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驛見興替，水遠芳聲流

高希

日薄西山，暮色蒼茫。在通往中都的御道上，一行人擁著一架車馬，風(fēng)塵仆仆地穿過了良鄉(xiāng)縣城南大門，進城后拐進羅府大街，在一扇敞開的黑漆大門前停下。侍從下了馬，丫鬟從馬車上攙出一位婦人，走進了驛站。婦人看上去三十出頭的樣子，身材修長，雍容大方，眉宇間略帶軒昂氣概。她是誰？她就是濟南府尹完顏雍的妻子，烏林答氏。此番她奉詔去中都。趕路至此，天色已晚，到驛站過夜，待明日再上路。

梳洗完畢，她在中廳坐定，喚來侍從，輕聲詢問：“我們這是到哪了？”侍從回稟：“夫人，此處是良鄉(xiāng)，咱們住的地方叫固節(jié)驛。今天您好生休息，咱們明早上路，大概晚飯時就能進中都城了?！睘趿执鹗衔⑽Ⅻc頭，不經(jīng)意間，一抹憂傷從眼中閃過。

夜幕降臨，她卻毫無睡意，守著搖曳的孤燈，思潮翻滾，九曲回腸，此刻與丈夫完顏雍的種種過往涌上心頭。

步步驚心 夫妻相守共患難

完顏雍，生于天輔七年（1123），是金代開國皇帝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孫子，父親完顏宗輔是太祖第三子，母親李氏出身渤海世族。烏林答氏母家是女真貴族，其父石土黑，官至東京（今遼陽）留守。一個皇室王子，一個貴族小姐，五歲那年，雙方家長為他們訂下了親事。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完顏雍十三歲時，父親去世了，不久母親出家為尼。突然的生活變故，并沒擊垮這個少年，逆境中，他逐漸成長為身材魁偉、沉靜明達的美男子，騎射技藝更是精湛，每次出獵，都會引得男女老少爭相圍觀。當(dāng)然，烏林答氏在父母的精心養(yǎng)育下，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宗族親人無不夸贊。

十八歲這年，兩人舉辦了婚禮?；楹螅瑸趿执鹗舷群笊氯右慌?。其間，家里大小事情全都落在她的肩上，孝順長輩，撫育子女，生活忙碌卻甜蜜。夫妻二人也是相敬如賓，伉儷情深。有一次烏林答氏生病，完顏雍連續(xù)幾天端藥照料。

家有賢妻打理，使完顏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事業(yè)上，不管是隨軍出征，還是執(zhí)政地方，都頗有功績。但是，細心的烏林答氏慢慢注意到，丈夫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

這對夫妻生活的年代，朝廷斗爭不斷，政局錯綜復(fù)雜。金熙宗完顏在位期間，酗酒成性，殺人如麻，親弟弟和妃嬪都難逃毒手，朝臣更是人人自危?；实鄣牟录扇缤校瑫r時懸在完顏雍的頭頂。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因此，他謹慎為官，從不貿(mào)然參與政事。盡管如此，內(nèi)心的焦慮卻與日俱增。

為幫助完顏雍化解險境，烏林答氏一邊寬慰丈夫，一邊為他出謀劃策。她對完顏雍說：“大王，一直避著總不是辦法。聽說皇上愛財，不如投其所好，獻上珍寶。他高興了，自然咱們的日子就自在些?！蓖觐佊狐c點頭，問：“可是，皇家禁苑什么珍寶沒有？”烏林答氏笑了笑，不急不緩地答道：“咱們府里藏著一條玉帶，皇上惦記了許久。幾次問起大王，難道您不記得了？”

烏林答氏口中的玉帶大有來歷。那是完顏雍的父親征伐北宋時得到的，據(jù)說原本為宋朝皇帝所有。父親死后，玉帶傳給了他，他視作珍寶。完顏聽說后，曾說想看看，但完顏雍一直舍不得拿出來。烏林答氏看見丈夫面露難色，便端上一杯熱茶，繼續(xù)說道：“這條玉帶本是皇帝所用之物，不應(yīng)歸王府收藏。不如將它獻給當(dāng)今皇上，既可以滿足天子，也消除了王府的后患?！苯?jīng)妻子提示，完顏雍趕忙將玉帶獻上。完顏得到玉帶，非常高興，認為完顏雍對自己忠心耿耿，逐漸打消了對他的猜忌。

皇統(tǒng)九年（1149）十二月，完顏亮弒殺熙宗完顏，繼位為帝，改元天德，史稱海陵王。比起熙宗，他變本加厲，為鞏固皇位，瘋狂屠殺前朝舊臣，甚至殺掉了太宗完顏晟的子孫七十多人，當(dāng)然對完顏雍這個太祖子孫也越來越不放心。

實際上，完顏亮即位后，很快就罷免了完顏雍的兵部尚書之職，而后便是發(fā)出一則則調(diào)令，牽著他輾轉(zhuǎn)各地，而且每到一地，都會派人暗中監(jiān)視，設(shè)法搜集他的“罪證”，有無貪污瀆職，是否貪杯誤事?；实劬烤瓜敫墒裁?，完顏雍夫妻倆心知肚明。

為免遭禍患，烏林答氏再次為丈夫獻計：“向皇帝多獻珍寶，討其歡心，打消猜忌?！痹谄拮拥膭裾f下，完顏雍先后將遼國骨睹犀佩刀、吐鶻良玉茶器等珍寶主動獻了出去?？吹竭@些，完顏亮覺得此人既膽小，又順從，慢慢放松了對他的疑心。就這樣，完顏雍不僅熬過了熙宗時代，也避開了完顏亮對宗室的多次血腥清理。危機四伏中，烏林答氏始終陪伴在丈夫左右，共同渡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guān)。

生死抉擇? 投湖明志固節(jié)驛

然而，噩夢并未就此結(jié)束。命是保住了，但完顏雍處處受制，成天提心吊膽，生活十分壓抑。天德四年（1152），他出任濟南府尹。夫妻倆本以為可以過上一段平靜的日子，豈料，一紙詔書打破了這份期待。

完顏亮明旨，令烏林答氏往中都面圣。用意不言而喻，此舉一方面是為了以她為人質(zhì)，牽制完顏雍；另一方面，完顏亮本是好色之徒，曾把宗室和臣屬的妻子納入后宮，對烏林答氏的美貌更是早有所聞，垂涎不已。

接旨后的完顏雍眉頭緊蹙。難道真的要將妻子送到暴君手中？還是抗旨不遵？越想越覺得心煩意亂?？吹秸煞蛉绱藶殡y，烏林答氏陷入了沉思。她深知中都之行猶如羊入虎口，但有違皇命將累及全家，若干脆扯旗造反，以王府現(xiàn)在的實力更是以卵擊石，眼下能做的只有忍耐。整夜，夫妻二人相對無語，默默發(fā)呆。

良鄉(xiāng)多寶佛塔，又名昊天塔，是一座遼代仿木結(jié)構(gòu)的樓閣式磚塔，位于北京市房山區(qū)良鄉(xiāng)鎮(zhèn)東關(guān)村。

天明時，烏林答氏作做出了艱難而痛苦的決定：奉詔入京。她決心以死相抗，只是若身死濟南，恐怕還是不能讓丈夫免于追責(zé)，唯有離開濟南再死，方有可能幫家里度過此劫。打定主意，她安慰完顏雍說：“大王不必憂心，我自有辦法，而且不會連累王府?！?/p>

因為不放心家里，接下來的日子里，烏林答氏井井有條地安排著府內(nèi)事務(wù)，沒有絲毫慌亂，卻更顯得悲涼無奈。即將動身之際，她將家中親信仆役召集起來，說道：“我嫁入王府以來，眼見著大王從未做過不法之事?；噬弦尚奶?，要我去朝廷為人質(zhì)?；侍旌笸量勺C，我決不負大王。聽說如今宗室之中，往往因身邊人誣告陷害，而被議罪懲處。在座都是王府老人，平日里大王待大家不薄，萬不可心懷異念?！北娙寺牶鬅o不痛哭流涕。

終于還是到了分別的日子。烏林答氏告別了丈夫、孩子，踏上前往中都的馬車，輕揭車簾，看見窗外的完顏雍滿臉疲憊，似乎蒼老了數(shù)歲，想到相守白頭的誓約如今成了空談，不經(jīng)意間淚珠滑過了臉頰。她最后瞥了眼丈夫和孩子，啟程離去。

窗扉微開，涼風(fēng)襲來，燭火晃動，衣著單薄的烏林答氏不禁抖了一下，原來自己已身在固節(jié)驛的客房之中。過去種種譬如昨日，如今中都城近在眼前，似乎早定的結(jié)局即將到來。不，不能猶豫，冥冥之中既有定數(shù)。此處名為固節(jié)驛，可不就是要全了我的心思。想到這里，她穿好外衣，仔細整了整衣冠，披上斗篷。趁著侍從打盹的空閑，躲過護衛(wèi)，從驛站側(cè)門離開了大院。

夜深人靜，月冷星疏。獨行于斑駁樹影之中，她不由得拽了拽斗篷。不遠處有一潭清水，月光下，水面波光粼粼。此時的她格外平靜，駐足岸邊，抬頭望望夜空，然后微微一笑，一步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向水中央，身影越來越小，直到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一片漣漪過后，水面恢復(fù)，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

第二日，天蒙蒙亮，侍從們發(fā)現(xiàn)夫人房中早已人去屋空。趕緊向領(lǐng)頭的稟報，眾人頓時慌了手腳，急忙四下尋找。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于，烏林答氏被找到了，但此時的她早已沒了生氣。

丫鬟清點夫人留下的物品，打開包袱，發(fā)現(xiàn)衣物夾層里藏著一封寫給完顏雍的信，不敢怠慢，便連同夫人的死訊一起傳回了濟南。得知消息的完顏雍痛不欲生，為不令人生疑，他掩面落下幾滴淚水后，便佯裝逝者已矣。妻子身亡數(shù)日后，才命人草草處理了喪事。但是，當(dāng)一人獨處時，思念如潮水般襲來。打開妻子留給自己的絕筆書，字里行間，兩人共同經(jīng)歷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共同經(jīng)過的苦辣酸甜歷歷在目，他不由得悲從中來。尤其在信的最后，妻子勉勵他：修德明紀，廣攬人才，安撫民心，推翻暴君，實行仁政。叮囑他：要以大局為重，不要因為自己的死而悲痛傷身。臥薪嘗膽，一怒而安天下。完顏雍想到，只有她明白他的志向，只有她理解他的處境，便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倩影猶存 青史留名身后榮

妻子的死，激發(fā)了完顏雍的斗志和仇恨。他將悲痛深埋心底，開始步步為營，實施奪位計劃。為培植自己的勢力，他暗中籠絡(luò)朝中反對完顏亮的宗室貴族和朝臣，并借助母親李氏家族、妻子烏林答氏家族，增強自身力量。經(jīng)過多年韜光養(yǎng)晦，他終于等來了機會。

正隆六年（1161）九月，完顏亮不顧朝臣反對，堅持率軍征伐南宋，在采石磯遭到重創(chuàng)。他不甘心失敗，將兵力集結(jié)于瓜渡口，準備強渡長江，并下令軍中凡有逃亡者，一律斬首。一時間，金軍上下人心惶惶。

此時，完顏雍遠在東京遼陽，在舅舅李石的勸說下，秘密制造兵甲，準備起事。不料被完顏亮的親信、東京副留守高存福察覺。高存福原本準備告發(fā)，千鈞一發(fā)之際，卻被家人向完顏雍告密。驚懼之下，完顏雍決定提前行動。于是，他以商議討伐契丹叛軍為由，召集東京官員，當(dāng)場抓了高存福，正式起兵。此后，朝臣將相和各地將領(lǐng)紛紛響應(yīng)。

十月初八，完顏雍稱帝，改元大定，是為金世宗。即位后，他下詔歷數(shù)完顏亮數(shù)十項罪名。消息傳到前線，正在跟隨完顏亮出征的將士，軍心更加渙散。不久，金軍內(nèi)部發(fā)生嘩變，完顏亮被亂箭射死。

十二月，完顏雍率軍占領(lǐng)中都，接管了政權(quán)。他執(zhí)政后，積極整頓吏治，穩(wěn)定朝政。世宗在位期間，社會安定，人口興旺，百姓富足，出現(xiàn)了繁榮局面，史稱“大定盛世”。

令人唏噓的是，完顏雍稱帝后，雖不乏后宮佳麗，但始終沒有忘記發(fā)妻。稱帝第二年，他追封烏林答氏為昭德皇后，將其遷葬大房山金陵。靈車行至皇城外，完顏雍率百官出城相迎，他在靈柩前扶棺痛哭，在場者紛紛落淚。在位近三十年，完顏雍始終沒有再立皇后。

大定十一年（1171），皇城偏殿內(nèi)，喧鬧非常，太子完顏允恭的生日宴會正在進行。完顏雍親臨，與各位皇族開懷暢飲。酒過三巡，他令豫國公主歌舞助興。絲竹相和，公主款款走入殿中，腰肢舒展，舞姿婀娜?？粗矍八圃嘧R的身影，他的眼睛濕潤了。一旁的太子趕緊上前詢問，完顏雍指著公主，淚流滿面地說：“這個女兒是皇后所出。我之所以不再立中宮，是因為皇后對我的恩德至今無人能比啊！”或許，在他心中，大業(yè)終成，與妻子共同期盼的清平年月已在眼前，可惜身邊沒有了那位同甘共苦的知音人。

大定二十九年（1189），世宗病逝，時年六十七歲。九泉之下，他和發(fā)妻烏林答氏終于團聚。這一次，他們不會再分離。

八百年滄桑巨變，固節(jié)驛早已無存，唯有流水依舊潺潺。有誰知，鐵馬金戈的歷史風(fēng)云中，一個女子在此結(jié)束了生命，卻影響了金王朝一代盛世，也留下了屬于自己的一段傳奇。

（責(zé)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