙弈勝跡,抵過了歲月風(fēng)霜無情的侵蝕,卻抵不過人為的一錘一鎬,最終消散在茫茫的煙火中。每每看到這,好像有一塊寶藏被偷走了一樣,我心里一陣陣難受。
我倒是很喜歡仙弈山這個名字,有由來,有人文主義想象的空間。我不想只在山色中卑微一瞥,決意在秋日里再次登臨,探尋天馬仙蹤,用心憑吊先人,特別是父親的蛛絲馬跡。這座印證了童年夢想的青山,是否依舊在成長呢?
馬鞍山可從東邊、西邊和中間上,亦可乘山體電梯,四十八秒后直達(dá)峰頂。速度之快,讓人恍惚。為一座山安裝電梯,這在國內(nèi)并不多見。選擇了不同的路徑,便選擇了不同的風(fēng)景。不必開山辟路,不必綁上登山屐,不必與野花、野草斗智斗勇,只需在人工開鑿的石階上邁開腳步,便能在綠萌藤蘿中穿行。荊棘以石為伴,櫛風(fēng)沐雨,無所畏懼,此時卻為我讓路。仙弈巖、思柳巖、伴仙亭、凌云閣,榕樹、櫟木、欒樹、烏桕等無數(shù)知名或不知名的樹木,迎面撲來,望向城市的視野逐漸地升高。
古人登山不易,卻比現(xiàn)代人更有雅興,他們往往不緊不慢,任憑腳力,徐徐而行。大多情況下,路是沒有的,需要逢山開路的意志、遇水架橋的體力,兩者兼?zhèn)?,缺一不可。徐霞客天南地北的游歷,不禁令后人向往。強(qiáng)健的體魄和意志是資深驢友的一對翅膀,而文字則是邀游大好河山的另一對翅膀。在龍城游歷三十四天后,徐霞客揮毫寫下兩萬多字的游記,妙趣橫生地記錄了當(dāng)?shù)氐拿麆俟袍E、風(fēng)土人情,包括登臨仙弈勝景一帶的描述。
一千多年來,整個龍城以馬鞍山的摩崖石刻為最多。主峰、山巔和仙弈巖一帶,有洞有崖,山石俱佳,都是文人游覽題寫的最愛。每當(dāng)披荊斬棘,來到仙弈勝處,他們從內(nèi)心翻涌出洶涌的文字。登覽題名,狀景詩作,奮筆而就,于滾滾紅塵中,留下一段又一段的佳話。從宋到明清,石頭忍著切膚之痛,七十余方詩文被一筆一畫深刻在大山的懷里,字里行間透著念想、遺憾和對無常人生的感懷。宋淳化二年(991年)蔡仲典游記題字,為龍城最早的摩崖石刻。一二0三年南宋趙師邈為柳州知州,有詩刻石:“九日登高仙弈山,當(dāng)年駕鶴莫追攀?!蓖醢仓小缎碌钣洝窌木慵眩涶R鞍山西麓梓潼巖前的靈泉寺,時稱“廣右第一”。古韻遺風(fēng),不一而足,有縱情,有游記,更有對人生的無限感慨。
在這些石刻面前徘徊許久,我感到自己的渺小。文字撲面而來,力透石背,堅韌的石頭上散發(fā)著雋永的幽光。千年的文字,任由清風(fēng)明月無始無終地照看。它們穿越時光讓人揣摩,多少秘而不宣的變幻,令人俯仰流連。許多世事泯滅在風(fēng)雨中,但文字遺留下的靈光猶在,照亮了后來者的攀登之路。漢字可書寫,可鑲嵌在堅硬的石頭上,留下了永恒的見證。它是滾燙而有力量的。
摩崖石刻詩文和書法并存,這是文人遺留給大山的杰作。登覽游歷,詩文酬酢,使山化為名山,讓水成為勝水。山水有了文脈,便會長久流傳。所謂的文人,只是背負(fù)文字的人,用一撇一撩記錄下思想的承載。作為影響至今的圣賢柳宗元,竟然不在青山上留下一段佳話。是不為之,或不讓為之?留下了一段歷史的空白。出土的劍銘碑文,寥寥數(shù)字,雖有“柳宗元”字樣,學(xué)界卻爭論不一。元和十年(815年),柳宗元撰文并鐫刻《柳州新修文宣王廟碑記》,興學(xué)修文,是可考的柳州古代最早的碑刻,可惜原刻已佚。
到了山頂,龍城景致便在一瞬間攬人懷中,我在心里默默地長嘯。青山呼喚出了城市博大的一角,無數(shù)的熙熙攘攘、無數(shù)的車水馬龍、無數(shù)的故事和人在城市里渺小而隱匿。如今,到了父親曾經(jīng)照相的地方,當(dāng)年的景致已無影無蹤。我心里時常愧疚于他,雖然自己一再努力,時時向圣賢看齊,依然做不了智者仁人,仍是一個極為平凡的人。就像馬鞍山背后那些蒼茫而未名的山,只能在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擁擠的人潮里,我也只是模糊的影子。
時間借用文字,嘩啦啦地在山崖間刻錄下不平凡;我們借用時間,行走在萬千紅塵中。多年前,父親背著我從飛鵝雙馬雕像旁,在一顛一簸中,來到馬鞍山面前。只是當(dāng)年的門票,讓我倆望山卻步,我們成為青山遠(yuǎn)去的背影。我一度以為,雙馬就是馬鞍山的影子,一座會飛的山的影子。它們拼搏、追逐,向著自己的夢想,向著天邊和遠(yuǎn)方嘶吼,仿佛我體內(nèi)這座會“飛”的山一樣,有朝一日,會噴薄而出、逐夢而去。
哲學(xué)家尼采曾說過,大地上生長的東西,還有什么比高而強(qiáng)勁的意志更令人歡愉?登山需要意志,做夢也需要意志,改變自己更需要意志。當(dāng)年父親的那張相片,給我注入了攀登的意志,登山成了我人生的目標(biāo)之一。與自己較量、與大山較量,在攀登的過程,就像與朝夕相處的命運(yùn)較量。
數(shù)次登臨馬鞍山,遠(yuǎn)眺龍城,朝著日新月異的方向奔跑,就像自己一樣。
[作者簡介]廖超棟,壯族,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柳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柳州市簽約作家,廣西“麻雀詩群”成員。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xué)》《三月三》等刊物。
責(zé)任編輯 藍(lán)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