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翔
從駐地記者變?yōu)閼?zhàn)地記者
2011年,我27歲,作為人民日報社的駐外記者,開始了在中東的生活。
第一站是埃及開羅。我非常期待,可以一邊旅行,一邊學習,一邊工作,空閑的話還能逛逛博物館。開羅也確實沒讓我失望,它給了我一個巨大的“驚喜”。
飛機落地的第二天,因為安全局勢失控,開羅機場關(guān)閉了,一大批中國人焦急等待在候機樓。就在前一天,埃及爆發(fā)了一次激烈的抗議,民眾要求總統(tǒng)穆巴拉克引咎辭職。當時在埃及的中國人有幾十萬,他們覺得埃及的局勢不明朗,著急回國。埃及的城市里沒有一個紅綠燈,路況非常擁堵。去駐地辦公室的路上,塵沙漫天飛,路上散落著垃圾,遠處的金字塔與城市連成一體。
我有點發(fā)蒙,內(nèi)心也很有緊迫感,我該拍些什么?怎么拍?我想了一路……
我抵達的第二天,晚上就宵禁了。上百萬人聚集到解放廣場,他們喊著口號,聲嘶力竭,要求穆巴拉克辭職。坦克組成的鋼鐵屏障,也任由人群穿過,濃煙一直籠罩在尼羅河上。百姓聚集得越來越多,很快就失控了,披薩餅店、快餐店、商鋪的玻璃都被砸碎,只有用木板釘死門簾的店戶免遭一劫。解放廣場上一棟大樓被點燃了,玻璃和金屬因為高溫燃燒,帶著飛火流星從高空掉下來,很多平民都在發(fā)出尖叫。
我從來沒想到會成為這種場面的親歷者。我不斷跑上街頭,想要盡可能多地捕捉一些畫面。在解放廣場的大樓前,我做了第一次出鏡拍攝。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全程目擊了埃及從開始示威游行,到武裝部隊上街,到戰(zhàn)斗機低空掠過城市,到趨于失控的整個過程……
在開羅, 我一共待了8 個月。之后的3年,巴以沖突、突尼斯發(fā)展停滯、利比亞社會解構(gòu)、也門支離破碎、敘利亞炮火連天……整個阿拉伯地區(qū)就像在暴力的怪圈中迷失了一樣。我也跟著轉(zhuǎn)戰(zhàn)了很多地方。
人間煉獄中的溫情
戰(zhàn)爭狀態(tài)下,國家的整個運轉(zhuǎn)是無效的。
每天都在發(fā)生各種惡性事件。你會感覺非常煎熬,沒有法律保護你,唯一的保護就是你對別人的判斷,以及別人內(nèi)心的道德和行為底線。
當平民談論起戰(zhàn)爭的時候,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烈,你能感覺到他們的措辭、聲調(diào)因為沒有安全感,而變得不可控。但普通民眾的生活還是要繼續(xù),雖然草木皆兵,但他們依然努力維持著生活。比如,我在利比亞的時候,接觸過一個來自浙江的家庭。整個城市只有他們還在做中餐,還在送外賣。
我當時點了一份炒米線和紅燒牛尾,沒想到送外賣的時候來了三個人,一個看著像媽媽,應該就是飯店老板娘,帶著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她說:“我?guī)е麄儌z是怕出意外,好有人相伴。你們注意安全,如果要走了,給我來個電話?!彪m然只是短短的一兩分鐘的交流,但在異鄉(xiāng)見到同胞,還是很溫暖的。
我還見證過一場煉獄中的婚禮, 那是2012年,在敘利亞的大馬士革老城。每天掉進城里的迫擊炮彈少則十幾枚,多則上百枚。整個城市都空了,很多人都逃走了。
有一天晚上,突然停電了,我經(jīng)過一個漆黑的巷子,發(fā)現(xiàn)里面人擠人。走進才發(fā)現(xiàn),這里在舉辦一場婚禮。在場的賓客有近百人,大家都穿著晚禮服,在擁擠的餐桌間跳舞。新郎和新娘在一周前,被落在停車場的一枚迫擊炮炸傷,身體還沒有恢復,也拖著受傷的身體在跳舞?;槎Y上播的是贊美祖國的歌曲,祝福新婚夫婦的同時,他們也祈福敘利亞能在戰(zhàn)爭中挺過來。
過去,他們的婚禮都要去郊區(qū)辦,至少八百甚至上千人參加,不熱鬧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不會結(jié)束?,F(xiàn)在這場婚禮只能算是迷你版了,而且從安全的角度出發(fā),必須在夜里12點鐘左右結(jié)束。
在大馬士革,我感覺“空襲”就像下雨一樣,成了一種生活的氣候,人們活在死亡的陰影中,大概只有淡忘死亡才能找到一絲快樂。
親歷一場涉及36000人的撤僑
“撤僑”這兩個字對大部分中國人而言,都挺熟悉的,只要國外有戰(zhàn)亂沖突,一定第一時間會安排撤僑。
2011年,我當時正在埃及。因為利比亞內(nèi)亂,大批民眾從利比亞涌向埃及,其中就包括了36000名中國人。我接到報道任務后,就坐車去利比亞和埃及的國界。
路邊布滿鐵絲網(wǎng),能看到聯(lián)合國各個機構(gòu)的旗幟和成片的帳篷。驚魂未定的人們在張望,衣衫襤褸的男人還企圖攔下我們的車。
中國大使館的人比我們更早抵達邊境。在一個小旅館里,給中國公民辦手續(xù),那一批中國人大概有300人。他們因為是勞務派遣,逃難時護照都不在身上。使館人員與利比亞海關(guān)交涉,以確保他們能在“黑戶”狀態(tài)下順利通關(guān)。
中國的影響力在這時候體現(xiàn)出來了,中國公民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但其他國家的難民,無法獲準入關(guān)。中國租用的大巴停在邊境上,凌晨1點,當工人們走出關(guān)口,看到中國國旗和車輛,很多人都泣不成聲。25輛大巴上,每個座位都擱著礦泉水和餅干。凌晨2點,所有撤出人員都已上車就位,連夜駛向繁華的開羅。汽車開動時,所有中國人都自發(fā)地鼓掌。
抵達開羅,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他們被安排在金字塔下的一座五星級酒店。第三天,他們坐上包機返回中國。
一個多月后,當所有中國人逃脫噩夢時,我再次驅(qū)車到口岸采訪,發(fā)現(xiàn)仍有1.2萬人滯留邊境。
許多來自非洲的難民,除了隨身衣物和被褥外一無所有,他們用被子在地上打地鋪,很多人在口岸已經(jīng)等待了很多天。有些人知道了我記者的身份后,開始跟我一字一句地訴說他們的經(jīng)歷。
其中一個扎紅圍巾的男人,他原本在利比亞東部的城市班加西做服裝生意,為了躲避戰(zhàn)亂,一路向東來到埃及。許多人跟他一樣,身無分文來到口岸,哪里也去不了,完全依仗國際組織和埃及政府的救助,已經(jīng)在口岸待了25天了。另一個名叫阿里的埃及難民,一家老少費盡周折,走路、找私營的巴士、找公交車,花了比平時多4倍的時間,才到了口岸。
我聽著他們的遭遇,想到3萬多名中國人可能已經(jīng)與家人團聚了。當你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聽到同胞的一聲“祖國派我們過來”,會倍感踏實。
日常與轟轟烈烈
這3年的駐外經(jīng)歷,對我來說很寶貴。我的生活就是在日常和轟轟烈烈中不停切換。
長期處于緊張狀態(tài),人的身體和精神會有些異樣的變化。比如,睡眠會減少,精力異常旺盛,情緒波動增大,容易大笑大哭。更不好的是,身體的零部件會出現(xiàn)奇怪的問題,比如,有一天我吃早餐,不小心咬到鋼叉,結(jié)果門牙被碰掉了一個角。
這些生活的細碎太多了,但都不重要。怎么樣更好地完成我的報道,怎么樣盡快把真相向國內(nèi)讀者、向全世界的讀者去展示,才是我認為最重要的。
堅守戰(zhàn)地1200天,我對世界有了新的領(lǐng)悟。在戰(zhàn)爭里,我遇到過許多手無寸鐵、命運飄搖的人,我想我把他們報道出來,總能激發(fā)世人更多的悲憫之心,一同努力讓戰(zhàn)爭遠離。
棟梁//摘自《堅守戰(zhàn)地1200天》,江蘇人民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