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塞洛尼·維維安/著 唐水良 趙斌斌/譯
一場鴻門宴……
當普布利烏斯在皮魯斯的帶領(lǐng)下,穿梭在錫拉庫薩的街上時,蜜拉和歐邁尼斯還在院子里一直等著房間的主人。按照錫拉庫薩的待客之道,通常客人在等候時,會有仆人送來羊奶和干果,可他們倆一樣都沒見著。蜜拉等得不耐煩,生氣地說道:“這個克里索斯是哪號人物?竟然對我們這么失禮?!?/p>
“恐怕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家伙,”他父親回答說,“從他昨天明確表示他的邀請更像是一種傳喚來看,他的行為并不意外?!?/p>
“他肯定以為我們的自由奴身份使我們不得拒絕任何阿基米德的親戚?”
“無論他是哪種親戚,他的粗魯行為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們的主人一直沒有跟我們談起過他。主人應(yīng)該不太喜歡他……”
蜜拉表示同意:“他似乎并不像他昨天表現(xiàn)得那么富有,這房子看起來很普通。”
事實也確實如此,從院子里看,克里索斯的房子更像是工匠的家,而不是富人的家。它只有一層,比阿基米德的房子小得多,屋頂?shù)拿┎菀残枰鼡Q了。而且,除了為他們開門的那位黑人學徒外,歐邁尼斯和蜜拉自從來到這里后,再也沒見過任何人:克里索斯顯然買不起奴隸。
當蜜拉還在心里琢磨的時候,房子的主人終于露面了。他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了剛剛離開的房間的房門。
克里索斯是一個約四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他很胖,圓滾滾的肚子把皮圍裙撐得鼓鼓的。他留著濃密的胡須,和他的卷發(fā)一樣黑,深色眼睛下面長著一個長長的鼻子。他面無表情地向來訪的客人走來,臉上帶著昨天在阿基米德墓前同樣的堅決。
“歡迎你們。一起去客廳吧,那里比較方便聊天?!?/p>
這問候一點兒也不熱情。房主人領(lǐng)著他們進屋的時候,父女倆會意地看了一眼:這是一場鴻門宴……
“請坐?!?/p>
他們進來的這個房間可稱不上是“客廳”,這只是一間連地板都沒鋪的小房間,“客廳”里擺放著一張簡陋的木桌和四張矮腳凳,桌上放著一壺香料酒??死锼魉沟沽藘杀?,遞了一杯給歐邁尼斯后,自己拿起了第二杯喝,做出一副無視蜜拉的樣子。
“我請你們過來是想跟你們商量件事,”他說道,“首先,我想確認一遍我昨天說的事情,我是阿基米德的繼承人?!彼贿呎f一邊從腰帶里拿出一張疊好的草紙。
“這份文件證明,由于你們的主人沒有孩子,也沒有兄弟姐妹或侄子,我作為他最親近的親人,是他唯一的合法繼承人?!彼话褜⒓埰苍谧雷由?。
“你可以檢查一下,”他輕蔑地對歐邁尼斯說道,“這上面有阿基米德和城邦最高法官的親筆簽名?!?/p>
歐邁尼斯沒有拿起來看,只是回答道:“我不懷疑它的真實性。”
克里索斯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很好,那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p>
他故意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xù)說道:“我知道阿基米德準備收養(yǎng)你的女兒,這樣她就是繼承人了,你也會變成有錢人。但是,他的意外身亡讓你們現(xiàn)在的處境很尷尬?!?/p>
卑鄙的勒索
歐邁尼斯聽到后,繃緊身體。蜜拉感覺到了父親的異常,她知道父親不喜歡談?wù)撨@個收養(yǎng)計劃。不過,他什么也沒說。
“所以,我建議由我來娶你的女兒?!笨死锼魉箯娪驳卣f道。
“什么!”蜜拉突然一下站起來,大喊道。她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隨即,胖男人用力地拍桌子,喊道:“你閉嘴!我在跟你的父親說話?!?/p>
女孩兒氣得發(fā)抖,眼神求助于歐邁尼斯。在他的臉上,她看到了冰冷的怒火。當他示意她坐下時,她照做了。她相信他:他絕不會同意的。
“你不能娶我的女兒?!彼麍詻Q地說道,“你的年齡比她大三輪?!?/p>
“所以呢?”克里索斯壞笑道,“這也不是第一樁這樣的婚事了?!?/p>
“我的女兒不一樣?!睔W邁尼斯的聲音十分堅決。蜜拉在心里感謝著父親。
克里索斯對歐邁尼斯的回絕無動于衷,又說道:“你說得對,她的美貌與眾不同。昨天送葬前,我在阿基米德家就發(fā)現(xiàn)了。我對她十分傾心,我相信她也會喜歡上我的?!?/p>
蜜拉聽到后,一陣惡心。一想到要嫁給這個粗鄙的老男人……她看到父親握緊拳頭,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歐邁尼斯,好好想想?!辫F匠繼續(xù)說道,“如果我成為你的女婿,你的女兒將從我的新財富中受益,她可以與你分享。我會允許你和我們一起住在阿基米德的房子里。否則……”
克里索斯擺出一副威脅的模樣,殘酷的冷笑讓他臃腫的臉更加難看。
歐邁尼斯再也忍不住了。他站了起來,凳子翻倒在地上。
“你是在威脅我嗎?”
“不如說是我給了你一個無法拒絕的交易。如果你把女兒交給我,你們倆就能過上安穩(wěn)富足的生活。如果你拒絕,我會將你們倆從那棟馬上就要屬于我的房子里掃地出門。你們將加入自由人的隊伍,拼死拼活地在富人的田地里勞作,只為得到幾個勉強可以生存的德拉克馬。如此一來,不出五年,你將因勞累過度而早逝,你的女兒將變成一個沒人要的老女人,被常年的風吹日曬和疲憊折磨得丑陋不堪。到那時,她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嫁給農(nóng)民,后者會強迫她生一群孩子,她和她的孩子只能過著奴隸一般的生活。這就像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哦,準確地說是更糟糕,因為我猜想阿基米德過去一直對你們很好,哪怕是在釋放你們?yōu)樽杂扇酥??!?/p>
蜜拉聽完克里索斯的長篇大論后,像是肚子被人刺了一刀一樣痛苦。她再次站起,大喊道:“你沒有權(quán)利這么做!”說完后,她抽泣起來。
歐邁尼斯伸出胳膊摟著她的肩膀,護在懷里。隨后,他狠狠地盯著眼前這個卑鄙的人。他克制著自己想要掀翻桌子,將其一拳擊倒的沖動。
“你永遠別想娶我的女兒!”他咬牙切齒道,“如果你再向我提起這樁婚事,我發(fā)誓我一定親手了斷你。現(xiàn)在趁著我的耐心還沒有耗盡,讓我們立馬離開。敢阻止我們你試試!”
說完,他拉著蜜拉將其緊緊護在身邊,轉(zhuǎn)身離開。當走出門口時,他裝作無視克里索斯的威脅。
“你們會后悔的……你們倆……”
海邊的傾訴
“普布利烏斯!你在這里干什么?”
男孩兒被蜜拉的聲音嚇了一跳。當他在克里索斯的房子前等待朋友的時候,他在噴泉前畫完了昨天為解決王冠之謎而設(shè)想的實驗圖。他由于身體發(fā)麻,費力地站了起來,擦去了外衣上的灰塵。他看了一眼他的朋友,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哭。頓時,體積、裝滿水的盆和王冠都從他的腦海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的擔憂。
“發(fā)生什么了?這個該死的克里索斯對你做了什么?你父親呢?去哪里了?”
聽到一連串的發(fā)問,蜜拉盡管很沮喪,她還是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你總是用問題來回答問題嗎?”
普布利烏斯有點兒尷尬,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在阿基米德家沒有找到你,于是我跟著皮魯斯來這里了。當我知道這是克里索斯的房子時,我決定在這里等你。昨天,這個家伙給人感覺來者不善,所以我想確保你平安無事地出來。另外,我們需要討論一下如何推進我們的調(diào)查?!?/p>
“你的感覺沒錯,克里索斯是個無賴。等我慢慢跟你說。但是,現(xiàn)在我們得先離開這里,我不想在這里碰見他。我知道在小港口附近有個人少的沙灘?!?/p>
“阿格諾爾,那個盲人看門人告訴我說,你跟你父親一起來的,他去哪兒了?”
蜜拉嘆氣道:“可憐的父親!他被克里索斯激怒了,現(xiàn)在他去了我們的秘密基地,等自己平靜下來。他生氣的時候,能以一敵百?!?/p>
“歐邁尼斯?盡管他魁梧高大,但沒想到他這么暴力?!逼詹祭麨跛贵@訝道。
“他平時不是這樣的,”女孩兒含著眼淚回答道,“除非有人威脅要搶走他的女兒?!?/p>
錫拉庫薩的小港口以這樣的方式命名,是為了區(qū)別位于城市南部的大港口。這是一個小海灣,隔開了阿克拉丁區(qū)的最南端與奧提迦島的北部。在過去的兩三天里,這片清澈的藍色水域再次迎來了被長期圍困在碼頭的漁船。龐大的羅馬帆船從不來這片區(qū)域冒險,它們更喜歡不會擱淺的深海域。
當時已接近中午,港口周圍沒有什么陰涼處。蜜拉和普布利烏斯坐在城市為數(shù)不多的海灘上,享受著清涼的海水,每一次海浪沖上來時,都會浸濕他們的赤腳??吹脚捍蠓降亟忾_鞋帶,男孩兒稍稍感到尷尬,不過他把這份尷尬隱藏得很好,他想:也許這里的風氣比羅馬要自由開放一些。
但是,對于克里索斯想要娶蜜拉這件事,他則毫無隱藏地表達了憤慨:“你跟我父親說你不需要丈夫,我想,應(yīng)該不是為了嫁給這個又丑又胖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吧?”
蜜拉緊緊抱著膝蓋,無助地看著遠方。
“你想我怎么拒絕?”蜜拉回答道,“如果我不同意的話,他會把我們掃地出門。我敢肯定他也會賣掉阿基米德的所有奴隸,讓他們妻離子散。這個男人是個禽獸,我沒有任何選擇!盡管我父親不同意,但他也別無選擇……”
沙子和星星
兩個少年之間陷入了沉默,輕柔的海浪聲和漁鳥的叫聲飄蕩在風中。當蜜拉在思考自己的困境時,普布利烏斯摩擦著手指間的沙粒,陷入無盡的沉思。最終他問道:“如果說,阿基米德有兒子或者女兒的話,克里索斯就無權(quán)繼承?”
蜜拉從沮喪中回過神,回答道:“當然!但是這個假設(shè)不成立,他的妻子和他并沒有孩子。不管怎么說,這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p>
“呃,不一定……”普布利烏斯搖著頭嘟囔道。
“你想說什么?”女孩兒感興趣地柔聲問道。
“顯然,克里索斯知道阿基米德想要收養(yǎng)你的計劃。對他來說,這意味著他有可能失去繼承權(quán)。這份遺產(chǎn)可以使他擺脫現(xiàn)在窘困的處境,變成一個富裕的市民……”
蜜拉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興奮,驅(qū)散了此前的沮喪。
“你認為他是為了阻止阿基米德收養(yǎng)我,所以雇人殺了他?”
“我覺得是。看上去他的發(fā)財夢岌岌可危,而且眾所周知這個男人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有流言說他謀殺了他的妻子?!?/p>
“真可怕!”蜜拉驚呼道,聽到這些后,一想到要嫁給克里索斯,就覺得更可怕了。
“這個推測中有一點似乎不合邏輯:為什么克里索斯沒有在一開始來到錫拉庫薩時就動手,而是要等到三年后?這期間你的老師隨時都有可能會正式領(lǐng)養(yǎng)你。他不會讓這筆遺產(chǎn)白白打水漂的。”
“可能是他之前不敢這么做?”蜜拉猜測道,“在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阿基米德已經(jīng)是個名人了。當他發(fā)明了抵抗羅馬圍困的武器后,他成了一名真正的大英雄。如果克里索斯試圖謀殺城市守衛(wèi)者,要是被發(fā)現(xiàn)的話,他會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難逃一死……”
普布利烏斯捕捉到女孩兒猜測中流露出的殘忍,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她是那么的虛弱、那么的脆弱、同時又是那么的堅強、那么的勇敢、那么的……大無畏!
“城市的淪陷給了他可乘之機,無須承擔過高的風險?!彼a充道,“也不用親自動手:他只需要花錢雇一個負債的士兵?!?/p>
男孩兒點點頭,摩挲著沙子繼續(xù)琢磨。
“士兵……”最終他說道,“我們應(yīng)該去監(jiān)獄看看他??死锼魉沟耐獗砗苋菀渍J出來。如果那個士兵描述的付錢的人和他一致的話,那他就死定了。你再也不用害怕他了?!?/p>
“但是別忘了那個士兵說的是個埃及人!”
“他可能撒謊了。我會向他保證,如果他告訴我們真相,我會向我父親求情。這應(yīng)該能說服他。”
“你知道他被關(guān)在哪里嗎?”
“在城堡里。讓盧修斯帶我們?nèi)ゾ秃?。?/p>
“為什么你想要找盧修斯?”蜜拉問道,“我不喜歡他?!彼隽藗€鬼臉補充道。
普布利烏斯笑了。
“小朋友,要知道羅馬軍隊等級森嚴。即便我是馬塞勒斯的兒子,未經(jīng)盧修斯的允許,也進不去城堡里的監(jiān)獄?!?/p>
“你可以直接問你父親??!”
普布利烏斯笑得更歡了。
“你還是不明白。我父親是最講規(guī)矩的羅馬人了,如果我請他繞過盧修斯,他可能會直接把我送回羅馬!”
從早上以來,蜜拉的臉上第一次真正露出了笑容??吹剿奸_眼笑的模樣,普布利烏斯的心臟怦怦直跳。為了看起來鎮(zhèn)定自若,他裝作一副認真玩沙子的樣子。
“你能數(shù)得清這片海灘上的沙子嗎?”蜜拉突然問道。
普布利烏斯對這個意外的問題有點吃驚,他回答道:“我覺得差不多,不過等我數(shù)完的時候,我可能跟阿基米德一樣老了?!?/p>
顯然,蜜拉對這個回答不滿意,追問道:“那你能數(shù)得清西西里島所有沙灘的沙子嗎?假設(shè)在你去世前,你可以這么做,你數(shù)得清嗎?”
普布利烏斯意識到這個問題需要比剛才的即興回答提供一個更好的答案,于是他開始絞盡腦汁思考。此時,蜜拉站起來,提著衣袍,在海灘邊來回踱步。
幾秒后,男孩兒回答道:“我數(shù)不清,因為沒有足夠大的數(shù)字可以計算沙灘上這么多的沙子。這里的沙子肯定超過一萬(在古希臘,一萬代表數(shù)字10000,在阿基米德之前,沒有詞可以表達更大的數(shù)字)了?!?/p>
男孩兒顯然對自己的回答十分滿意,他開心地看著蜜拉。
“大多數(shù)人都是像你這么想的,但是,阿基米德證明你們都錯了?!?/p>
“為什么?”
讓普布利烏斯著迷的招牌式壞笑又回到了蜜拉的臉上。
“首先,”她解釋道,“他認識到,如果一個人能數(shù)到一萬,那么就可以數(shù)到一萬個一萬。按照同樣的道理,像今天你這樣在海灘上數(shù)沙子時,他意識到可以把一萬顆沙粒密封在袋子里。因此,當裝滿一萬包一萬顆的沙子,就能數(shù)到一億顆沙子。同理,你把一萬包一萬顆沙子放在谷倉里,然后建一萬個谷倉就得到了……來吧,再數(shù)數(shù)……嗯,沒錯,也就是萬億……”
普布利烏斯驚呆了,他瞬間感到醍醐灌頂。原來如此簡單,同時又如此難以想象。
“所以,我們能數(shù)到多少呢?”
“我不知道。阿基米德確信,有足夠的數(shù)字來計算整個宇宙的沙粒,甚至比它還要大。事實上,我在想這個數(shù)字是否有盡頭(古人對數(shù)學上的無窮大概念是完全陌生的)?!?/p>
“你是說數(shù)字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多很多,普布利烏斯,要多很多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