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女子被稱為美女,漂亮的石頭我把它們叫作美玉。朋友送我一塊南流江石頭,我稱之為“美玉”。不管眼前的石頭是不是玉,且稱它為玉也并無過,因為它確實很美。這塊玉是灰白色的,透著一股冷氣,半透明,中間可以看到兩處紅色花紋,蹁躚裊娜,狀似中國畫中暢游的金魚,冷冷中帶了些生氣。我不懂玉石,只能膚淺地看外形、看顏色,歡喜地收下。
金銀財寶象征富貴,同時它的庸俗也容易讓人鄙視,因為在財富面前總有人喜歡大肆炫耀、得意忘形。對于玉石,我總心懷敬仰。這種經(jīng)億萬年形成的石頭無形中呈現(xiàn)出一種富貴、端莊、神秘,在它面前,我總要輕言輕語,仿佛一個不小心,它所歷經(jīng)的滄海桑田會讓人性的脆弱、虛偽、狂妄顯露無遺。
這塊玉石來自南流江。它的故事從一滴水開始。
在廣西桂東南處有座大山,因山體龐大、包容廣闊而得名大容山。這座桂東南第一高峰被后漢高祖劉嵩封為南方西岳。大容山腳下生發(fā)出幾十條溪流,南流江就是其中之一,發(fā)源于大容山山脈南麓,可謂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由山間小小水滴匯聚而成的南流江流域面積九千多平方公里,流經(jīng)北流、玉林、欽州,在合浦縣東北部的曲樟鄉(xiāng)流人合浦境內(nèi)。它一路向南,故稱南流江。南流江全長約三百公里,在合浦境內(nèi)就有一百多公里,占了全長的三分之一,是合浦當(dāng)之無愧的母親河。
除了母親河這個身份,南流江還是漢代海上絲綢之路的內(nèi)河黃金水道。兩千多年前南流江水域所承載的繁華和榮耀,至今還在后人的津津樂道中回響。那些逝去的歲月在漢墓博物館展品的無聲印證下一一重現(xiàn)。如今,南流江還將繼續(xù)見證合浦這座古郡的現(xiàn)在與未來。
南流江的神奇之處在于出產(chǎn)美玉。合浦是個有山有海的地方,但出產(chǎn)玉石的江只有南流江。這條繞城而過的江底下蘊藏著許多鮮為人知的神秘石頭,它們被開采出來做成各種工藝品。常樂、石灣一帶出產(chǎn)的寶石量多質(zhì)好,深得人心。
南流江就是一條看起來毫不起眼卻充滿神秘的江。我們來到石灣鎮(zhèn)附近的南流江水域,在一處空曠處下了車。平靜的江水靜靜地流淌,岸上遺留有沙石,顯然這里曾經(jīng)是個抽沙場。經(jīng)江水沖洗干凈的沙子是當(dāng)?shù)貎?yōu)質(zhì)的建筑材料之一,當(dāng)年很多玉石就是在抽沙場撿到的。走在沙石之上,當(dāng)年沙場的熱鬧和人們發(fā)現(xiàn)玉石時的興奮和激動仿佛還在上空回響。我們在岸上的石灘四處尋找跟中的寶石。腳下的某一塊石頭很有可能就是一塊寶石,想想就叫人激動。我們自然沒有撿到所謂的美玉,河灘上到處是光滑的鵝卵石,在我看來倒是可愛得很。這些石頭比平日里見到的普通石頭要光滑些,以橢圓形居多,磨得幾乎沒有棱角,鵝卵石這個名字實至名歸。隨手撿起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看它安靜地待在手心里,我想,只有待在南流江寬廣的胸懷里,經(jīng)過水的溫柔撫摸才能變得這么溫柔可人。
有個小伙子見到我們來撿石頭,走過來詢問要不要收石頭,他說他家里有好石頭。很快他從家里拿來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這些石頭果然跟我們撿的鵝卵石不同,是當(dāng)年抽沙揀出來的,看來是個有經(jīng)驗的撿石人。同行的朋友是玉石行家,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開始做玉石生意,從最巔峰的玉石潮到現(xiàn)在的低谷時期,他對玉石的感情從未改變。他拿起石頭放在跟前迎著光一一鑒別,二十幾年的專業(yè)眼光就像透視鏡一樣穿過石頭,成色、透視度、紋理等,那里有另一個我們看不懂的世界。雖然最終沒有達成交易,但雙方很淡然。玉石嘛,只有有緣人才能發(fā)現(xiàn)它的美。關(guān)于撿石的故事很多,據(jù)說一個撿石人到江邊撿石時碰巧拉肚子,跑到旁邊隱蔽處解決,正好蹲到一塊粗糙的石頭前,他一邊解決問題一邊打量跟前蓬頭垢面的石頭,回來的時候他抱著石頭到江邊洗干凈,結(jié)果那是一塊牛筋石,屬于南流江上等玉石。所以玩石的人相信緣分,他們認為人和石頭是要講究緣分的。
手撫著玉石,誰曾想過我與它的相見經(jīng)歷了一個怎樣浪漫的過程?我相信是緣分讓我們得以相見。玉石散發(fā)出一種來自遠古的幽光,仿佛受了神的指引,一路櫛風(fēng)沐雨來到我的面前,帶來痛苦的見證,帶來久別重逢的感慨。在水與火的恩怨情仇中,它是如何鳳凰涅槧般得到了重生?在渺渺的時光之中,它是如何得到了永恒?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它是如何一步步遇見河流、遇見光、遇見我?
平靜的地球表面一片祥和,但縱深處是一個咆哮的世界。巖漿在地球深處暗涌,一次不期而遇的相見都有可能是一次天翻地覆的改變。一旦地球承受不住這種激烈的“戰(zhàn)斗”,火山就會爆發(fā)。高溫的巖漿對物質(zhì)進行重組。其中極少一部分巖漿在各種物質(zhì)和外力的作用下,不斷改變,再經(jīng)過幾十億萬年的時間,巖漿形成堅硬的石頭,最終形成各種寶石。沒有一塊寶石是輕易形成的,只有經(jīng)過幾千度的高溫加上各種物質(zhì)入侵一次次改變它的結(jié)構(gòu)和容顏,它才有機會成為石頭中的佼佼者,直至我們所見到的不容改變的寶石。也許,正是因為經(jīng)過了這么痛苦的煎熬和漫長的沉淀,才造就了寶石堅韌、沉靜的本性。鉆石、瑪瑙、翡翠、玉石,無一例外都經(jīng)過了時間的考驗,在一場場浩浩蕩蕩的地殼運動中,在巨大的時間積累之下,它們的脆弱和堅強超乎我們的想象,痛苦和美麗也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無法想象需要多么巨大的痛苦才能成就寶石不容修改的永恒之美,也無法理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之心。
人類對永恒之美的追求與生俱來。在蒙昧?xí)r代,古人在粗糙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玉石,并制作出精美的玉器。紅山文化中的玉豬龍就是玉器中的精品,有明顯的人為加工痕跡。對自然還茫無所知的人類為什么會先追求這種虛有其表的美?精美的玉器在原始時代扮演著怎樣華而不實的角色?在還沒有科學(xué)概念的古代,在人們有限的認知里,生命很無常,世界很善變……一切是那么難以把握,仿佛蒼穹擁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可以主宰萬物。但人類無法跟蒼天直接對話,只能找到一種他們認為具有通天之力的媒介來傳達。有別于其他石頭的玉器在最初的時候被認為是通天之靈物。因為稀有,所以充滿神秘和力量,用來向蒼天祈禱,號召信徒很是得心應(yīng)手。那時的玉雖然被雕刻成各種形狀,但跟美還沒有關(guān)系,是神權(quán)、王權(quán)、宗教的代表。鐫刻在玉器上的古老圖騰,隱藏著人類最原始的恐懼和敬畏之心。
隨著對自然的了解和認知的加深,人類對未知的恐懼漸退,但進入文明社會的現(xiàn)代人依然追求美玉之類的寶石,結(jié)婚送鉆戒、定情送玉佩等。這時候,寶石不再是權(quán)力的代表,人們回到了最本質(zhì)的追求——對永恒和純潔的追求。忠誠可能會被背叛,容貌終將被歲月摧毀,世間萬物每時每刻都在改變并逐漸消失,我們需要一種永恒而美好的東西來支撐脆弱的精神。寶石中堅硬者以鉆石為最,只有在一百億年后才有可觀察程度的改變。鉆石是愛情和忠貞的象征,玉石則是純潔的象征,這些寶石代表永恒不變的純潔愛情,作為定情信物合乎情理。
在合浦的奇石館里有各種美玉。它們璀璨的色彩讓我驚訝于大自然的神奇,各異的造型讓我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被刨開表層的玉石呈現(xiàn)出一個個全新的色彩鮮艷的世界:花草鳥獸蟲魚,或栩栩如生,或若隱若現(xiàn)。這些色彩沒有人為的修飾,全部經(jīng)由大自然之手調(diào)制出來,蠟黃高貴,潔白飄逸,翠綠養(yǎng)眼,朱紅內(nèi)斂……美玉根據(jù)形狀被造成各種造型,臥佛、玉豬、仙桃、玉鼠、神鷹、瑞獸…-,南流江美玉還做成戒指、項鏈、手鐲等各種配飾,琳瑯滿目地從各個角度展示著它們的美。玉石配飾佩戴在脖頸手腕之上,把它溫涼的體溫傳遞到人體內(nèi),在人與石頭與時間之間架起一道心靈相通的橋梁。
站在南流江江邊,想當(dāng)年合浦因為南流江得天獨厚的條件,商賈云集,往來興旺,各種貨物經(jīng)由這條水道流向各處,融合和貫通,讓合浦成為享譽千年的古郡。這個古郡的前世今生被盡收于南流江悠悠江水中。世界從南流江身上經(jīng)過卻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只有河水還在靜靜流淌。它的一水一石無不在訴說著千年古郡的悠悠過往。跟許多大城市相比,合浦只不過是個彈丸之地,但在合浦每一個人眼里,合浦是家鄉(xiāng),是根之本,是不可替代的存在。無論是戰(zhàn)火紛飛的遠古年代,還是風(fēng)平浪靜的和平時期,合浦的子民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他們愛著這片熱土,愛它繁花似錦、車水馬龍的過去,愛它飽經(jīng)滄桑、寵辱不驚的歷史,愛它持之以恒自強不息的未來。在南流江悠悠江水中,在漢墓博物館千年文物前,在文昌塔高高指向的高空上,始終有一種精神存在,就像代表永恒、堅毅的南流江石頭一樣在支撐著合浦。
我從朋友的展廳里抱起一塊南流江石頭,它光滑似絲、狀如枕。在行家們的眼里,它沒有美玉那般價值連城,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我撫摸著地殼運動中這個“不幸”的“幸存者”,感覺它用另一種狀態(tài)填補了人與美玉之間的鴻溝。如果說美玉高貴得叫人不敢近觀,抱著這塊溫潤的石頭卻讓我有一種平民百姓的淡泊致遠。
美也好,丑也罷,一塊充滿經(jīng)歷的石頭是不懼時間沖刷的,一塊飽受蹂躪的石頭是不懼人間坎坷的。繁華也好,荒僻也罷,一座歷經(jīng)滄桑的城是不懼世間風(fēng)雨的,一個歷經(jīng)千年的古郡也是不懼歷史長河的洗刷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它堅毅得已經(jīng)榮辱不驚。時間是治愈傷痛的良藥,永恒是最好的見證。玉的燦爛要飽受痛苦的打磨,石的圓潤要經(jīng)過河流溫柔的包容,一座城的成長要經(jīng)過歷史的層層考驗。這世間的璀璨,最終還是留給了有經(jīng)歷的人。
[作者簡介]青果,士,本名徐翠華,廣西北海人。廣西作協(xié)會會員。北海市簽約作家,廣西文學(xué)桂軍新銳作家扶持對象。作品散見于《紅豆》《散文選刊》《美文》《廣州文藝》《特別關(guān)注》《羊城晚報》《合肥晚報》等報刊。
責(zé)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