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浙平
回到瑞安的次日,我又被母親送到阿姆家。
阿姆家的老屋,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平房。大門朝東開,門外就是浦后街。進大門稍稍往左走幾步,是一個方整的院子(慣叫院子為道坦)??课鳌⒛?、北面是上間(中堂)、正間和廂間。穿過上間靠北有一扇后門,進去還有一個小院,院中貼西墻有口方形水井,井水清澈,長年不涸。
這座房子的主人,是陳婆婆。阿姆是陳婆婆的兒媳。我稱呼陳婆婆為阿婆。阿婆的丈夫張阿公在北伐戰(zhàn)爭中捐軀。北伐勝利后,民國政府對張阿公以示榮哀,撫恤阿婆八百塊大洋(銀圓),阿婆用撫恤金的一部分買了這座帶院子的房屋,一生在此居住。原先這座院屋,只有阿婆一戶。解放后,阿姆將上間西北邊的一排房間賣給了兩戶外姓人家。阿姆一家人就住在了南邊的正間和廂間。上間與院子公用。我來時,院屋里是三戶人家。
在阿姆家廚房間的窗外,育林哥種了幾盆花,有蘭花、菊花、月季花?;ɑ芘赃叺膬煽诖笏桌镳B(yǎng)了金魚,特別好看的是全身黑色的水泡眼和紅頭白身的紅繡球,還有珍珠鱗,在綠水草下悠然游動。我喜歡扒著缸沿,看忽上忽下游動的金魚,伸手入水去摸摸金魚。在正間外廊的階檐下,育林哥搭了一個四四方方很大的鴿子籠,飼養(yǎng)了好幾對鴿子。每天清晨,育林哥將籠子朝東的一扇小門打開放平,就成了一個小平臺。窩了一夜的鴿子相繼從籠里走出,鴿子有灰色與白色兩種,嘴喙朱紅,一只腳上套了環(huán)圈。鴿子站在小平臺上,東張西望,抖擻全身的毛羽,隨后一飛沖天,在天空中翱翔盤旋。如果鴿子下了蛋,阿婆、阿姆和育林哥都舍不得吃,我每天能吃一個煮熟的鴿子蛋。我坐在餐間的高門檻上,阿姆將剝了殼的鴿子蛋給我,叫我慢慢咽。鴿子蛋透白晶亮,真香!
一張紙寫滿了,阿姆也買菜回來了。阿姆進了廚房間放下菜籃,就去拿藤拍,到院子拍被子,又將被子翻過來曬。我抬頭望著阿婆,說我想去玩。阿婆露出很慈祥的微笑,朝我點了點頭,說:“去吧?!蔽伊滔裸U筆(我寫了字的紙,都被阿婆折起來放著,這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爬下椅子,轉(zhuǎn)身跑到院子里,也要拿藤拍打被子。阿姆說拍起來有灰塵,叫我站遠處。我很想拍被子,卻又很聽阿姆的話,只得遠遠地站著,看阿姆繼續(xù)拍被子。陽光下,塵埃閃閃飛揚。
太陽落山前,阿姆用小鐵皮桶,從后院的井里打來水,提到前院,給發(fā)燙的地面灑水。清涼的井水接觸到地面,就有一股熱氣騰起,撲面而來。阿姆在灑水時,不讓我站在院子里,說受了熱氣容易中暑。我小時候體質(zhì)弱,阿姆是很擔心我中暑的。中午我去幼兒園前,阿姆總要在我的額頭、肚臍眼和腋窩涂抹萬金油,這樣能防止中暑。我站在階檐下,看阿姆在院子里來來去去灑水。將整個院子的地面灑個遍,阿姆往來前后院要打三四桶井水。一遍遍灑水,直到地面濕漉漉的,阿姆才停下。灑過水的院子,在晚飯后是特別的清涼。晚飯吃過,阿姆將空盤空碗筷子匙子醬油醋碟洗凈擦干,擺進格櫥;又將鍋里的剩飯鏟進飯籃,將飯籃掛在階檐下橫梁的釘子上透風,這樣剩飯不會餿;又去清洗鐵鍋和鑊蓋,擦了灶臺面;檢視了一下灶膛有否剩余火種。諸事都停當后,才將屋里的兩張長凳搬到院子里。育林哥則去搬竹床板,鋪在長凳上。阿婆端了竹椅,在竹床板旁坐下,輕搖蒲扇,和鄰人說些家常話。清風徐來。阿姆點燃了盤成圈的蚊蟲藥,放在階檐下,這樣既讓散開的藥氣驅(qū)了蚊子,又不致蚊蟲藥的氣味嗆鼻。那時候,育林哥正和愛華姐戀愛,他時常不在家乘涼。阿姆給我洗過澡后,讓我換上滌過的背心、短褲,然后叫我到竹床板上玩。
阿姆坐在我旁邊,指著夜空,說這顆很亮的星是牛郎,那邊一顆很亮的星是織女。兩顆星當中一片很長很亮的星帶,是天河(即銀河)。然后,阿婆就講牛郎和織女的故事。原來牛郎和織女一年才見一次面。阿婆指著月亮,說月亮上有嫦娥,有玉兔,還有一位砍桂花樹的吳剛。我就問,他們能不能天天見面。
阿婆笑著說“能”。阿婆說月亮的時候,雙眼特別明亮。有時候,天上會突然閃過一道亮光,阿姆說那是流星。以后看到流星,要馬上閉上眼睛,不要看。我不懂什么是流星,也不懂為什么要閉上眼睛不能看流星。就奇怪天上好多的星星,特別是北斗星,我每晚看它們,都在原來的地方呀,為什么不像流星一樣會動呢。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在我回憶阿婆和阿姆時,老人的一言一行,就如鑿子刻在心上的痕跡,是無法移動的。
乘涼,聽故事。阿姆給我搖扇驅(qū)蚊,然后我就睡著了。阿姆抱我到屋里床上睡。在阿姆家,夜里,我一直跟著阿姆就寢。那時候,我每天早晨起床,總會先看到掛在床頭墻上張伯的照片(遺像)。鏡框里的張伯,很英俊,微微側(cè)著臉龐,梳著小分頭,扎著絨圍巾,看衣領的樣子像是穿了夾克衫。
才過立秋,清晨的風,吹到身上就有些涼意了。阿姆開始給我穿上罩衫和長褲。不知是何原因,在秋天里,時常會有一些雀兒飛到院子里,在地上蹦蹦跳跳,覓食。院子的地是很干凈的,因為阿姆每天凌晨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拿大掃帚掃地。干凈的地面不會落了食,不過,雀兒還是東張西望,不停地用喙往地面啄。育林哥教我一個捕雀兒的法子,用一根綁了長繩的短棒,斜斜地撐住米篩,在米篩下的地上撒幾粒米,等雀兒來吃食時,拉動長繩弄倒短棒,覆下的米篩就能蓋住貪吃的雀兒了。我照著做,站在米篩旁等雀兒飛來。可雀兒總不飛到米篩下。育林哥說人站在米篩旁,雀兒怕人,是不會飛落的。于是,聽育林哥的話,我到階檐下躲在圓木柱邊,手牽著線,靜靜等雀兒飛落。還真有雀兒飛來,到米篩下吃米。我興奮得趕緊拉繩。短棒倒了,米篩覆下,但雀兒卻快速飛起,逃掉了。這樣玩了幾次,沒有捕到雀兒。阿姆說雀兒很靈光的。我很失望,扁起嘴,想哭。
我終于沒有哭。因為育林哥下班時,給我?guī)硪恢恢?,裝在一個小小的竹籠里。我捧著小竹籠,坐在門檻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籠里的知了。育林哥拿一根短短的篾條,伸進竹窟窿里朝知了捅一下,知了叫了。不過,叫的聲音很輕、很短促。中午時分,阿姆帶我去午睡,她將小竹籠掛到階檐下橫梁的釘子上。知了叫了,叫得很響,叫了很久。那時候,育林哥常常會帶一些小昆蟲讓我玩,有一種蚱蜢,體形很大,會叫,大家都叫它放車彈,還有天牛。不過,最聽話的,是育林哥飼養(yǎng)的鴿子,抱在手里,它不掙扎。鴿子的羽毛很光滑,摸上去像摸綢子,很舒服。鴿子的眼睛紅紅的、晶亮,一眨,一眨,向遠處看。鴿子喉嚨里發(fā)出的“咕、咕”,比雀兒的嘰嘰喳喳要好聽,好比阿姆熟睡中發(fā)出的鼾聲。一天家務勞作后的阿姆,夜里睡得沉。
我小的時候,一到冬天,雙腳就會生凍瘡。冬天,我穿的棉鞋,是外婆做成從黃巖寄過來的。棉鞋保暖,但也令生了凍瘡的腳趾和腳后跟奇癢難耐。那時候,也沒有凍瘡膏可用,阿姆就用土辦法給我療養(yǎng)。太陽正旺的中午,阿姆從后院的水井里打來清冽的井水,倒在小腳盂屜或蕩挈(帶把的腳盂)里。阿姆讓我坐在小竹椅上,將我的鞋襪脫掉,讓雙腳浸在水里。井水很冰,雙腳一入水,鉆心的冷。過一會兒,雙腳開始暖和,腳趾和腳后跟不再發(fā)癢。我在院子里,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冰腳。阿姆的土辦法還真有效,經(jīng)過井水冰過的凍瘡,在接下來幾天里,不再奇癢。等到雙腳又發(fā)癢時,阿姆再用這個法子。一個冬季里,用井水冰腳,不知重復了多少次。雖然沒有治愈,但我腳上的凍瘡,始終沒有出現(xiàn)潰爛。阿姆用井水給我冰腳時,我看著自己的腳丫,再看阿姆的腳,就會好奇地問阿姆,您的腳為什么這么大。阿姆聽了就笑,說:“大人的腳都大。你長大了,腳也會變大的?!?/p>
我成人后,經(jīng)常要回到阿姆家看望阿姆,冬日里,不管有多冷,阿姆都穿著布拖鞋。有一次,我忍不住地對阿姆說:“天氣這樣冷,您為啥不穿棉鞋?”阿姆笑起來的臉上多了許多條皺紋,她看了看自己的雙腳,很平靜地說:“棉鞋穿不進去?!蔽叶⒅⒛返碾p腳,隆起的鞋面現(xiàn)出腳趾間明顯變形的形狀。阿姆長年累月地站立勞作,使雙腳慢慢變形,形成嚴重的拇外翻。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竟有些痛。哦,阿姆已有八十多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