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二走了。他那根磨得溜光的水煙筒,斜靠在門檻上,煙嘴上的煙絲似乎還在冒著煙,它一定在等著主人回來,接著吞云吐霧吧。那好飲的哥們兒,還有誰招呼他們往家里去,躲避老娘們兒的嘮叨,肆意地劃拳喝酒呢?那個九歲的男孩,放學要一個人回家,再不能坐在父親摩托車的后座上,快樂地尖叫了……
老二是外沙曬魚場里響當當?shù)娜宋?,在他們這一行中算是個不大不小的老板了。老二當然有名有姓,只是所有人都叫他老二罷了。老二在學校里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全是拜兒子所賜,他因為兒子調(diào)皮搗蛋頻繁出入學校,站在辦公室里總是一臉窘態(tài),一口一個“老師費心了”,說以后孩子畢業(yè)了,也一定帶孩子常回來看望老師。
帶來消息的是老二的前妻。孩子的母親到學校來要領(lǐng)走孩子,原本是尋常事,但她的到來讓人很詫異。較之父親,這是一位很少到學校的家長,即便是跟老師說話,她的眼睛也不停地瞟著手機。況且孩子父親不久前親口拜托過各位老師,說因為妻子出軌,他們夫婦已經(jīng)離婚,孩子歸他撫養(yǎng),請老師一定不能讓孩子母親單獨帶走孩子。細問之下,卻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們家中的地窖由于操作不當,有員工氣體中毒,老二跳下去救人就再也沒有上來,一同走的還有老二的老父親和三個工人。
海邊有個地方叫外沙島,那里有個曬魚場。許多本地人或外地人在這里經(jīng)營著傳統(tǒng)的家庭作坊,這種經(jīng)營模式在這個海濱城市甚至是中國沿海地區(qū)都是非常普遍的,有典型的沿海特色。那里除了把海魚、蝦蟹、魷魚等海鮮曬制成千貨,還大量收購不新鮮的海貨存放在地窖里發(fā)酵,腌制后曬干,然后加工成粉末,賣給廠家生產(chǎn)成復合飼料,用于人工喂養(yǎng)小魚小蝦烏龜?shù)取W鞣灰话愣家约易鍨槿后w,獨立經(jīng)營又互相照應(yīng),在自家搭建的板房附近挖建地窖,收藏處理海產(chǎn)品,早已是家常便飯。這種發(fā)酵井,有很多毒氣體沉積物,如果人員沒有經(jīng)過嚴格的技術(shù)和安全培訓,沒有事先做好防護措施就下去,很有可能發(fā)生意外釀成悲劇。
也許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吧,這個女人蹲在地上“嚶嚶”地哭泣,她的傷心應(yīng)該不是假的。她會在他走了之后,盡到母親的職責,好好把自己的兒女撫養(yǎng)成人吧?沒有人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因為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讓別人接受一個生命的突然消失。
二
這是一位曾經(jīng)深得丈夫?qū)檺鄣钠拮?。兩人都是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人,他們很早就在一起了。年輕的愛不摻雜金錢、名利,他們所擁有的愛情是最單純的、最少雜質(zhì)的。傍晚,習習晚風帶著野花的芬芳撲面而來,螢火蟲提著燈籠照亮了田間小路,鄉(xiāng)村美得像一個充滿夢幻的童話世界,海誓山盟的少年,為愛人描繪了最絢麗的將來。
像所有的小鎮(zhèn)居民一樣,他們戀愛、結(jié)婚、生子,同時也做著城里人的夢。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趁著鎮(zhèn)上的人一窩蜂到濱城外沙島建造曬魚場的熱潮,他們舉家遷了過來。男人很爭氣,他刻苦耐勞又謙虛好學,總搶著干最臟最重的活兒。從給別人做學徒開始,他逐漸掌握了各種晾曬腌制技術(shù),用智慧和汗水慢慢建起了自己的曬魚場。男人說娶老婆是用來疼用來寵的,他多請了一些工人,不讓腥臭腐爛的魚侵蝕心愛的女人的手。男人說自己的孩子要成為有知識的人,為培養(yǎng)孩子費盡心思。男人說做事要想得長遠,給家人都買了保險,唯獨沒有給他自己買。男人說有錢了也不能忘本,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只要有困難一定幫……老二成了大家公認的好人。
曬魚場的白天日復一日地重復,日子平淡得如同一杯白開水。這里的太陽仿佛比別處的要猛烈,小狗一動不動地趴在炙熱的地板上,曬魚場的夜晚百無聊賴,四周掛著無數(shù)漁網(wǎng),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魚腥味,連月亮都不堪其臭,躲得遠遠的。黑暗中,只有幾只癩蛤蟆靜悄悄地蹲在路中央吐著泡泡,一有人靠近,便跳入草叢中消失了。
老二的妻子過上好日子了,作坊里的事不用管,家里的家務(wù)活兒也被勤快的老二包下了,她一天到晚不是打麻將,就是跟一幫狐朋狗友逛街、吃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埋下了隱患,她漸漸地變了,穿著打扮越來越花枝招展,跟男人打情罵俏眼波橫流,燈紅酒綠夜不歸宿。老二急得眼睛都紅了,天天苦口婆心地勸她看在一雙兒女的份上,行為舉止收斂一點。被寵壞了的女人無視老二的一片苦心,變本加厲,終于有一天經(jīng)受不住誘惑,收拾了行李離家出走。頭上頂著綠帽的老二瞬間老了,腰都挺不直了,每次跟別人說起這些時,聲音總有點沙啞:“我對她那么好,一次次原諒她,她怎么這樣對待我?!”他直直的眼神是那么空洞、無助,讓人想起了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對這個不幸的男人,除了做一個耐心的聽眾,誰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幫到他。
時間總是最好的治療劑。過了一段時間,老二又變得容光煥發(fā)的了。他騎著摩托車,風一樣地馳騁。消沉過后,他終于想清楚了,忍痛離了婚,解放了女人,也解放了自己。他笑著說一切都過去了,為了兩個孩子,為了他自己,他要重新活一次。后來他結(jié)識了新的女人,對方也是一個感情受創(chuàng)的女子,新的生活很有意思。原來愛情并不是單方的付出,原來兩個人惺惺相惜真的可以快樂,他甚至跟大家口無遮攔地說起了床笫之事。他迫不及待地讓眾人分享他的快樂,純潔得如嬰孩,令人覺得如果因為他的敘述而尷尬臉紅的話,就是自己骯臟和齷齪了。
三
這個下午看起來和平常差不多。天空格外陰沉,像誰不小心扯破了墨魚的膽囊。海水兀自涌動,風里夾雜著一種嗚嗚咽咽的聲音,仿佛有什么東西要自海底深處噴薄而出。
要下雨了。老二吩咐幾名準備清理腌魚池的工人注意安全,在大雨到來之前抓緊時間弄好。他笑呵呵地說他趕著去買菜,晚上還有事呢。他心照不宣的樣子讓大家笑著起哄。
在菜市場里轉(zhuǎn)悠了半天。認識她以后,老二常到她家露上一手。整個曬魚場誰都知道老二的廚藝好,整一桌子菜簡直是小意思。只是她女兒的胃口不怎么好,要費些心思搞些健胃消食的菜才行。先熬個山藥蓮子紅茶粥,再來黃豆燉豬蹄、金針菇蒸粉絲吧,梅肉醋拌牛肉百合也不錯,最后還要來個螃蟹蘿卜豬骨湯。信步來到賣螃蟹的攤位,“花蟹五嬸”老遠就向他招手,一個勁地吹噓當天螃蟹的物美價廉。老二可不吃這一套,蟹的新鮮肥碩與否要靠自己去判斷。眼前這一大籃子花蟹都用草繩綁著,鼓著尚能靈活轉(zhuǎn)動的眼睛瞪著老二,口中撲哧撲哧吐著泡沫,還是比較新鮮的。他逐個兒壓捏花蟹的背部和腹部,挑出了一大堆合心意的蟹,叮囑老板娘收攤后送到曬魚場給場里的工人做下酒菜,可不能讓老哥們說他老二是一個重色輕友的家伙。
正在老二蹲在地上專心挑選螃蟹的當兒,五嬸突然沖著他后面喊了聲:“二嫂你也來買蟹?”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已經(jīng)走到攤位前了,聽到喊聲,來人尷尬地回應(yīng)著。她正是老二的前妻?!岸边@個稱呼是因為老二的緣故,她應(yīng)也不是不應(yīng)也不是。老二聽到聲音猛地一個轉(zhuǎn)身站起來。這樣一來在攤位前那么狹窄的地方,兩個人差不多是臉貼臉站著了。他們離婚后一直沒見過面,他還是用原來那個牌子的剃須膏,多么熟悉的味道,多么熟悉的心跳聲。這個曾經(jīng)給自己遮風擋雨的臂彎,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這雙一如既往明亮清澈的眼睛,倒映在里面的再不是自己的影像了。她掙扎著移開視線,轉(zhuǎn)身就要逃離。一雙強勁有力的手迅速抓住了她,隨即又松開了。老二艱難地咽了下口水?,F(xiàn)在過得好不好這種話太虛偽,就不要問了吧?!耙阅愕拿x買的那份保險沒有撤銷。得空回來拿走,到期就可以兌現(xiàn)了?!辈耸袌鎏沉耍f了什么,老二沒聽清楚。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老二呆呆地站著。手中這幾只特意留出來的肥蟹,勁兒真大,意欲逃出這個禁錮它們自由的菜籃子。那大鉗子揮舞著,硬生生地剪斷老二被牽走的視線,提醒他有一個深愛著他的女人,正沏好了茶在家里等著他。他甩了甩頭,把額頭的汗珠和一些不該留著的情愫統(tǒng)統(tǒng)甩掉,笑容重新回到了臉上,他美滋滋地想象著女人贊賞的目光,以及她后續(xù)的一系列嘉獎行為……
突然,一陣緊迫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想人非非。老二聽著電話,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他顧不上掉在地板上的菜籃子,騎上摩托車瘋狂地往家的方向疾馳。路邊侃家常埋怨天氣炎熱的西洋鴨和兩只花母雞,邊慌忙退避,邊狐疑地相互詢問:“一向謙遜有禮的老二,今日是怎么了?”
出事了。怎么會這樣?自己經(jīng)營這些魚窖好幾年了,一直小心謹慎,也一直平平安安的,怎么會出事?工人作業(yè)時操作有什么不對的嗎?今天輪值的三位都是村里的本家,跟著自己多年的兄弟啊!四弟也到了說親娶媳婦的年齡,自己答應(yīng)給他物色一個漂亮姑娘的。老哨說了,要把存了幾年的工錢領(lǐng)出來回老家翻新房子,讓老人住得舒舒服服的。憨二的老婆剛給他添了個大胖小子,一直嚷嚷要請假回家。大家千萬不要有事啊!有什么三長兩短,自己怎么對得起他們的家人?!老二覺得自己的頭快炸開了。
風越來越急了,老二的心更急,飛起的衣襟鞭打著坐騎,獵獵作響。海鳥的叫聲異常凄厲,它們驚慌失措地在灰蒙蒙的海天之間撲騰,烏云翻滾著從四面八方向曬魚場方向聚攏,沉甸甸地壓向地面,低矮的房舍仿佛就快要被壓垮了。
趕到家,遠遠看見窖門口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人們緊張頹喪又不知所措,空氣中彌漫著不祥之氣,使人快喘不過氣來。高溫霧化了周圍的水蒸氣,讓所有的物象看起來都有點朦朧漂浮、不真實。
老二丟下車,腳步踉蹌地走過去??匆娎隙?,大家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匯報起情況。看情形應(yīng)該是一個工人在作業(yè)前沒有按操作規(guī)程做好安全措施,在掀開了表面那一層硬化了的腐爛物之后,被底下噴涌而出的毒氣熏暈,另外兩名工人相繼下去施救也先后暈倒!老二雙眉緊蹙,緊張地思索著對策。救人是他唯一能想到和必須要做的事情。如果能盡快下到窖里,拴上繩子讓人把他們拽上來,就一定還有救!來不及多想了,祈求老天爺保佑吧!甩開企圖阻攔他的工人們,老二跨上了窖口,毅然決然地跳了下去,消失在地窖口!
閃電劃破死寂的空氣,雷聲一陣陣撕心裂肺地吼叫,狂風夾雜著暴雨,拼命地在沖刷著什么。暮色越來越黑,越來越重。
四
好不容易走出婚姻的陰影,還沒有來得及品嘗新生活的甜蜜,老二帶著好人的名聲,撇下了一雙兒女,除了下井前一聲悲吼“報警”,沒留下任何遺言就匆匆走了。
外沙這個已經(jīng)封存的地窖旁,有人說好像不止一次看見過,有兩個女人在深夜里徘徊,看身影好像是老二的前妻和他后來的未婚妻。唯一證實他們猜測的是天亮的時候,井邊總會看到兩個裝著酒水之類祭品的籃子并排放著。最讓人感慨的是,一個籃子里總裝著一些孩子的作業(yè)和試卷,還有老師給孩子的操行評定,紅色的“優(yōu)”字讓人格外欣慰。另一個籃子上邊則綁著一個紅色的同心結(jié),在風中輕輕地顫動。
大海逐漸平靜,太陽撥開厚重的烏云,把一束溫暖的光投射到人間,往天堂的大門打開了吧。
老二,安心走好!
[作者簡介]陳源清,士,北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北海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北海市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