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游魚在天上（中篇小說）

父親給我打來電話說：“你叔出事了。”我沒出聲也沒感到驚訝，覺得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暑假我沒有回月亮灣，留在重慶打暑假工，其實是為了避開人們，以免被問起叔叔的事?！叭思覒岩赡闶迨菑娂榉浮！备赣H的聲音微微發(fā)顫。我仍然沒有出聲，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說啥。“你叔死了。”父親的話里透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悲凄。

叔叔。強奸犯。死亡。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說幾句安慰父親的話，結(jié)果從心底冒起的話被堵在喉嚨出不來?！昂⒆?，你還是回來吧?！备赣H的聲音越發(fā)低沉，還夾帶一絲強裝鎮(zhèn)定卻掩飾不住的乞求。父親沒等我說什么就匆匆掛斷電話，可能他誤會我因嫌棄和怨恨叔叔而不開口，從而拒絕回家為死于丑聞里的叔叔奔喪。

叔叔叫余叔同，其實原名叫余志遠，是爺爺給他取的名字，顧名思義，爺爺希望他胸懷大志。應該說爺爺是有資格給予孩子理想和抱負的，他是手藝精湛的石匠，名聲響徹十里八村。爺爺打算把衣缽傳給父親或叔叔。父親為人老實巴交、規(guī)規(guī)矩矩，是個可信賴的人，可惜天賦不高，無法繼承爺爺?shù)囊吕?。叔叔自小就顯示出極高的天賦，在爺爺身旁耳濡目染，還不到十五歲就能一眼辨出哪座山上有好石頭，還能把粗陋的石塊刻成精美的藝術(shù)品，雕刻的人像更是栩栩如生，許多時候連爺爺都自嘆不如。叔叔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爺爺，是因為一個叫蓮芝的寡婦。叔叔著魔似的迷戀她，每天晚上跑到她家門口唱情歌。村里人取笑他是一只早熟的小公雞。叔叔不氣不惱，只要天一黑，必定出現(xiàn)在寡婦門前。叔叔的嗓聲圓潤清純，不少婦人躲在角落里偷聽，然而寡婦那扇日漸落寞的木門，卻從來不為叔叔打開。叔叔不甘心也不死心，回家叫爺爺提禮物上門提親。爺爺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fā)抖，于是在一個夜晚敲開寡婦的家門。沒人知道爺爺跟寡婦說了什么。不久后，寡婦帶著女兒跟一個貨郎走了，從此再也沒回月亮灣。

叔叔知道后，把氣全都撒在爺爺身上，再也不碰爺爺視為珍寶的鑿石工具，整天跑到小鎮(zhèn)上跟幾個小青年瞎混，時不時被抓到派出所里，每回都是父親到派出所把叔叔領出來。叔叔非但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在小鎮(zhèn)上四處賒賬，每回都記在爺爺頭上。爺爺卻拿叔叔沒有辦法，只好每過一段時間就到鎮(zhèn)上還賬。

叔叔十六歲那年，到鎮(zhèn)上辦了身份證，回到家跟爺爺說：“我想通了，還是覺得學門手藝好。不過我有個條件，得宴請親戚朋友來聚餐，向大家宣布我為石匠傳人。”爺爺見他滿臉真誠，便爽快答應了。在旁邊縫補衣服的奶奶說：“你瞧，孩子不是懂事了嘛?！睜敔斁蛯δ棠躺敌?，轉(zhuǎn)身叫父親去安排宴席。

舉辦宴席那天，親朋好友都來祝賀。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爺爺端著酒杯站起來正想開口，卻被叔叔按回座位。叔叔舉起酒杯站到椅子上說：“各位親戚朋友，今天請大家來喝酒，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他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亮給大家看，說，“人的名字嘛，就是一個人的符號，‘余志遠’是阿爸取的，可惜沒經(jīng)我同意，本人不同意怎能算數(shù)呢？所以我今天到派出所把名字改了，從今天起我叫余叔同?！?/p>

大伙聽了哄堂大笑，不少人還拍起手打趣。爺爺氣得臉色發(fā)青，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手杖抽打過去，叔叔像猴子一樣逃到兩丈開外。父親想去把叔叔拉回來給爺爺認錯，到處找也沒見叔叔的影子。沒過多久，幾個孩子跑過來說，叔叔往山外的小路走了，還唱著：“水里的游魚在天上，天上的阿妹在我心房。阿哥我呀帶你去流浪……”

爺爺吃不下飯了，父親攙扶他回家，他躺在床上喘著粗氣。忽然爺爺從床上跳起來，撲向角落里的楠木箱子。箱子已經(jīng)被撬開了，爺爺從箱底拿出棕色的木盒子，拿出僅存的幾張零碎的鈔票。“志遠把錢拿走了，這個孽子啊，這會毀了自己的。”爺爺痛心疾首地說道。

“阿爸，你放心，我這就到鎮(zhèn)上把老二找回來?！备赣H看著爺爺說，“老二可能拿錢去賭了。”我不服氣地說：“叔叔才不去賭錢，他說他要做他想做的事，他還對我說讓我以后也要像他那樣，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父親瞪著雙跟，沒有說話，卻用力拍打我的后腦勺。我感覺到了鉆心的疼，顯然父親使勁了。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拍我，我又沒有說謊。

父親到鎮(zhèn)上去找叔叔，爺爺坐在家門口等他們回來。天黑透了，父親才從鎮(zhèn)上回來，而且只是他一個人。爺爺直愣愣地坐在那里不動，臉上的悲傷被從窗口漏出的燈光映亮。父親蹲在爺爺身旁，說：“那些跟老二玩的人也不在鎮(zhèn)上，他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爺爺沒有說話，也沒有看父親，只是悶頭抽旱煙?！安贿^聽說老二沒有去賭，他把錢給了一個女孩，那女孩住院動手術(shù)?！睜敔斠廊粵]有說話，微微抬起頭看著夜空，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聽說老二碰過那個女孩……”爺爺沒等父親說完就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

叔叔再也沒有回過家，外出打工的人回來，偶爾也帶回叔叔的消息。有人說在東莞看到他，他染一頭紅頭發(fā)，像一只興奮的斗雞；有人說在寧波看到他，他穿著僧人的衣服；有人說在海南的工地看到他，他光著膀子撈沙；還有人說在一家地下賭場看到他，他在那里當保安……人們說得有板有眼，消失的叔叔成了大伙兒取樂的談資，至于真假沒人去深究。

直到幾年前，小鎮(zhèn)的兩個青年來到月亮灣，告訴我們叔叔的死訊，說他們一起去“淘金”，突遇泥石流，叔叔來不及逃跑就被埋了。青年說的淘金，其實是盜墓，遇到災難也不敢報警，叔叔就這樣命喪他鄉(xiāng)。村里人聽到這個消息，并沒覺得驚訝，還露出先知先覺的神情。父親想去尋找叔叔的尸骨，把他帶回家鄉(xiāng)安葬，卻連叔叔死在何方都不清楚，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最終在亂墳崗上給叔叔砌了座衣冠冢。

爺爺突然闖衰老了，再也刻不動石頭了，就把鑿石工具封存起來。奶奶的身體也每況愈下。在兩年后的冬夜，爺爺撒手而去。僅隔一天奶奶因傷心過度也跟著走了。親戚們在大雪紛飛中給他們下葬，似乎山川大地都披麻戴孝。

當人們快要徹底遺忘叔叔時，他卻在兩年后的除夕復活了。

那天傍晚，我和初中的幾個同學擠在一群年輕人身旁聽他們閑聊。他們幾個邊抽煙邊聊天，聊起哪個后生討老婆，哪個姑娘要出嫁，當然聊得最多的是外出打工的人。我們幾個同學聽后也對外邊的世界想入非非。這時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山路上，他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看清他是個蓬頭垢面的乞丐。他身上裹著破爛的軍大衣，抓著木棒當拐杖，肩上耷拉著帆布包，搖搖晃晃地向村莊走來。弟弟和他的小伙伴也看到了那個乞丐，他們把手里的鞭炮點燃丟到他腳下嚇唬他。那人看都不看，還是自顧自地往前走。那個人不僅是個傻子還是個聾子。孩子們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興奮起來，叫喊著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往他腳下丟鞭炮，但是鞭炮沒能夠嚇著他。那群孩子更加來勁了，尾隨他而去，鞭炮放完了他們就叫喊著。乞丐依舊不理他們，搖搖晃晃地走到村口，也沒有抬頭看我們。乞丐緩慢地走進村莊，村里人見到他都遠遠地躲開，卻又站在不遠處看他，想知道在除夕之夜他到底去誰家。

乞丐竟然跟著弟弟朝我們家的方向走去。剛剛還興高采烈的弟弟這下可被嚇壞了，以為乞丐要去找我們的家人算賬，弟弟知道自己剛剛用鞭炮炸過乞丐的腳，就嚇得哭喊起來：“阿爸，阿爸，快來啊，救命?。　备赣H聽到叫喊聲從樓上跑下來，差點跟乞丐撞個滿懷。父親嚇了一跳，連忙往后退了好幾步。

“哥，我回來了?！逼蜇さ穆曇艉苄。€有點發(fā)顫，但我昕得清清楚楚。父親滿臉迷惑，上上下下打量著乞丐，忽然怒吼起來：“你這死人還回來干什么？”父親舉起手打了乞丐兩巴掌。當父親的手掌再次舉起時，乞丐沒有躲避的意思，而父親舉起的手慢慢垂下去，最后落在乞丐的肩膀上。他猛地用力搖著乞丐，大聲叫喊：“孩子他媽，孩子他媽，老二回來了，老二還活著！”

父親從廚房里提著兩桶熱水，我拿著父親干凈的衣物，弟弟抱著干毛巾和洗發(fā)水，送到一樓的洗澡房。父親見叔叔還沒下樓就叫喊：“志遠，志遠。”父親忽然想起了什么，尷尬地拍了拍腦袋才繼續(xù)叫喊，“叔同，叔同，快下來洗澡，水都快涼了?！笔迨暹€是沒下來，父親就讓我上樓去叫。我噔噔噔地跑上樓，叔叔跪在神臺前。我走到叔叔身旁小心地說：“叔叔，阿爸叫你去洗澡，水快要涼了?！笔迨逄ь^愣愣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的話。我又重復了一遍，他才站起來跟我下樓。

叔叔在里頭洗澡，父親在門外蹲著，我和弟弟就擠到父親身旁，我們的目光都落在洗澡房的門板上。洗澡房里沒什么響動，不知叔叔是不是睡著了。正當我們感到迷惑時，忽然從洗澡房里傳出沙啞的歌聲：“水里的游魚在天上，天上的阿妹在我心房。阿哥我呀帶你去流浪……”

父親渾身猛地哆嗦起來，像被人往衣領里塞雪團似的。叔叔的歌唱得真好，連過路的人都紛紛往大門里探頭想看個究竟。父親漸漸地憂慮起來，我知道父親在憂慮什么。叔叔從里頭走出來，換上父親干凈的衣服，精神煥發(fā)，判若兩人，竟有幾分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

那個除夕夜，月亮灣人都在議論叔叔，猜測他這些年都到哪兒去了，又遭遇了什么，最后都搖頭嘆息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边@些議論，最終傳到我們家人的耳朵里，我們對此閉口不談，生怕勾起叔叔的傷心事。叔叔卻滿不在乎地說：“嘴巴長在人家身上，人家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末了他還告誡我和弟弟，讓我們不要在意這些話。父親終于放下心來，說：“老二，這些年你在外邊都做了些什么呀？”叔叔擺了擺手說：“沒什么好說的，不提也罷?！备赣H還想說什么，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年初一晚上村里舉辦晚會，表演唱戲、打鼓、彈竹板等。叔叔不屑地說：“這些都跟不上時代了，要是有吉他，我可以表演給你們看。”村里有個音樂特長生楊柳忠，他有把舊吉他。我就屁顛屁顛地去跟他借吉他。楊柳忠說：“你叔是搞音樂的？”我情急之下撒了謊，說叔叔是流浪歌手。他說：“就你叔那副模樣還是歌手？”我說：“我叔說了，要是彈壞了，雙倍賠給你。”他才小心地把吉他遞給我，說別弄壞了。我說：“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p>

叔叔穿著破爛的軍大衣走上戲臺，臺下一陣爆笑。叔叔走到戲臺中央，突然站在那兒不動了。大家以為他緊張，不由得又爆發(fā)一陣哄笑聲。我都為他緊張，要是唱不出來，那可丟人了。叔叔站在那里，望向深不可測的夜色。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是緊張，而是?？?。在場的人漸漸安靜下來。忽然，叔叔純熟地撥弄起琴弦，悅耳的旋律彌漫全場。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叔叔非同一般了，他那頭飄逸的長發(fā)，讓人感覺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歌手。叔叔一張嘴，觀眾立馬就驚呆了，懷疑叔叔是從電視上走下來的。他那沙啞而滄桑的嗓音，輕盈而純熟的舞姿，使臺下的年輕人瘋狂起來，有不少青年跑到戲臺上，跟隨著旋律給叔叔伴舞，在臺下的年輕人也跟著打起了節(jié)拍。叔叔就更來勁了，唱得更加投入，似乎是在舉辦他的個人演唱會。他唱到最后一句，抱著吉他從臺上跳下去。雖然臺上到臺下只有兩米高，但他這個突然的動作，還是把觀眾嚇了一跳。年輕人沖過去把他抬起來，又把他抬回到戲臺上，高喊著：“再來一首，再來一首！”老人也覺得新鮮，由著年輕人鬧騰。

叔叔站在戲臺中央把手放在胸口向觀眾鞠躬，引起臺下一陣尖叫。他說：“那好，我來一首黑豹樂隊的《無地自容》，會唱的老少爺們跟我一起唱，好嗎？”臺下的人高聲回應：“好！”他們跟著叔叔的節(jié)奏唱起來。觀眾越來越多，年輕人都往前擠，邊唱邊隨著節(jié)拍扭動舞步。老年人聽不懂，但看到年輕人這么熱情，臉上也露出欣賞的神色。叔叔唱完后大家高聲叫喊：“再來一首，再來一首！”叔叔又唱了三首歌，最后一首是Beyond的《海闊天空》。唱到最后一句，叔叔抬起腳把吉他踩成兩截，而后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后倒。臺下頓時寂靜無聲，大家以為叔叔出事了。正當人們不知所措時，叔叔一個鯉魚打挺，再次站在戲臺中央。臺下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叔叔再次向觀眾鞠躬，說：“不好意思，剛才過于激動，把楊柳忠的吉他踩壞了?！?/p>

叔叔從戲臺上下來，目不斜視地走過場地，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他一連睡了三天，任憑我們怎么叫，他都不起床。到了飯點也不起，我們只好把飯送到他床頭。等我們再去看他時，碗里的飯沒有了，他趁我們不在時把飯吃掉了，做賊似的。

現(xiàn)在無論在村頭還是在巷尾，村里人都在談論叔叔，且對叔叔充滿崇拜。村里人跟父親打探叔叔的情況，父親一無所知。人們就責怪父親不夠意思，說連這點事都要隱瞞。父親解釋不清，干脆不解釋了，隱瞞就隱瞞吧，反正也沒掉塊肉。我也遭遇父親那樣的問題，每天小伙伴們都來問我，我也無從說起，他們就說我不夠朋友。這實在是冤枉啊，叔叔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他們說：“那你去拿他的軍大衣來我們就原諒你?！钡仁迨逅耍揖颓那牡孛绞迨宓拇差^。哪知，這時叔叔突然睜開跟說：“你想拿什么就拿吧，干嗎要偷偷摸摸的？”我還是對他賠著笑臉，抱起那件破衣服往外跑。那幫小伙伴可興奮了，輪流穿軍大衣，學著叔叔唱歌的模樣嘶吼。我心里也納悶，叔叔到底是什么人？在外邊都干了什么？怎么會唱歌呢？

第四天清晨，叔叔從床上爬起來，拿出爺爺留下的鑿石工具，一件件磨得鋒利，然后離開村莊，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二天，他背著一塊石碑往山上亂墳崗爬。沒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們就慫恿我去看個究竟。我也感到好奇，帶上弟弟悄悄地跟在后邊。我倆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說：“叫你爸拿鋤頭來，把工具箱也拿來?！蔽液偷艿艿玫矫钏频模仡^往家里飛奔。父親滿臉疑惑，但還是跟我們往外走。我們追上叔叔時，他已經(jīng)把石碑背到亂墳崗上。他問哪個墳是他的，父親指著一處小土包說：“就那個?！彼屛覀兌蓟厝ァＮ覀冋局粍?，想看看他干什么。他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我們，我們只好乖乖地下山。等在路旁的人們跑過來圍住我們問：“你叔叔到底在干什么？”我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彼麄冋f：“你們不說，那我們自己去看。”他們就悄悄摸上亂墳崗，我和弟弟也跟上他們。一伙人躲在草叢里，屏住呼吸，看著叔叔到底在干什么。

叔叔用鏨子在石碑上刻著什么，叮叮當當?shù)穆曧?，在寂寥的山谷里回響。等山谷安靜下來，叔叔頭也不回地說：“都出來吧。”我們垂著腦袋走出草叢，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后。石碑上刻道：“悲喜交欣，余叔同之墓。卒于明日。”原來他是給自己立碑啊。我們不由得驚呆了，懷疑叔叔有病?！皫臀野涯贡⑵饋??！笔迨逯笓]大家動手，大伙就興奮地挽起衣袖，把那塊墓碑立在墳前。叔叔雙腿跪在墓碑前，拿起剪刀剪掉長長的頭發(fā)。我們圍在他身旁，沒人說話，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叔叔撿起地上的頭發(fā)，挖開墳頭，把他剪掉的頭發(fā)埋了進去。

我們斗膽向叔叔打聽他的經(jīng)歷?！斑^去了，不提了?！笔迨逦⑿χf。我們也就不再問了。我們走到河岸邊時，叔叔打開工具箱，把工具一件件拋到河里，最后連工具箱也拋進去。

“不要撈河里的工具，有鬼魂?！笔迨遄叩轿覀兠媲罢f。我們幾個都默默地點頭。父親不高興地問：“你怎么把工具給丟了？”叔叔說：“與其留著讓人糟蹋，還不如送給阿爸，讓他在那邊安心?！笔迨灞硨χ赣H說。父親愣愣地站在那里，說：“阿爸不想你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薄盀槭裁匆兂伤胍哪幽?？”叔叔轉(zhuǎn)過身來白了父親一眼說，“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父親似乎聽不懂這話，但我隱隱約約聽懂了，我們語文老師曾經(jīng)說過類似的話。奇怪的是，村里也沒人去打撈那些工具，連熱愛釣魚的人都繞過那段河灣，生怕撞到爺爺?shù)墓砘辍?/p>

曾經(jīng)遭人嫌棄的亂墳崗，因叔叔在墳前立了碑，竟然有人爬上去看稀奇。從亂墳崗上下來的人無不遺憾地說我叔叔沒有繼承我爺爺?shù)囊吕弻嵲诳上?，還說要是叔叔專心做石匠的話，成就非但比爺爺高，還可能成為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他怎么就不想以此來光宗耀祖呢？村里人感到不解。父親也爬上亂墳崗去看墓碑，回到母親面前感慨地說：“老二刻的字真不比阿爸差tRsvLm91hXcEkxBF0+PQy0LdoJyTP09RKzyfdptj2zM=呀。”“阿爸，等我長大了就當石匠?！钡艿軓慕锹淅锱苓^來，想在父親面前邀功，一腳踩在木頭上，摔了個狗啃泥?！安惶?，一點也不疼?！钡艿芘榔饋聿恋舯翘?，直愣愣地站在父親面前，一副堅強不屈的模樣，然而眼角的淚花出賣了他。父親用手撫摸他的小腦袋，眼里透出欣賞與疼愛的神情?！疤劬吞?，干嗎要說不疼呢？想哭就哭嘛?！笔迨鍙拈T外走進來，淡漠地拋下一句話。弟弟抬頭看父親，還沒等到父親回應，突然就哭起來。父親和母親都怪怪地看著叔叔，眼里不無責備，哪有教孩子哭鬧的？

“別哭了，你哭得不好聽?！笔迨逵值貟佅乱痪洌艿艿目蘼曣┤欢?。要是在以往，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弟弟在與父母親的斗爭中，總結(jié)出一條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只要他想要某樣東西而不得，那就會放聲大哭，最終父母親就會心軟下來，滿足他并不過分的愿望。但現(xiàn)在叔叔只用淡漠的兩句話，弟弟就乖乖地舉手投降。父母親眼里的不滿，瞬間變成疑惑。叔叔若無其事地走進房間。

叔叔的古怪行為迅速傳開。沒想到的是，竟然有人來請他去唱歌，有請去唱紅事的，也有請去唱白事的，都帶著大紅包來，卻都被叔叔一口拒絕。“再不走我可罵人了?！笔迨灏涯切┤宿Z出門外。父親見狀連忙跑過去，說：“老二，去去也沒什么嘛，吼兩嗓子還有報酬，這么好的事可以考慮的?！笔迨灏琢烁赣H一眼說：“你愿意你就去呀，吼三嗓子都沒人攔你。”父親賠著笑臉說：“我沒那本事，你不是在戲臺唱過嗎？”叔叔搖搖頭嘆了一句，說：“那是給孩子們看的，讓他們知道人生苦短，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备赣H被懟得張不開口，像傻子似的呆立著，眼神空洞。我和弟弟假裝沒有看見，連忙躲到房間里。

那幾天，父親叫弟弟回家吃飯，弟弟總是回一句：“我不想回家，我還沒玩夠呢?！备赣H也不再費口舌，掄起巴掌拍打著他的小腦瓜。似乎還不解恨，擰著他的耳朵回家，并當著叔叔的面教訓弟弟，說：“我看你以后還貪玩，再貪玩就這么整你。”弟弟受了委屈又不敢作聲，淚眼汪汪地看向叔叔。

“你這不是玩，玩是去做別人想做而做不來的那種。”叔叔把手擱在弟弟腦瓜上說。弟弟自然聽不懂，但裝著聽明白了的模樣，咬著牙使勁點頭。

“不管怎么樣，到點了就回家，要做事，不能吃白飯?！备赣H還不停地教訓弟弟。弟弟不敢再點頭，膽怯地縮到墻角，拉過小板凳坐下去，安靜得像只小黑貓。叔叔笑而不語，他的笑里有些苦澀。我坐在一旁不言語，覺得父親這樣做不夠光明磊落，父親教訓弟弟很正常，但當著叔叔的面教訓，有點不妥當。不知怎的，我總覺得父親和叔叔仿佛不是同一個爹的種。

這些天我粘著叔叔，想套出他的話，了解他的過往。我覺得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就像一個黑洞，深不見底。他不僅會唱歌，臺風還那么好，氣場不輸給專業(yè)歌手。更難得的是，他能刻一手好字。我想讓他教我彈吉他。要是會彈吉他，我就會成為學校里的焦點，許多小女生就會投來羨慕的目光。

“我爸像是抱來的，沒半點爺爺?shù)幕颍幌袷迨迥氵@樣。”我來到叔叔身旁說。叔叔坐在那里，紋絲不動。我懷疑他沒有聽到我的話，就大聲說：“你看我爸那個屌樣，只會對我和弟弟怒吼，以為聲音大了就有道理，驢的叫聲才大呢?！笔迨宓淖旖墙K于浮上一絲微笑，顯然他聽到了我的話。“你這樣說你阿爸不好。再說了，你見過驢嗎？南方?jīng)]這東西，你不能為了罵人就亂說話?！笔迨褰K于開口了，但他沒有上我的套，反而揪出我話里的漏洞。

“你爸沒什么不好，也沒什么不對，他過他想過的日子而已。老大啊，等你到我和你爸這個歲數(shù)，你就明白了?！笔迨寰谷粠透赣H說好話，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霸谶@個世上，有很多人活了一輩子，到頭來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該怎么去要，糊里糊涂的。可話又說回來，有時候人就該糊涂，難得糊涂啊。這些道理你以后長大了就會懂了?！笔迨逭f。

我在思考叔叔的這段話，直到他起身離開，我才想起事先準備的一肚子話，都還沒有說出來。

隔壁村有兩個人爬上亂墳崗，特地去看叔叔的墓碑。他們從亂墳崗上下來，徑直走向我們家?！罢垎栍鄮煾翟诩覇?？”母親確認來人是找叔叔的，連忙招呼他們進屋。母親讓我到房間里去叫叔叔。他又倒頭大睡，真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多困意，用父親的話說，他再睡的話就真成豬了。叔叔聽了也不氣惱，只是淡漠地回一句：“大多數(shù)人還不如豬呢。”父親又在叔叔的面前啞火了，他們說話總是說不到一塊，這讓我更加懷疑他們不是親兄弟。說來也怪，我竟然期盼他們不是親兄弟。我使勁地搖晃叔叔的手臂，也沒能把他搖醒，只好伏在他耳邊叫喊：“叔叔！有人找你！”叔叔皺了皺眉頭，眼睛裂開一絲細縫，透出兩束蒼茫的白光：“找我干什么？”我只好回到堂屋問正在煮油茶的母親。

“你叔呢，怎么還不起床？”母親邊打油茶邊問。我說叔叔讓我問找他干什么。來人笑著說：“余師傅真是有個性，是辦大事的人，我們今天來想請余師傅幫個忙。村里修了一座橋，要刻塊碑，之前村里打算用機器雕刻，可那樣沒有煙火氣。今天看了余師傅的手藝，真是得到了老爺子的真?zhèn)靼??！彼麄儚膽牙锾统鲆粋€紅包，說這是兩千元訂金。母親的眼睛瞪圓了，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接過紅包遞給我，讓我拿去交給叔叔。我拿著紅包來到叔叔床前，告訴來人是請他去刻碑。

“過了春節(jié)才接活兒，等天氣暖和再下水撈工具，把紅包交給你媽保管?！笔迨暹B眼睛都不睜，夢游似的吐出這句話，接著嘴巴又緊閉起來，呼嚕聲隨之響起。我本來還想叫醒他，舉起的手又放下了，想想算了。我把叔叔的話轉(zhuǎn)告給母親，自然來人也昕到了。他們就笑嘻嘻地站起身，說余師傅答應了，他們也就放心回去交差了，等天氣轉(zhuǎn)暖他們再來請。母親手里拿著紅包，滿臉漲紅地把他們送出門。

“這是好事呀，老二終于開竅了?！备赣H說。晚上母親提起這事，還從紅包拿出錢來數(shù)了數(shù)，說：“訂金就兩千元啊，真看得起叔叔，還以為他繼承了爺爺?shù)囊吕從?。”父親略有沉思，說，“老二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的心定不下來，做事不牢靠，得讓他成個家，有人管就好了?！蹦赣H眼里閃出一道光，起身找來塑料袋，裝上幾個糯米粑，滿臉微笑著走出門去。弟弟要跟著去，被父親攔住了，說：“你阿媽去給你叔叔找老婆，你去干什么？”弟弟鼓著腮幫說：“我去幫叔叔討老婆?！备赣H被逗笑了，便允許弟弟跟著去。

母親見了媒婆，就直截了當?shù)卣f明來意。媒婆問想要娶什么樣的女人。母親說脾氣好、手腳麻利、會持家的就行。媒婆說她有個剛離婚的親戚，符合這個條件，人還長得俊呢。母親問帶沒帶“拖油瓶”，媒婆說沒帶。母親說：“不過小叔剛回來，整天躺在屋里睡覺，可能這些年在外累了，回家補睡?！薄斑@些我都聽說過，還聽說隔壁村要請他去刻碑，今天隔壁村來人，就為這事吧？”母親說：“這你也知道？”媒婆說：“干我們這行的，消息能不靈通？你小叔是個有能耐的人，那就這么說定了，安排他們見見?！蹦赣H就說：“好?！泵狡耪f：“他嬸啊，我看他們這對能成，你就放心地回去準備豬頭吧。”

隔日，媒婆就帶她家的親戚來到我們家做客。那個姑娘長得的確不錯。母親熱隋地招呼她們，又讓我去叫叔叔。我還沒有起身，弟弟已經(jīng)跑到叔叔的床頭，說：“叔叔，你老婆來了?！笔迨灞犻_眼，茫然地看著弟弟。我上前解釋說：“叔叔，媒婆帶個女人到家里來了，是介紹給你的，比我阿媽漂亮多了，你起來去看看吧?！笔迨彘L舒了一口氣，臉上的茫然消失了，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我們滾出房間。還沒等我們離開，他的眼睛又閉上了，接著側(cè)過身睡過去，有節(jié)奏的呼嚕聲再次響起。

“還是你去叫叔同吧?！泵狡艂?cè)過臉對姑娘說。姑娘的臉紅起來，不過她還是毫不猶豫地站起來，跟著母親來到叔叔房間門口。母親用手指了指房門。姑娘整了整衣服，又用手捋了捋并不凌亂的頭發(fā)，之后輕輕地敲了敲房門說：“叔同，你醒了嗎？我進來了。”房間里沒有回應，姑娘回頭看母親，母親示意她走進去。姑娘紅著臉推門而入。我和弟弟裝作在房間外玩，豎起耳朵在聽動靜，什么都還沒聽到就被母親趕走了?！叭トト?，都到外頭玩去。今天你們叔叔相親，不要搞破壞，沒有我的同意不許回來?！?/p>

兩個小時后，媒婆才帶著姑娘走出我們家門。姑娘滿臉通紅，像盛開的桃花，比剛進門時漂亮多了。

關(guān)于叔叔要結(jié)婚的消息，傳遍了村莊的每個角落，人們既為叔叔祝福，又為即將成為新娘的女人感到高興。人們說那個女人能嫁給叔同這樣的人有福氣。父親和母親聽到這些話可受用了，更加用心為叔叔準備婚禮。

晚上，父親請家族里幾位老者到家里吃飯，商量叔叔的婚事，確定婚期，按每個人的能力分派事情。他們還打趣說：“叔同你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躺在床上等新娘?！笔迨彘_心地笑起來，不停地跟大家舉杯相碰。

“小于，你也來一杯?！笔迨搴鹊糜行┒嗔?，舌頭有些伸不直，他端起一杯酒遞到我面前。我沒喝過酒，不敢接，又不敢拒絕，便轉(zhuǎn)頭去看父親。父親眼里布滿血絲，他微笑著點頭，說：“難得你叔高興，就整一口吧，就一口。”我端起滿滿當當?shù)囊槐?，猛地往嘴里倒。一股又苦又辣的味道堵在喉嚨，咽不下，反而嗆起來，把喝進去的酒噴出來，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小于，你總算會喝酒了，算是叔叔送給你的成年禮?！笔迨鍢泛呛堑卣f。這算哪門子成年禮啊？我心里想反駁他，但舌頭都僵硬了。父親走過來把我架到房間，說：“喝多了就睡吧?！钡任倚褋硪咽谴稳涨宄?，我跑下樓去上茅廁，發(fā)現(xiàn)家里靜悄悄的，父母親都不在家。我從茅廁出來大聲叫喊父母親，沒有應答。我又跑去推開叔叔的房間，叔叔居然沒有躺在床上，只有扭成一團的棉被，連弟弟也不見蹤影，不知他們都去了哪里。天氣冷，我又鉆進還有余溫的被窩，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快起來，快起來！”我在夢中被人搖醒。父親問：“昨晚你叔跟你說了什么沒有？”我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不明白父親在說什么，于是機械地搖了搖頭。父親把一張紙條遞給我，說：“你看，這是你叔留下的?！蔽医舆^紙條一看，紙上是幾個蒼勁有力的字：“不要找我?。?！”感嘆號一個比一個長，第三個還把紙給劃破了。我還是不明白，抬起眼看父親。父親坐在床沿上，滿臉的無奈和沮喪，說：“你叔走了，又走了?！蔽疫@才想起昨晚喝酒時，叔叔說我喝酒是送給我的成年禮，原來他是在向我們告別啊。父親懊惱地拍打自己的腦袋說：“是我和你媽太著急了，不該為他張羅結(jié)婚的事。他是個有本事的人，哪還要媒婆介紹女人呢？叔叔為什么要逃婚？或許他在外頭有女朋友了吧。如果這樣的話那他的確應該逃婚?？梢悄菢拥脑捤麨槭裁床恢苯泳芙^呢？現(xiàn)在把全家人推到泥潭里，成了全村人的笑話?！?/p>

父親帶著我來到隔壁村，把刻碑的訂金還給人家。父親說：“實在對不住，我家老二又走了，什么時候回來又沒個準信，訂金就先收回吧。”隔壁村人說：“沒事，沒事，等余師傅回來再到家里去請他?！备赣H向人們鞠躬，說：“謝謝謝謝，我這替老二向大家賠禮道歉了。”人們就擺擺手，說：“這不算什么錯嘛，余師傅為什么走？”父親搖搖頭說他也不知道。隔壁村人也跟著搖頭，臉上爬滿迷惑和同情。

現(xiàn)在難辦的是如何向女方家交代。媒婆來到家里傳話，說要么給他們“洗臉”，到他們村去放炮，還要給五千元賠償；要么就舉辦婚禮，沒有新郎也行，從此新娘就是余家人。父親說：“婚是結(jié)不了了，叔同走了，誰知道他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萬一他犯了什么事，那就是把人家給耽誤了。”媒婆說那就去給女方家“洗臉”吧。

父親請家族里的十幾個兄弟，帶上鞭炮，趕著一頭豬和一頭牛，還封了五千塊錢的紅包去女方家。我本來是不想去的，太丟人了。父親哼哼冷笑，說：“你不是崇拜他嗎？你也覺得丟人？”我只好跟著去了。

我們走了三個小時，來到女方家的村口，每個人手里都拿著鞭炮，一起點燃，頓時鞭炮齊鳴。許多人站在路邊看熱鬧。我們不能生氣，還要賠著笑臉，向人們鞠躬致歉。沒有一個人跟我們說話，似乎我們在演啞劇。更有甚者，當著我們的面往地上吐唾沫。我胸口里堵著一團氣，見父親忍著不敢反唇相譏，不由得憎恨起叔叔來：為什么他屙屎還要我們擦屁股？

那之后，父母親在村里抬不起頭來。父親對我和弟弟說：“以后你們誰再跟他學，看我不打斷他的腿?！备赣H這話說了不下五次，聲音洪亮刺耳，連從屋外路過的人都被震住了。我知道父親不只是說給我和弟弟聽，更是說給村里人聽。

叔叔逃婚的事，村里人議論紛紛，有說叔叔是不道德的，有失禮數(shù)，女方家要求賠禮道歉都是輕的，要是遇上不講理的人家是什么后果就難說了。還有個別人不那么認為，說叔叔對這個女人沒感情，拉郎配才是不道德呢，不能為了傳宗接代而把人當成畜生。村里的人誰也說不過誰，而那些到山外念書的學生，卻尤為喜歡叔叔。我跟小伙伴們聊天，話題總是繞不開叔叔，他們說像叔叔那樣的生活才叫生活。我就對他們笑笑，不置可否，其實心里暖暖的，我何嘗不是這種感受呢？在家里得聽父母的話，在學校得聽老師的話，我感覺自己只是一條魚，永遠游不出那張無形的網(wǎng)。

后來，我把叔叔的事都寫到日記里。在書寫中，我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在漸漸敞開，那股埋在心底的怨恨竟然消失了。我終于明白那些人的話，叔叔沒有錯，他只不過選擇了他想要的生活。

“再怎么說都是為他好，他怎么能這樣做？我是他親哥，怎么能這么坑我？”父親在我和弟弟面前咆哮著，他對叔叔的恨讓他沖昏了頭腦。弟弟躲到我身后，被嚇得渾身哆嗦。我便不再說叔叔的事，也不愿再聽父親說“都是為你好”那樣的話。每每昕父親說起那樣的話，我總感覺自己像條魚被網(wǎng)住了，再怎么掙扎都沒有用。

“你還跟他們瞎胡鬧，不知道你的任務是學習嗎？你也想變成你叔那個鬼樣？你再這么瞎鬧，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备赣H盯著我說。我和楊柳忠?guī)讉€少年組建樂隊，是弟弟屁顛屁顛地跑去告訴父親的。弟弟沒有壞心眼，以為那是值得慶賀的事。組建樂隊是楊柳忠提出的主意，得到了大家的贊同，于是幾個少年爬上亂墳崗，在叔叔的墓碑前鞠躬跪拜。楊柳忠跪在最前頭，說：“師傅大人在上，我們今天在此組建樂隊，叫乞丐樂隊。樂隊將秉承師傅的精神，即便身為乞丐，內(nèi)心也要時刻保持搖滾精神?！蔽也幻靼资裁词菗u滾精神，但我愿意相信楊柳忠的話，因為他是音樂特長生，他在這方面比我們有見識。我們就在叔叔的墓碑前排練，楊柳忠會彈吉他，唱歌又比我們好，由他擔任樂隊主唱。我們唱得熱血沸騰，似乎沉睡的靈魂，終于被歌聲喚醒。我們唱完一曲，就停下來討論，指出什么地方唱得不好，什么地方需要改正。此時，我們無比懷念叔叔，要是他在就好了，可以當面請教他，說不定乞丐樂隊能紅遍大江南北。

那天我們唱到夕陽西下，每個人眼角都泛起淚光。在附近勞作的村里人還以為亂墳崗上鬧鬼，丟下手里的活兒抱頭鼠竄。

我最終還是選擇退出乞丐樂隊，楊柳忠他們不怪我，說我成績好，就該好好學習，將來寫歌給他們唱。我知道他們在安慰我，讓我不要有什么心理壓力，不要覺得自己是可恥的逃兵或半途而廢的孬種，更不是在背后捅刀子的叛徒。我說我永遠是乞丐樂隊的鐵粉。說這話時，我聲量提高數(shù)倍，聽起來信誓旦旦，其實內(nèi)心空落落的。

此后他們不再來找我排練，我也不去找他們玩，我和他們之間像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放寒假了，他們在楊柳忠家里排練，準備在村里的晚會上表演。村里很多孩子都去看他們排練，弟弟也去，我不好意思去。每天都是弟弟回來告訴我，說他們在唱什么歌、跳什么舞。弟弟若有所思地說：“他們沒有叔叔唱得好聽?！蔽蚁氩怀鏊麄兂迷趺礃恿?，跳的又是哪一種舞蹈，心里很想去看，但又不想讓父親生氣，終于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把寒假作業(yè)攤在書桌上，怎么也想不出答案，腦子里全是乞丐樂隊唱歌的情景。我的成績比他們都好，卻覺得被他們拋棄了。當?shù)艿茉俅闻艿矫媲?，告訴我他們排練的情況時，我心里躥起一股無名火，說：“你再說這些，我就把你打扁?！钡艿車樀猛弁鄞罂?，跑到樓底向父親告狀。父親抬頭看到我倚在窗邊，手里拿著寒假作業(yè)本，可能猜到我在假裝看書，也可能猜不到?！澳憔褪乔纷??！备赣H沒有安慰弟弟，反而呵斥他，顯然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弟弟不敢再哭了，擦掉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滿臉委屈地蹲在父親身旁，討好地拍掉父親衣角上的泥垢。

村里家家戶戶都殺年豬，年味越來越濃了，唯獨我們家靜悄悄的。上個春節(jié)，樓底的豬還不夠肥，向別人借了一頭豬賠給女方家，說好等豬長膘后才還給別人，現(xiàn)在豬圈里那頭豬還沒長膘呢。

“要是你叔回來，要剁了他吃肉?！蹦赣H站在窗口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臉色陰沉沉的，顯然她還在記恨叔叔。父親賠著笑臉說：“那也不能說這么狠的話，都是自家人，誰能沒做過錯事？”母親說：“就是你這當哥的給慣的，他變成這個樣子就是你的責任。我在別人面前低頭都低了一年了，還不能說兩句？”父親的口氣立即軟下來，說：“只要夫人心里痛快，那就多說幾句?！备赣H竟然用上“夫人”這樣的字眼，怎么聽都覺得滑稽。母親沒好氣地離開窗口，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你和你弟都有病，神經(jīng)??！”父親就愣愣地定在那里，像被點了穴一樣。我和弟弟躲在旁邊不敢吭聲，弟弟也學聰明了，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引火燒身。

除夕那天，父親買來大紅紙和筆墨，對我說：“從今年起，對聯(lián)就由你來寫。”我說：“我沒寫過毛筆字?！备赣H說：“那有什么要緊的？你都讀十年書了，你就寫吧！”我這才發(fā)現(xiàn)讀了那么多年書，竟然沒有摸過毛筆，也不知道對聯(lián)怎么寫。我只好跑去找村里的老先生借對聯(lián)書。“這就對了嘛，年輕人就要多學點有用的，藝多不壓身，不要跟你叔學，將來要吃虧的?！蔽倚睦锊凰?，我想他哪能跟叔叔比呢？臉上卻擠出笑容，說：“大伯，我寫完就還回來?！崩舷壬f：“沒事，拿去吧，多練練，以后我就不用這么累了，由你們年輕人來寫?！?/p>

父親在堂屋里擺好方桌，大紅紙也裁好了，整整齊齊地放著，墨水已倒進碗里，旁邊還放著幾張舊報紙。父親真把我當成書法家了，我臉上不由得一陣滾燙。我裝模作樣地攤開報紙，用毛筆在碗里蘸了蘸墨水，在報紙上寫起來。筆卻在手里不聽使喚，不停地抖動，筆鋒怎么也跟不上思路?！案绺?，你寫的字好好看哦?！钡艿茉谂赃吪氖纸泻啊Ｋ欢覂?nèi)心的尷尬，還在拍手歡叫。

“不要想那么多，下筆就下筆，你寫你的，關(guān)別人什么事？”我不禁嚇了一跳，不知何時身后站著一個人，扭頭一看，居然是叔叔站在那里。他上樓時腳下沒發(fā)出聲響嗎？他把腦袋湊近我，臭味越來越濃，原來臭味是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叔叔身上依然衣著破爛，蓬頭垢面，依然像個乞丐。他臉上多了一道刀疤，像一條螟蚣靜靜地趴在那里，觸目驚心。他沒等我開口，就徑直走進父親房間，翻出干凈的衣服，到廚房里提了兩桶熱水下樓。他臉上毫無悔意，似乎從來沒有給家里惹過麻煩，只不過出趟遠門回來罷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啊？臉皮厚成這個樣子，都快比得上古城墻了。不管他了，對，我寫我的，關(guān)別人什么事？我在心底這么說，然后在大紅紙上寫起來。字歪歪斜斜、別別扭扭的，怎么看都不順眼。我心里愧疚難當，我想以后一定要練字，不能再這么丟人。

“你叔呢？不，師傅呢？”楊柳忠和那幾個人噔噔噔地跑上樓，我想把寫就的對聯(lián)蓋起來，但來不及了，被他們看到了?！澳氵€會寫對聯(lián)呀？不錯，我喜歡這字，像師傅的性格，一看就知道是誰寫的。我們老師怎么說來著？對，就是辨識度?！彼麄兌嗽斊饘β?lián)來，臉上滿是真誠。我愿意相信他們的話，于是我告訴他們叔叔正在樓下洗澡。他們就噔噔噔地跑下樓，在洗澡房外叫喊：“師傅，你慢慢洗，我們在這兒等你?！?/p>

“乞丐樂隊？這是你們自己起的名？真他娘的天才?！笔迨暹B連稱贊，也就樂意指導他們唱歌，“唱歌呢，不是光靠喊，不是聲音大就好聽。唱歌要唱得入心入耳，要讓聽眾沉浸在歌聲里、旋律里，得靠由內(nèi)而外的情感來表達。所以你們在唱歌之前，要了解這首歌寫的是什么，要了解歌曲的價值與意義，再把它融化到血液里，這樣唱出來才是你們的，才能把你們內(nèi)心的情感和故事傳達出來，才能打動萬千聽眾?！?/p>

楊柳忠他們頻頻點頭，我也跟著默默點頭。我是第一次來看他們排練，要不是叔叔來指導他們，還找不到理由來呢。叔叔給他們做示范，張嘴發(fā)音，那聲音不像是從嘴里發(fā)出來的?！斑@就對了嘛，讓聲音從額頭上發(fā)出來，就是那種感覺。對，感覺從額頭上發(fā)出來。發(fā)音不光靠嘴，要靠心、靠靈魂?！边@些話我只在電視上聽說過，電視里的音樂選秀節(jié)目的導師這么說過，我覺得叔叔不比他們差。

晚會照例是在大年初一晚上舉辦，我跟著叔叔來到戲臺的化妝室。楊柳忠他們幾個人的穿著讓人驚訝，每個人身上都套一件軍大衣，不僅破爛，還臟兮兮的。他們還把頭發(fā)弄得凌亂，又粘上幾片枯葉，真像是一群乞丐了。叔叔坐在椅子上撥弄吉他，隨意地彈幾下，迷人的音符就彌漫開來。他準備跟他們一起表演，身上也穿著破爛的衣服。

廣場上擠滿了觀眾，有許多是年輕人，他們邊抽煙邊聊天，耐心地等待晚會開始。往年很少見有這么多年輕人，他們對傳統(tǒng)的戲曲不感興趣。對他們來說，與其看著味同嚼蠟的戲曲，還不如與三五好友相聚。

“這些人都是來看你的?！蔽医o叔叔揉著肩說。叔叔微笑著，沒有說話，他明白我的心思。我是想在眾目睽睽之下，突顯出我們之間親密的關(guān)系，讓人家也高看我一眼?！八麄冋媸莵砜茨愕摹！蔽矣终f了一遍。叔叔皮笑肉不笑地說：“他們不是來看我，他們是來看他們自己。”叔叔說著轉(zhuǎn)頭看臺下，恰好有一束光照在他臉上。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臉色驟然變得慌張，不會是那個離婚的女人找來了吧？聽說她離婚后放過話，終生不嫁。

“請問，你是余叔同嗎？”四個民警走上戲臺的后臺，把叔叔團團圍住。叔叔微微地點了點頭，小心地放下懷里的吉他。他們亮出證件，說：“我們是派出所的，請跟我們走一趟吧。”他們麻利地給叔叔戴上手銬，后臺的人都看蒙了。當他們把叔叔帶走時，我才沖過去想拉住叔叔，被一個民警伸出的手臂攔住了。

“不要帶走我們的師傅！”楊柳忠從化妝室里沖出來，手腳并用地踢打民警。民警抓住他的雙手反剪到背后，說：“余叔同，你知道這孩子在干什么嗎？你想毀了孩子嗎？”叔叔連忙賠著笑臉，說：“警察同志，小孩子不知輕重，放了他吧，他只是想讓我留下來看他們表演。”民警說：“你還是先想想你自己吧?！笔迨遛D(zhuǎn)頭對楊柳忠說：“小于，你有種！今天我就不能看你們演出了。如果覺得心里有愧，那就唱到歌聲里，就算是我給你們上一堂現(xiàn)場教學課。”

叔叔說著，頭也不回地跟著民警走了。雖然手上戴著手銬，但他臉上掛著笑容，向人們抱拳作揖，似乎不是被警察帶走的嫌疑犯，而是被護送去做報告的英雄。父親匆匆忙忙地奔跑過來，在警察面前攤開雙臂，說：“老二，你又犯事了？”叔叔說：“大哥，我沒有犯事，可能是派出所搞錯了。這是警察辦案的程序，我去去就回?！?/p>

村里的晚會照常舉行。演員們在臺上賣力地吹拉彈唱，臺下的觀眾卻感覺缺少了些什么，像是炒菜少放了鹽，雖然炒得形色俱佳，但是味道略為寡淡，終究還是敗了胃口。大家都知道為什么，不由得搖頭嘆息。晚會也有值得稱贊的節(jié)目，乞丐樂隊的表演得到了熱烈的掌聲。他們演唱的是Beyond樂隊的《海闊天空》。他們身著破爛的軍大衣剛一亮相，遭到臺下不少人的嘲諷，說他們就是在跟風，就是在玩膚淺，根本沒有真才實學。乞丐樂隊表演時，楊柳忠撕心裂肺地吶喊，人們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屈辱與憤怒、沉淪與渴望，人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低估了他們。當唱到“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時，楊柳忠的眼角泛起淚光，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我站在戲臺的角落里觀看，感動得熱淚盈眶，心間不禁充滿失落，原本我也可以站在舞臺中央接受掌聲啊。而當想起叔叔被帶走時，我心里又充滿了悲傷和惆悵。

“你們都瞧見了，你們叔叔那個屌樣，給你們做了好榜樣吧？被派出所抓起來了，大過年的被關(guān)在里頭，這罪好受嗎？你們也想變成他那樣的人？平時提醒你們還說我霸道，還說我不講理?，F(xiàn)在好了，我也不管了，就讓派出所治治他吧，就讓他餓死在牢里吧。”父親氣呼呼地說。他的話是說給我和弟弟聽的，更是說給村里人聽的。叔叔先是逃婚，弄得我們家左右不是人，等事情稍稍平息下去，現(xiàn)在又被派出所抓走了。太丟人了！叔叔給村里人增添了新的談資，大家認為他坐牢是肯定的。乞丐樂隊憤憤不平，說：“還沒結(jié)案，怎么能這樣亂說呢？”

這幾天，父親變得大方起來，口袋里揣著香煙，從不抽煙的他，現(xiàn)在時不時給人敬煙。人們接過煙就安慰他，說：“你當老大的有心就好了，再說到底是怎么回事還個未知數(shù)呢，叔同大家都懂，本質(zhì)不壞?！备赣H就向人家抱拳作揖，以示感謝。他這個動作和叔叔十分相似，可以肯定父親和叔叔絕對是親兄弟。父親從外頭回家，立即換上另一副面孔，臉色憂郁陰沉，與屋里的昏暗相似，像是全家人都欠他的錢似的。這種時候我們都不敢說話，連母親也變得小心翼翼的。

“孩子他爸，都三天了，你還是去看看吧，別讓小叔在里頭給凍壞了?！蹦赣H小聲地對父親說，眼里閃出一絲憂慮，我看到了，不知父親看到了沒有。父親抓了抓后腦勺說：“那好吧，那我?guī)Ю洗笕グ?，路上也有個說話的?！钡艿軟_過來說：“阿爸，哥哥去我也要去?！备赣H說：“你還小，去了就會被關(guān)起來的?！钡艿苓B連后退，連忙擺著手說：“我忘了剛才阿媽叫我下樓去撿柴火呢?！彼f著就飛快地溜下樓去。

我和父親抱著棉被和一些食品，往小鎮(zhèn)走去。路上我們遇到村里人，還沒等人家開口，父親就說去看叔叔。天氣很冷，寒風從山頂呼嘯而過，我不由得緊了緊衣服，縮著腦袋往前走。父親走在前面，后背有些彎曲，可能是天氣冷的原因，也可能是父親真的老了。我想跟父親說點什么，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合適的話，忽然發(fā)現(xiàn)我和父親已經(jīng)離得很遠。我不禁為父親感到心酸。

“阿爸，我以后想考師范學校?！蔽覜]話找話。父親說：“那好呀，只要好好讀書就能考上，千萬不要學你叔，白白浪費了一顆好腦瓜?！蔽摇班拧绷艘宦?，然后就不知如何接下去了，裝作蹲下去系鞋帶，故意跟父親拉開一段距離。

我們走了兩個鐘頭才來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坝嗍逋辉谶@兒了，他只在這里待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就走了。他沒有什么事，這個案件跟他無關(guān)?！敝蛋嗟拿窬莻€年輕人，說，“余叔同沒有回家嗎？當時所里想派兩個人送他回去，但他說不用送，說大過年的大家都忙，沒有那個必要。后來就讓他自己回去了，大過年的他怎么不回家？”

我和父親不由得愣在那里，手里的被子和食物成了多余。父親問：“他真的沒說去哪里？”民警搖搖頭說：“他沒說。他說他自己回到村莊才有面子，讓警察送回去面子上不好看。我們覺得他說得在理，也就沒再堅持?！备赣H微微地點頭，垂下眼簾看了看手里的東西，然后把食物擱在民警的辦公桌上，說：“這些原本是拿給他的，現(xiàn)在他不在這兒了，那就留給你吧。大過年的還在值班，實在是辛苦，就當老百姓給警察的慰問品。”民警推辭說：“老哥，我們沒這規(guī)矩，會被領導批評的。”父親說：“那我們就把東西放在這里，不是送，你覺得不合適就丟了吧。我們從家里帶來，再拿回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丟了又怪可惜的?！泵窬托α诵?，他的笑容很純粹，像在冬日陽光里飄落的雪。

我和父親抱著被子回去了。叔叔沒犯什么事，原本是值得慶幸的事，可我們心里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父親說：“你叔他會去哪兒呢？”我說：“叔叔他這樣慣了，由他去吧?！备赣H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可能父親覺得我作為晚輩，不應該說這樣的話，這太冷酷無情了?！翱赡芪覀儧]來看他，讓他寒心了，就不愿回家了?！备赣H像是在自說自話，聲音小得差點被寒風刮走了。我默默地點頭，心想父親的話不無道理。

我和父親回到村里，每當遇到人，父親就說叔叔沒事，他已離開了小鎮(zhèn)。人們微笑著說：“這就好，這就好。”人們臉上的表情不太自然，看得出來他們并不相信父親的話，就算叔叔真的沒事，大過年不回家還能去哪兒呢？只有一個可能，叔叔被送進去了，父親為了面子在說謊。父親拍了拍手里的被子說：“瞧，連被子都白送了。”人們還是不太自然地笑了笑，鋪蓋能說明什么問題呢？掩人耳目罷了。

“你們愛信不信?！备赣H壓低聲音說，再也不向別人解釋。我們回到家里，父親靠在座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往返二十里山路讓他累得夠嗆。父親果真老了。父親自言自語地說：“等老二回來了，就不用解釋了?！备赣H說這話時語氣是虛弱的，像是大病初愈，應該是心里沒底的原因吧。叔叔為何如此，我和父親大概都知道原因。

果然到了第二年年底，叔叔都沒有回來，第三年也沒有回來，第四年還是不見叔叔的蹤影。每年除夕那天，父親都允許弟弟在外頭玩到天黑，前提是要在村口玩耍。我明白父親的用意，只要叔叔出現(xiàn)在山路上，弟弟肯定會跑回家告訴我們?？上迨迨冀K沒有回來，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村里人都認為他在牢里蹲著。

我考上了重慶師范大學，父親對此很高興，說畢業(yè)了可以當老師，也可以考公務員。我想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沒有把話說出口，不想傷父親的心。乞丐樂隊解散了，楊柳忠考上了廣西藝術(shù)學院，學的是聲樂專業(yè)，其余幾個伙伴都輟學了，先后去了廣東打工。

那年放寒假，月亮灣還沒修公路，我回家不得不背著行李翻山越嶺。弟弟早就在村口等待，看到我就跑過來幫忙提包?！笆迨暹€是沒有消息，連根鳥毛都沒寄回來?！钡艿苷f。他長高了，也學會說粗口話了。

除夕那天，我讓弟弟到店鋪里買紙墨。我的毛筆字有了長進，說不上有多好，但給自家寫對聯(lián)還是看得過去的。父親對此很滿意，說我越來越有老先生的水準了。父親把對聯(lián)貼到大門上，見人就介紹說：“瞧，家里的秀才寫的?！比藗兙驼驹谀抢镄蕾p，不住地點頭稱贊，說：“這毛筆字不輸你家老二了?！备赣H滿臉是笑地說：“是啊，幸虧這小子不學他叔，不然啊，誰知道會變成什么人呢?！比藗儠牡匦α?，抱著大紅紙來讓我?guī)蛯憣β?lián)。盡管寫得手酸背疼，我還是來者不拒，能幫到別人是件開心的事。

“阿爸，阿媽，叔叔回來了，叔叔回來了，還帶著一個女人！”弟弟在屋外大聲叫喊。我們滿臉驚訝，面面相覷，父親最先反應過來，說：“老大，快去接你叔叔！”我放下毛筆，跟著弟弟往村外跑去。叔叔已經(jīng)走到村口，臉上始終掛著笑。他身旁是一個高挑的女人，幾乎趕上叔叔的個頭。她左肩挎著精致的小挎包，右手挽住叔叔的手臂，他們像電影里的戀人。我和弟弟連忙走過去幫她提東西。叔叔向女人介紹我們，女人微笑著跟我們打招呼。人們擠到路邊來看稀奇，叔叔笑著向人們敬煙，說：“這是小巫，我女朋友?！比藗兘舆^煙目送我們回家，臉上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老二，今年辦酒嗎？年前殺了一頭豬，樓底還有一頭?！备赣H認真地問。叔叔笑著說：“不辦。”父親問：“你們領證了嗎？”叔叔說：“領那玩意兒有什么鳥用？”父親問：“那你不打算跟她過日子？”叔叔說：“這和過日子沒有關(guān)系嘛?！备赣H和母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的。父親和叔叔用方言交流，女人沒聽懂，臉上始終掛著禮貌的微笑。

晚上母親給叔叔鋪床時，不由得感到為難，那個女人該睡在哪兒呢？叔叔說：“嫂子，我和她睡一間屋。”母親瞪大眼睛，似乎不明白叔叔在說什么。父親走進來把母親推出去，說：“由他去吧，反正遲早是我們余家的媳婦。”母親看了看父親，想說什么，結(jié)果搖了搖頭走開了。

我們住的是木樓，隔音效果不好，半夜里總從叔叔的房間里傳來呻吟聲。弟弟半夜起來上茅廁，聽到呻吟聲懷疑女人生病了，他還把耳朵貼在墻上聽，被父親擰著耳朵拉回床上，說：“再去偷聽就變流氓了！”弟弟不服氣地說：“怎么就變流氓了？”

“老二，晚上小聲點！我們這是木樓，左鄰右舍都聽到了，我們家小二還不懂事，昨晚他還貼在墻上偷聽呢?！备赣H頗難為情地對叔叔說。叔叔哈哈大笑，說：“這是你作為父親的不對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早該給他進行性教育啦?！备赣H一時語塞，滿臉通紅，似乎偷東西被人當場抓獲。我站在窗口旁聽他們談話，強忍住沒有笑出來，裝作看村巷里來來往往的人們，他們每張臉上都洋溢著過節(jié)的歡笑。到了晚上，叔叔和女人還是沒有收斂，呻吟聲依然穿墻而來。父親就裝著上茅廁，走路時故意放重腳步，但呻吟聲依然不斷。父親拿叔叔沒有辦法，走到我和弟弟的房間，讓我們趕緊睡覺。我和弟弟就閉上眼睛，不知道弟弟能不能入睡，反正我怎么也睡不著。

大年初一晚上村里照例舉辦晚會，我和楊柳忠他們重組乞丐樂隊，叔叔卻不愿上臺獻唱，帶著女人在臺下當觀眾。人們說叔叔變了，我知道叔叔沒變，但我沒有告訴別人。幸好叔叔和女人只在家里待兩三天就走了，父親和母親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那個女人是發(fā)廊妹的消息像突如其來的暴雨，淋濕村莊的每個角落。我們家人聽了很不是滋味，父親氣沖沖地去責問散布謠言的人。那個男人之前在廣東打工，他說：“阿叔，這話是我說的不假。那個女人俊是俊，可她真是發(fā)廊妹，在東莞我還點過她的鐘，我認得她。像這種女人個個都無情無義，騙男人錢罷了?！蹦腥苏f得很坦然，父親也開始懷疑女人的身份，她和叔叔在夜間放肆的呻吟聲，似乎印證了中年男人的話。“那個女人不會再回來了，快回家看看有沒有丟什么貴重的東西?！敝心昴腥藵M臉真誠地說。父親機械地搖了搖頭，然后耷拉著腦袋回家。父親不相信這么好看的女人會是發(fā)廊妹。

“由他去吧?！蹦赣H看到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來，已然知曉怎么回事，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笆俏覀兊腻e，以為老二成熟了，想回來過日子了，沒想到他還是那個屌樣，他遲早要倒大霉的。”父親失望地說。母親說：“那就算了，管好我們的孩子就好了，不要讓他們學壞就好了?！蔽乙矊κ迨灏瞪粷M，不是因為他帶回一個發(fā)廊妹，何況這只是道聽途說，即便那個女人真是發(fā)廊妹，要是她遇到叔叔后就從良了呢？！人都是有感情的，都是可以改變的。我對叔叔的不滿，是他從來沒為家里做過什么，反而不斷地給家里帶來麻煩和屈辱。我終于認同了父親的觀點，凡事都要講規(guī)矩，才能贏得想要的人生。

回到學校后，我再也沒有談起叔叔，打算把他從記憶里徹底清除。楊柳忠從廣西給我打來電話，想讓我?guī)退?lián)系叔叔，他想向叔叔請教音樂上的事。我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掛斷電話了，等他再打過來干脆不接，他應該知道我為什么如此不禮貌。

我急匆匆地趕回月亮灣。村里人在路上見到我都跟我打招呼，臉上是那種想同情又同情不起來的神色。我知道他們怎么想，但我不在意這些，只是加快腳步回到家。

“你叔和一個女的一起摔下懸崖，你叔當場沒命，那個女的昏迷不醒，醫(yī)生說可能會醒，也可能永遠不會醒?！备赣H滿臉悲傷地說，“警察介入調(diào)查，那天你叔在鎮(zhèn)上和跟他玩的幾個混混喝酒，他們說你叔從浙江回來辦事，沒說辦什么事。不久就看到那個女的，你叔當著他們的面說要弄那個女的，結(jié)果就出了這種事?！备赣H停了停又說，“那個女的就是他以前想娶的寡婦的女兒。”

怎么會這么巧呢？叔叔很少回月亮灣，怎么一回來就遇上寡婦的女兒？據(jù)說寡婦的女兒和寡婦年輕時一樣漂亮，也一樣風騷。

“先把你叔的后事辦了吧。”父親憂傷地說。我猜不出父親是為叔叔的死而悲傷，還是為叔叔的死所帶來的恥辱而憂傷。我們在河灘上焚燒叔叔的尸體，這樣他才不會變成惡鬼，糾纏我們這些活人。父親從家里拿來一只陶罐，把叔叔的骨灰裝進去。我們抱著叔叔的骨灰爬到亂墳崗，我挖開叔叔的墳堆，把骨灰埋進去，現(xiàn)在這個土堆成了真正的墳墓。父親一直站著看我做這些，忽然抓起鋤頭往墓碑的根基挖去，很快那塊墓碑就倒在地上。父親還不解氣，丟掉手里的鋤頭，跳上墓碑胡亂踩踏。他背對著我們，仰頭望天，忽然發(fā)出一聲長嘯，孤獨而悲凄。

“我們還要給全村人‘洗臉’?！备赣H壓低聲音說。弟弟說洗就洗吧，河水多的是。弟弟不知道何為“洗臉”，那是叔叔給村莊抹了黑，叔叔死了，活著的家人得替他向村里人賠禮道歉。我說：“阿爸，警察都還沒有結(jié)案呀，怎么就斷定是叔叔在干壞事？”父親扭轉(zhuǎn)過頭來，不可思議地盯著我，說：“你這孩子傻不傻呀？如果對方告你叔，他會留有案底，你和弟弟以后還會有單位要嗎？不要只想著眼前這些事，給人家墊付醫(yī)療費，給全村人‘洗臉’，就是不想讓這事影響到你們?！笨删退銥槲业那巴局耄且膊荒茉┩魇迨灏?，事情有可能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樣呀。我終究沒有說出這句話，是覺得跟父親談不來，更是因為沒有底氣辯解，像叔叔這樣的人，有什么事是干不出來的呢？

村里人趕走了我家兩頭豬，又扛了好幾袋大米，還把油、酒和酸肉全都搬走；婦女們到我們家的菜地里拔菜，男人們到我們家的魚塘里撈魚，然后把這些東西集中到廣場上，在廣場辦“洗臉”宴。母親躲在房間里默默淌淚，她辛辛苦苦種養(yǎng)的東西，轉(zhuǎn)眼成了叔叔恥辱的代價。

全村人都來吃席，等到人們酒足飯飽，父親就拉著我和弟弟站到戲臺上，低垂腦袋向村里人認錯。人們紛紛走到我們面前控訴叔叔：“余叔同給村里抹黑就該懲罰，活著的人要吸取教訓，孩子們要引以為鑒，以后要當有用的人，為村里爭光……”每個人控訴完后，還在我們面前吐唾沫，但很少有年輕人。年輕人也不屑于這種野蠻的行為，認為這種事交給法律處理就好了。那些調(diào)皮的孩子卻十分興奮，故意把唾沫吐到我們的鞋面上。

“我相信師傅不是那樣的人?！蔽一氐綄W校后，楊柳忠打電話跟我說。我沒有跟他說感謝的話，雖然他是唯一沒有說叔叔壞話的人，但我實在沒心情聊這些事情，敷衍兩句就掛了電話。我想，要是你真的覺得叔叔不是壞人，為什么不在村里當面跟我講呢？為什么不站出來反駁村里人呢？而要等到相隔千里才打來電話？顯然他害怕村里人像嫌棄我們一樣嫌棄他，但我不該責怪他，因為連我都懷疑叔叔。

快要放寒假時，父親打來電話，說今年有很多對聯(lián)要寫。我明白父親的心思，他擔心我不回家，也想以此來恢復我們家與村里人的關(guān)系，以求得村里人的諒解。我沒有給父親明確的答復，心里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在放假的前一天晚上，弟弟打來電話，說：“哥，我想你了?！蔽抑肋@是父親的主意，但我得承認我也想弟弟了，他在村里受到許多鄙視和嘲諷，我應該回去安慰和鼓勵他，于是決定回家。

我回到家父親很高興，在除夕前的兩天，父親已備好筆墨，等我給鄉(xiāng)親們寫對聯(lián)。父親把我寫的對聯(lián)拿到門外擺放，任鄉(xiāng)親們拿走，結(jié)果沒有一個人來拿對聯(lián)。父親坐在堂屋里，像斗敗的公雞。我說：“阿爸，沒事，凡事都有個過程?！备赣H有些驚訝地抬頭看著我。我對父親笑了笑，便和弟弟抱起一堆對聯(lián)到亂墳崗，在叔叔的墳前把對聯(lián)當紙錢燒。

那之后，我們都很少說話，家里時常靜悄悄的，外人還以為家里沒人。我回到學校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學習，為這個家掙回面子。父親時不時給我打來電話，問我一些學習上的事，還問我的生活費夠不夠。我知道父親在關(guān)心我的同時，也希望我能夠關(guān)心他，他面對村里人的冷嘲熱諷，渴望得到親人的支持，但我每回都沒說幾句就匆匆掛斷了，似乎連家里人都隨著村莊漸行漸遠。我在心底暗暗打算，畢業(yè)后再也不回去，就留在城里工作生活，永遠離開那片讓我受盡屈辱的土地。

三個月后，父親又打來電話，我心里莫名地煩躁，不想接聽?？筛赣H一連打了三遍，我才壓住心里的火氣，不耐煩地劃開接昕鍵。父親說：“那個女的醒了，她能說話了，說出案發(fā)當天的情況。真的不是你叔干的壞事，你叔是個好人！他看到那個女的被幾個男人攔住，他們對她動手動腳，你叔就沖過去救她，就和那幾個人打起來?；艁y中那個女的大腿被捅了幾刀，那幾個人怕出人命才逃走。那個女的走不了路，你叔就背著她往月亮灣走，經(jīng)過那段懸崖路時不慎跌了下去?！?/p>

我掛斷父親的電話后，虛脫般地靠在座椅上，發(fā)現(xiàn)手腳在微微發(fā)顫。我和所有人一樣錯怪了叔叔，要是那個女的沒有醒來，甚至沒有說出實話，那么叔叔就成了永遠的罪人。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我不應該懷疑師傅，他才是真正的好人。我們這些懷疑他的人，才是該受到懲罰的壞人?！睏盍姨匾鈴膹V西跑到重慶來找我。我對他笑了笑，說：“我又何嘗不是呢？又何嘗不嫌棄和憎恨過我叔呢5e1f65fe9cbe3846426b630887466d14df1d87f19bc6770eeef8a0dcd5aad96c？”或許人心總有善惡，并不是你做了好事心里就沒惡念，也不是做了壞事心里就沒善心。這句話我沒有說出來，更確切點說，在叔叔面前我沒權(quán)利說這些。

“我們回去給師傅移墳吧，移到祖墳地里！”

楊柳忠盯著我的眼睛說，他像發(fā)現(xiàn)獵物的貓頭鷹目光堅毅。我不禁搖了搖頭，說：“這怎么行呢？再說了巫師也不會幫忙找墳地?！睏盍艺f：“這要什么緊？只要我們心誡，我們就是巫師。把師傅葬在最高處，他就能站得高、看得遠，他本來就是村莊里看得最遠的那個人。”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某種熱浪從心底躥起，迅速向全身席卷。

“這不行！”我們回到月亮灣，跟父親說起移墳的事，父親皺起眉頭堅決不同意。雖然父親心里有愧，但他還是不敢破壞村里的規(guī)矩，何況冒犯的是祖墳地，千百年來死于意外的人，都不能葬進去，那會破壞村里的風水，會給村莊帶來災難。

“阿爸，我不是和你商量，只是告知你?！碑斶@句話脫口而出時，我和父親都嚇了一跳。我想向父親解釋說那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不知怎的，那話自己長出腿溜出嘴來，但我沒有再張嘴，心間充斥著一股莫名的興奮。在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叔叔唱的：“水里的游魚在天上……”

我去找楊柳忠商量遷墳的事。他說：“我已經(jīng)去找人了，許多年輕人都愿意幫忙。他們都支持我們做這件事，還希望我們把乞丐樂隊重新組建起來，說那是一種精神，應該傳承?！贝稳?，村莊里幾十個年輕人扛著鋤頭、木棒和麻繩，浩浩蕩蕩地走向亂墳崗。不少人站在村口呆呆地看著，不知這群年輕人在干什么。

“我們?nèi)ソo師傅遷墳?！睏盍乙娙司驼f，聲音清脆宏亮，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人們一臉疑惑，遷墳這樣的大事怎么能沒有巫師呢？人們以為我們在開玩笑，不禁搖了搖頭。我們也沒有解釋，徑直爬上亂墳崗，爬到叔叔的墳前。我說：“叔叔，我們來幫你搬家啦?！?/p>

從亂墳崗到祖墳地要繞過村莊，我們邊走邊放鞭炮。村里人看到我懷里抱著叔叔的骨灰罐、年輕人輪流抬著墳碑，終于相信我們是給叔叔遷墳的。村里人始終沒人說話，默默地看著我們往祖墳地走去。我說：“柳忠，你給我叔叔唱李叔同的《送別》吧，我叔叔喜歡這首歌?！睏盍艺f：“好?！?/p>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歌聲伴隨寒風越過田野，漫向山谷，執(zhí)著而孤傲。在歌聲中，我終于明白叔叔為什么改名叫余叔同了。

我們爬到祖墳地的最高處，那里視野開闊，可以望見遠處的山梁。我們挖好墳坑，把叔叔的骨灰罐和頭發(fā)放下去，還將一把嶄新的吉他擱在旁邊當陪葬品，如果叔叔感到寂寞可以自彈自唱。

“卒于明日，要不要改？”楊柳忠抬頭問我。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想破壞叔叔的字跡，其實在我心里更愿意叔叔活著，“在明天到來之前活著”，這是多么霸氣的話啊。叔叔在多年之前就已經(jīng)洞悉了自己的命運。山坡上到處都是村里人種植的杉樹林，郁郁蔥蔥、整整齊齊。此時，一只蒼鷹在空中盤旋，盤了幾圈之后往遙遠的天際飛去。

忽然，一個穿紅色裙子的女人闖入我們的視線，似乎給寂寥的曠野涂上了一抹紅，使乍暖還寒的春日生發(fā)出一絲暖意。她徑直往祖墳地走來，越走越近，我終于看清她的面容，原來是跟叔叔到過村莊的那個女人。她懷里抱著一個嬰兒，臉上既沒有悲傷，也沒有喜悅。她懷里的嬰兒不知是因為受冷，還是因為餓了，忽然放聲大哭。我頓時覺得鼻子發(fā)酸，連忙轉(zhuǎn)身在叔叔墳前插上三炷香。

[作者簡介]揚仕芳，侗族，廣西三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花城》《山花》《芙蓉》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白天黑夜》《而黎明將至》等作品集。曾獲《廣西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民族文學》年度文學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