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 琪
(接上期)
蓼 藍
起初,我是一顆人類的種子。
老師告訴我們,每顆種子都有無限的可能性。我們可能會長出小小的尖刺,可能會開出花。不長刺、不開花的,可能長出黏黏的外殼,也可能高高大大、直沖云霄??傊?,每一顆人類的種子,都有自己的活法。
但是,剛開始發(fā)芽抽枝的時候,我們當中的大部分,都沒想好接下來應該長成什么樣子,只能在不同的生長環(huán)境里慢慢摸索,向天空的云朵、向山坡下的河流、向水泥大廈的縫隙外面伸出蜷曲的嫩芽,在松軟的沙土、濕潤的泥土和堅硬的巖石上扎穩(wěn)根莖。
上小學后,學校送給我們許多課本。書本沉重,把我的枝條壓得顫顫巍??;書頁鋒利,一不小心,葉子上就會留下一道口子,滲出透明的汁液。有一點痛,可以忍受。
課本是一種好玩的東西,每次發(fā)下來一堆新的,我都要從頭到尾翻一遍,看里面有沒有好玩的圖畫和故事。課本上還有足夠的空白,可以用來記錄老師講到的有趣知識,還可以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讀書讀困了,揀一頁畫一只打瞌睡的怪獸。要是沒畫夠,就再畫一只:兇巴巴的,委屈巴巴的,餓肚子的,怒氣騰騰的……畫累了,就畫簡筆小人,一個圓圈加一個“大”,畫在書頁最角落,每一頁的動作都略微變一變,翻一次書,小人“嘩啦啦”做一次廣播體操。
我們也會分享筆和本子的其他玩法。比如,畫一個跟自己長得差不多的人,剪下來,養(yǎng)在鉛筆盒里,再畫幾件不同的衣服:校服、演出服、運動服、太空服、盔甲和獵裝,沒事就換一換,想象自己穿越到另一個空間,經(jīng)歷各種奇妙的事情。
這是許多人類種子愛玩的小游戲,用不著什么畫畫技巧,有小小的樂趣,隱蔽又自由。
家長們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地開口打聽:“喜歡畫畫嗎?送你去好好學一下?”
“好啊。”我懵懵懂懂地答應,我也想畫得更好呀。
于是來了一位教畫畫的老師。我得到兩張畫滿夸張腦袋的打印紙,腦袋們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像土豆,有的像電視,圓鼓鼓的蘋果臉,尖彎彎的月亮臉……單是一個“人類”,就有這么多千奇百怪的長相!
老師說:“你照著這些畫,模仿幾次,你就知道怎么畫人像漫畫了。”
于是我開始照本宣科,照貓畫虎,照葫蘆畫瓢。
畫了幾天,漸漸覺得沒有意思——月亮臉,土豆頭,這不是我自己想畫的東西呀,是學著別人的畫法,用別人的眼睛看世界,畫的也是別人理解的世界。
我好像沒那么想學畫畫了。
我收起圖紙,繼續(xù)在課本上亂涂,畫好笑的小人兒、大臉盤花朵和滑稽的動物。涂得多了,下筆也自信起來,大開大合地畫,不像也沒關系,只是畫著玩兒,圖個開心。
一年又一年,我和朋友們陸續(xù)抽條,長出更多的枝葉?,F(xiàn)在該修剪一下了,把亂糟糟的邊緣打理整齊:擁有更流暢的身型該多好??;長出開滿鮮花的枝條該多好??;環(huán)顧四周,看到的全是親切的笑臉和喜愛的神情該多好啊。
認真學畫畫的念頭又萌生出來,在我心口冒出癢酥酥的新芽。
我見過好多很會畫畫的人給自己和朋友畫肖像,還有人花錢定制虛擬形象,請會畫畫的人按要求為自己作畫;不想定制的,就在電子游戲里換服裝、換坐騎、換小寵物,或者用圖片軟件合成的虛擬形象代替自己,作為網(wǎng)絡社交的頭像,既有自己喜歡的特征,又回避了自己討厭的缺陷,想開花就開花,想抱神獸就抱神獸。
后來去看畫展,發(fā)現(xiàn)過去的貴族也是如此,樂此不疲地請畫家為自己畫像,旁邊點綴鮮花和光芒,典雅、高貴、蒼白、神圣,每一幅畫都在無聲吶喊:喜愛我,敬愛我,憐愛我吧……
我的畫畫內(nèi)容開始轉變,從畫怪獸變成畫人像。中學時靈光一閃,為一位女同學畫了很像的正臉;大學時靈光一閃,又為一位男同學畫了一眼就能認出的側身像。這兩次隨手涂鴉的“靈光一閃”令我倍受鼓舞,但在另外的一百次、一千次嘗試中,我都倍感挫折——只要刻意去畫,認認真真地畫,就抓不準人物特征,畫得一點都不像。
唉,沒用的枝條,顫顫巍巍,七歪八扭,每一根須子都不往我想要的方向跑,只在紙上留下用力又拙劣的失敗之作。不聽話,不好用,不如撅斷了扔掉!
我第二次放棄了練習畫畫的想法。
接下來是第三次,第四次,無數(shù)次的放棄。
當我沉浸在這種猶豫之中,苦苦掙扎、求而不得、擰巴得直掉葉子時,我的朋友們正在旁邊不停地揮舞葉片和枝條。
有的忙著在布匹上染出明艷的紅色。
有的忙著在墻壁上涂抹絢爛的青色。
有的忙著在畫布上勾勒細膩的黑色。
我由衷贊嘆:“你們畫得真好!雖然說不出哪里好,但就是看著舒服!”
其中一個年輕朋友停下來,惆悵地嘆氣。
“怎么了?”
“我在想,我真的能一輩子堅持畫畫嗎?”她盯著自己斑斕的葉片,面色猶豫,“我畫得沒什么特色,還需要大量的時間專心學習和練習。我應該鼓起勇氣,還是趁著年輕,努力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發(fā)出疑問的時候,她的枝葉軟塌蜷曲,從畫布前縮了回來,眼看就要枯萎脫落了。
我不知道答案,畢竟,我也只是愛好者,并不能靠畫畫吃飯。于是我去問了另一位朋友,那位朋友年紀稍大,已經(jīng)開辟了一片有名的丹青竹林,林中有成竹,也有初生的筍,全是她十多年里一點一點萌發(fā)出來的。
我找到她,說:“我?guī)鸵粋€朋友問問,如果她選擇以畫畫為生,能養(yǎng)活自己嗎?”
竹林里的朋友給我一道鋒利如刀的眼神:“你現(xiàn)在不是在寫作掙稿費嗎?如果別人問你‘靠寫作為生,能養(yǎng)活自己嗎?’,你會怎么回答?”
我脫口而出:“那肯定沒法回答呀,作家也不是個個都能靠寫作養(yǎng)活自己。”
“你看,你不是懂這個道理嗎?作家、畫家、音樂家,都是一樣的。沒有人能替別人做決定。只有先下定決心走這條路,真的努力過了,才知道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再決定要繼續(xù)還是要放棄?!?/p>
我若有所思地離開竹林,跟年輕朋友嘀嘀咕咕,交流想法。最后,她選擇了另一份同樣感興趣,但已經(jīng)很熟練、很穩(wěn)妥的工作,將畫畫作為業(yè)余愛好,由自己和朋友當觀眾,再多一位主動來看的陌生觀眾,都是意外驚喜。
畫家的世界里不會只有一種顏色。
就算是素描和水墨,也至少有黑白兩色,以及各種各樣的灰。
畫家不會只是一個畫家。
還可以是孩子、母親、父親,還可以是老師、學生、菜園主、服務員、科學家或者醫(yī)生。
我也決定像她一樣,去做其他更擅長的工作:講故事。從小為畫畫長出的那根枝條,因為缺乏鍛煉,細弱無力,沒法牢牢抓住畫筆,但我依然可以畫。這次,我不再糾結自己缺乏基礎、技巧不足,只要讓圖畫呈現(xiàn)出我想傳達的信息,滿足我各種各樣的需求:
講故事的時候,為了讓角色和道路一目了然,我唰唰畫出簡筆示意圖。
做手工的時候,我在石頭上畫眼睛,畫嘴巴,畫爪子,當成小動物和小怪獸養(yǎng)起來。
我還會繼續(xù)在樹葉、盤子、饅頭、陶盆、桌子、墻壁上畫畫,像小時候一樣,像原始人一樣。
能夠像放聲歌唱一樣盡情畫畫,不用管走不走調(diào),不用管有沒有人來聽,想想就開心。
我是蓼藍,可以提煉顏料,也可以成為染料和藥材。
同樣,我還能遠離工廠和畫展,作為一株野生植物,在熱鬧的荒野里期待盛夏,按時開花,贊美雨水,抱怨風沙。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