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赫與民國時期中國學人的科學論（上）

李醒民

恩斯特·馬赫（Ernst Mach，1838—1916）是奧地利物理學家、生理學家、心理學家，亦是科學史家和科學哲學家。①李醒民：《馬赫——偉大的超級哲人科學家》，載《科學巨星》 （2），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8—127 頁。他的科學論論著風靡世界，為民國時期的學界所知悉。民國學人在引述和評論他時，曾把他的名字譯為馬哈、馬赫、哀痕·馬赫、愛倫斯特·馬赫斯、馬黑、馬忽、馬霍、馬楷、馬胥等，對他的貢獻和思想評價很高。例如，載道稱頌馬赫是“鉆研科學之家，能就科學之淵源涂術，不假手他人，而自為批判，……傾倒一時”②載道：《潘加勒科學論》，載《學藝》1917年第1 期，第180 頁。；《感覺的分析》中譯者張庭英贊美他“造詣精深”“不蹈玄學之虛幻，不執(zhí)某派哲學或某門科學一偏之見，洵為學術界亙古以來獨開生面者”“其理論特別新異”；③馬黑：《感覺之分析》，張庭英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序言部分第1 頁。傅斯年在德國進修時，認真研讀了馬赫多部著作，深受馬赫影響。他褒揚馬赫學派的科學思想是真正的科學思想，而非學究之論。①傅斯年：《丁文江一個人物的幾片光彩》，載雷啟立編：《丁文江印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3—24 頁。此外，陳曉時對馬赫的主要著作和影響作了簡短的介紹：“馬哈是數學和物理學專家，著有《力學》 《熱學原理》 《物理光學原理》等書。后來又研究認識論，出版《感覺分析》 （一八八六）。他作哲學教授時的講義，集為《認識與錯誤》（一九〇二）。他是自然科學者出身的，常常就自然科學上的事實，把他的認識論體系化，因而能在專業(yè)的科學家中間占勢力?！雹陉悤詴r：《自然辯證法》，上海：上海書報雜志聯(lián)合發(fā)行所1949年版，第65 頁。從有人一句戲謔和譏諷的話語“丁文江和吳稚老曾經向馬哈‘三呼萬歲’”③克?。骸缎旅裰鬟\動與科學思想的興起——近代中國科學思想史論斷片》，載《人民時代》1946年第1 期，第15 頁。中，也不難窺見馬赫對中國學界影響之巨之 深。

鑒于關于馬赫對民國科學界和科學哲學界代表人物任鴻雋、丁文江、王星拱的科學論思想的影響的三文已經發(fā)表，④參見李醒民：《論任鴻雋的科學文化觀》，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 期；李醒民：《丁文江的知識論與批判學派的思想傳承》，載《自然辯證法通訊》2015年第5 期；李醒民：《王星拱與批判學派的思想關聯(lián)》 （上、下），載《哲學分析》2016年第1、2 期。鑒于學界也有專文論述民國學術左派對馬赫的毀滅性批判，因此我們以下不涉及他們的言 論。

一、科學批判

批判學派本來就以對科學持自覺的批判態(tài)度而聞名于世，其最大的特色也在于能夠對科學本身，尤其是科學的基礎即其基本概念和基本原理進行系統(tǒng)的、深入的批判。作為批判學派的首領，馬赫就是一位眼光敏銳的科學批評家，懷疑和批判是馬赫和馬赫哲學的重要精神氣質。馬赫對經典力學批判，為19 世紀和20 世紀之交的物理學革命掃清了障礙，鋪平了道路，在科學史和思想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⑤李醒民：《物理學革命行將到來的先聲——馬赫在〈力學及其發(fā)展的批判歷史概論〉中對經典力學的批判》，載《自然辯證法通訊》1982年第6 期，第15—23 頁。民國學人注意到這一點，誠如鄭貞文所說：“近世自然科學之中，注重科學批判者，亦不乏其人。代表之人物，當推法之潘加勒（Poincaré）、德之馬赫……馬赫由研究物理學，……進而研究科學批判。與其稱為自然科學者，無寧稱為哲學者矣。由科學研究，而喚起科學批判之哲學，誠為近代科學界上一大特征。”⑥鄭貞文：《最近自然觀之批判》，載《學藝》1921年第5 期，第4—5 頁。何兆清也洞悉馬赫作為科學批評家的角色、批判對象和領域以及所起的獨特歷史作用：“科學批判并曾引起許多科學家如馬赫、如高斯、潘嘉烈（Poincaré）、如杜里舒等發(fā)生一種大自覺，自起對所專攻之科學深自反省，詳評其所具之目的、工具、價值與限度，而成立近代之數理哲學、自然哲學、生物哲學，尤為科學思想界之特色?！雹俸握浊澹骸犊茖W思想概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45年版，第8 頁。

馬赫的科學批判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對牛頓力學基礎的深透剖析和深廣批判上，尤其集中在馬赫早期的兩部著作中——北京大學物理學會讀書會當年曾經發(fā)布通告，公布各導師開來書名，其中前兩本就是馬赫的批判性著作《力學》 （Science of Mechanics）和《能量守恒》 （Conservation of Energy）。②公告：《物理學會讀書會通告》，載《北大日刊》1931年第2577 期，第2 頁。民國學人也捕捉到相關信息。例如，杜畏之知曉“鼎鼎大名的馬黑就不滿意于牛頓力學”。他引用了馬赫在《力學》中的批判語句：“牛頓把相對運動與絕對運動分開了?！@是因為他的根據是絕對空間?！覀兏鶕涷?，曉得只有相對空間與相對運動?！钪嫦到y(tǒng)只是一種相對運動。……力學基礎可以建筑在這上面?！苯又u論道：“這不是個相對論者反對牛頓的口吻么！馬黑是反對相對論的，他直到臨死時還發(fā)表了反對相對論的意見。然而他自己對力學的見解實在培植了相對論。無怪乎杜里舒說相對論是馬黑方法的結果了?！雹鄱鞲袼梗骸蹲匀晦q證法》，杜畏之譯，上海：神州國光社1932年版，第572 頁。孫奇寶察覺到：“馬赫在他一篇很著名的空間論批評的文章里，用他不屈而求真理的精神，竭力地攻擊絕對論。可惜他沒有從普遍通俗的概念里展開更進一步地研究，這是非常遺憾的?！雹軐O奇寶：《幾位青年科學家》，載《青年月刊》1937年第6 期，第19 頁。歐陽生也了解馬赫批判絕對論：“馬黑提出了相對空間、相對運動。相對論打破了絕對空間的觀念。”他引用了馬赫在《力學》中話語：“牛頓把相對運動和絕對運動分開了……這是因他根據的是絕對空間……而我們根據經驗，曉得只有相對空間、相對運動?！钪嫦到y(tǒng)只是一個相對運動……力學的基礎可建筑在這上面?！雹輾W陽生：《牛頓三大定律批判》，載黃特編：《科學的知識》，上海：新人出版社1940年版，第133 頁。

中國學界當時明確意識到馬赫對牛頓的絕對時間、絕對空間、絕對運動概念的批判，但似乎很少關注馬赫對牛頓的質量概念的批判和對牛頓運動三定律以及力學自然觀或機械論——馬赫稱其為“力學神話”——的批判。此外，孫奇寶和杜畏之對馬赫沒有發(fā)明相對論和反對相對論的原因沒有作出解釋，或者他們并不清楚此事的來龍去脈或前因后果。我們知道，馬赫是相對論的先驅，其批判精神和啟蒙哲學為愛因斯坦創(chuàng)立相對論作了思想鋪墊。但是，作為老一輩物理學家，馬赫在當時并不具有創(chuàng)造相對論的客觀條件和主觀條件，這也部分地是時代的局限性。再者，馬赫并未十分明確而斷然地反對相對論。①李醒民：《馬赫反對相對論嗎？》 （上、下），載《自然辯證法報》1987年第22 期第2 版、1987年第23 期第2 版。

民國學人還注意到馬赫對牛頓水桶實驗的有趣分析與明銳批判。石兆棠說，牛頓為證明他的絕對空間與絕對運動的理論，就舉出他的有名的水桶實驗。據他解釋，當水桶開始回轉的時候，只是桶轉而水并不轉，這時水對桶雖有相對運動，但是水面卻是平靜的。過了些時，水也隨桶旋轉起來。這時，水對桶并沒有相對運動，然而水面漸趨不平，中凹邊高起來，甚至飛出桶外，這是因為水對絕對空間有了絕對運動。馬赫在他的《力學》一書中更說：“牛頓把相對運動與絕對運動分開了?！@是因為他的根據是絕對空間?！覀兏鶕涷?，曉得只有相對空間與相對運動?！钪嫦到y(tǒng)只是一個相對運動?！弊詈?，石兆棠給出的結論是：“馬哈雖反對相對論，卻也有一點相對論的思想?！雹谑滋模骸犊茖W概論》，桂林： 文化供應社1942年版，第181 頁。杜畏之此前也有相關引述：“馬黑對這一個證明已經起了懷疑。他說，這并不能證明絕對空間與絕對運動。他又說，假令這個桶有幾千千米厚，誰又能斷定它的結果呢？”③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杜畏之譯，上海：神州國光社1932年版，第593 頁。瞿世英早前如下解讀馬赫的慣性概念：“從前馬哈說慣性是靠物體的互相動作。馬哈的這種概念只能與一個有限的宇宙，為空間所限的宇宙相符合?！雹荟氖烙ⅲ骸冬F(xiàn)代哲學》，北京：文化學社1928年版，第228 頁。

馬赫對牛頓力學的批判是物理學革命行將到來的先聲。民國學人普遍認識到馬赫批判所起的實際作用和歷史意義。除了剛剛提到的“培植了相對論”估價外，湯德衡指出：“尤其是在愛倫斯特·馬赫斯的哲學中，使相對論得到不少的助益。”⑤湯德衡：《關于愛因斯坦》，載《東方雜志》1929年第17 期，第99 頁。傅統(tǒng)先點明：“至十九世紀末，馬哈力辟絕對時空之說，至愛因斯坦、閔可夫斯基乃有確定之實驗成立相對論，力斥絕對時間之說?！雹薷到y(tǒng)先：《現(xiàn)代哲學之科學基礎》，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8 頁。其實，周昌壽早在這兩位學者之先就注意到愛因斯坦關于馬赫是相對論先驅的評價，并有創(chuàng)造相對論的可能性：“愛因斯坦在追悼馬哈的演說里面，就說過：‘馬哈在幼年時代，業(yè)已悟及牛頓的絕對空間時間為不合理。只可惜當時一般學者對于這一方面的研究太少，不足以供給他的參考。要不然，他早已達到我們現(xiàn)在的相對性原理，也就說不定呢。’由此可知，相對性原理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也絕非愛因斯坦一人之力所能辦到。他的真正價值是在能將前人所得的種種結果綜合起來，自成一個系統(tǒng)。”⑦周昌壽：《相對性原理概觀》，載《東方雜志》1922年第24 期，第7—28 頁。

馬赫的科學批判矛頭也對準力學決定論或機械決定論。羅加倫察覺到這個問題，但是他對馬赫的意圖和觀點似有誤解。他引用了馬赫引用的“于18 世紀科學成績正燦爛的時候，拉普拉斯有一段論力學最著名的話”：“一下的功夫，將自然界所有的力，和自然界一切質間相互的地位，都為一個心，仿佛是更有充分力量去分析這些問題似的，以一個簡單的公式，抓住一切最大的質和最小的原子之動；其間絕無不準確處；使將來與過去一齊在我們眼前展開?！本o接著，他發(fā)出如下評論：“以人人認為最客觀不過的物理學，而由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發(fā)這種‘主觀的’論調，也足以打破許多人偏向一面的成見了。馬赫是同意這話的人，但是恐怕拉普拉斯說的‘心’，與這‘絕對唯心論’或‘身心二元論’的心相誤會，所以補足道：‘拉普拉斯做此語時，他心里想著的是腦筋里的原子?！鋵嵕褪悄X筋里的原子，又何曾不是一組有特殊關系的組織，在知者方面使其有一種知量的活動的。”①羅志希：《科學與玄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 版，第38 頁。

羅加倫翻譯的拉普拉斯名言在字面上使人難以理解，我們不妨新譯一下：“把一個個瞬時自然界的所有力和它的所有質量的相互位置給予一個心智，另一方面，如果這個心智強大得足以把哲學問題交付分析，那么它就能夠用單一的公式把握最大的質量以及最小的原子的運動；對它來說，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是不確定的，未來和過去在它眼前都一覽無余?！边@段話道出典型的力學決定論，馬赫對此秉持明確的批判態(tài)度。他稱這種觀點是“物理—力學世界觀”和“力學哲學”，與古老的“萬物有靈論的世界概念”毫無二致，是“物理概念中的拜物教”和“現(xiàn)代唯靈論”。馬赫同意的不是拉普拉斯的力學決定論，而是頌揚那個啟蒙時期人的心智的覺醒、解放和高揚，科學的勝利進軍，以及科學家的自信和自豪感。接下來，馬赫話鋒一轉：“但是到今天，由于心智處之泰然，又面臨新的任務，正是物理科學通過仔細研究它的特征，使它本身變得免于自欺欺人，以致它能夠以較大的可靠性追尋它的真實對象?！奔信薪浀淞W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設以及力學決定論，正是《力學及其發(fā)展的批判歷史概論》的首要任務。至于馬赫所“補足”的，其原話和上下文上是這樣的：“正如我們所知，在寫這些話語時，拉普拉斯也想到大腦原子。他的追隨者更有力地表達了這個思想；宣稱拉普拉斯的理想實際上是絕大多數近代科學家的理想，其估價一點也不高?！雹隈R赫：《科學與哲學講演錄》，李醒民、龐曉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65—167 頁。馬赫在這段話中所要表達的意思也許是：在拉普拉斯看來，即使大腦原子，也可以用力學決定性地把握和說明，而這正是近代物理學家企圖達到的理想，然而它根本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至于羅加倫的“絕對唯心論”和“身心二元論”何所指，我們不知其所云。若是指稱馬赫哲學，那顯然是錯誤 的。

張東蓀也了解馬赫的這種批判，給予其以高度肯定：“只拿馬哈與皮耳生的話來說說便夠了。他們在破壞這種舊式的唯物論真有大功?！雹購垨|蓀：《科學與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59 頁。這里所說的“舊式的唯物論”，即是機械唯物論或力學物質論，它與力學決定論或機械決定論名異而實 同。

二、思維經濟原理

民國學人對馬赫科學論思想推崇最多的，恐怕非思維經濟原理莫屬。馬赫在1868年發(fā)表的主題為“液體的形態(tài)”的講演中，對思維經濟原理作出典型性的表述：“以盡可能少的工作，花盡可能少的時間，用盡可能少的思維，獲取盡可能大的永恒真理的顆?！雹隈R赫：《科學與哲學講演錄》，第28 頁。馬赫對思維經濟原理情有獨鐘，這里再引用一例：“可以把科學視為由下述做法構成的最小值問題：用盡可能小的思維消耗，對事實做盡可能完備的描述?！雹垴R赫：《力學及其發(fā)展的批判歷史概論》，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556 頁。思維經濟原理內涵十分豐富，它是科學的目的，方法論的原則，評價科學理論的標準，反形而上學的武器，關于知識（認識）的生物經濟學④李醒民：《略論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載《自然辯證法研究》1988年第3 期，第56—63 頁?！_加倫注意到馬赫的這一觀點。他引述了馬赫的意思：“從人類思想史看去，科學的發(fā)展，實在像一種有機體的生長?！雹萘_志希：《科學與玄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5 頁。后來，人們往往把科學的思維經濟在某種程度上等同于科學的簡單性，并演變和進展為愛因斯坦的一個重要的方法論原則即“邏輯簡單性原則”⑥李醒民：《論狹義相對論的創(chuàng)立》，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95—205 頁。。

胡明復熟知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自然之美，在其簡而通。人智可思之，可窺之，而不可盡之。簡而通，故宜于智識；宜于智識，故最宜于實用。是則自科學之實用，亦可略見自然之為至美矣。馬赫則謂科學之傾向取捷徑，取其費力最少而收效最多，故最簡潔而通徹者則得認以為真律。然非自然之為至美，又焉能有此？”⑦胡明復：《科學方法論一，中國科學社編：〈科學通論〉》，中國科學社出版1934年版，第124 頁。在這里，他還把經濟或簡單或簡潔與真、與美聯(lián)系起來，認為三者是一體化的——這當然也是以馬赫為首的批判學派的觀點。陳中一在論述美時，使用相近的文字講出與胡明復類似的看法：“科學是把常識組織成為有系統(tǒng)的知識，使龐雜的成為簡單的，錯亂的成為整齊的，不和諧的變化調和的。科學上的原理法則都是簡單的，明了的，有規(guī)律的，有條不紊的。馬赫謂‘科學之傾向取捷徑，是最經濟的。自然之美在簡潔而通徹。簡而通，宜于求智識，最宜于實用。愛自然之至美，故樂于求真理?！雹訇愔幸唬骸犊茖W精神》，載《省立常中?？?935年第5 期，第4 頁。胡明復和陳中一都沒有說明引用馬赫的出處，我們倒是找到馬赫的一些論述，它們也許是這兩位借以重構和暢想的源頭：“在相當馬虎的認識論的批判時代，把心理動機投射到和歸因于自然本身，是十分自然的。上帝或自然力求簡單性和美，其次力求嚴格合法的關聯(lián)和決定性，最后力求所有過程的經濟，也就是力求以最小的努力達到最大的結果。”②馬赫：《認識與謬誤》，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501 頁。只有原理與事實符合，“才能在更大程度上與思維經濟和科學美學保持一致”?！拔以缸顬榭隙ǖ匕讶绱嗣黠@標志哥白尼和伽利略工作的簡單性和美的引導主旋律之特征，概括為不僅是審美的，而且也是經濟的?！雹垴R赫：《力學及其發(fā)展的批判歷史概論》，第109、560 頁?！袄碚撝涝谟?，它在它的外表打上真理的印記。它不是大腦的幻覺。”④馬赫：《科學與哲學講演錄》，第50—51 頁。

健孟昌言：“顧科學之疆域無限，科學上之材料亦無窮?！松邢?，泛記散漫之事情，不特不合于思想的經濟，亦且不足以供給人生之需要。故科學又在將散漫之材料歸納于簡單之方式中?？茖W愈進步，則愈能以簡單之言語包容多量之事實。往昔之方式即無大誤，后因新事實之增加，亦必修改而簡括之?！雹萁∶希骸犊茖W與道德律》，載《東方雜志》1921年第20 期，第3—4 頁。他不僅挑明科學需要思維經濟的一個重要原因，即科學無限而人生有涯，而且指出科學進步的方向是趨于簡單性——這是馬赫和彭加勒的一個明睿見解。謝元范把馬赫的思維經濟提升到科學的真價值的高度：梁任公說“科學所要給我們的，就爭一個真字?！瘪R赫說“科學的效用，不過是思想的經濟。科學可以節(jié)省思想，同機器可以節(jié)省人工一樣?！边@一個“真”和“思維經濟”四個字，已經把科學的真價值表現(xiàn)得到家了！⑥謝元范：《科學救國論》，載《光華季刊》1925年第1 期，第48 頁。羅加倫充分肯定馬赫的思維經濟的巨大功能：“物理學在科學之中，總算是最精確的科學。多少現(xiàn)象，可以用極簡明的數學公式去統(tǒng)治的。多少定律，是未嘗推翻，大家認為‘天經地義’，窮極物體本性的。大物理學家馬赫反省的結果，只認定‘物理學是按照最經濟的次序而排列的經驗’，是根據于感覺的組合而成的。它只是一種描寫，將現(xiàn)象界的行動縮印在思想里，以節(jié)省你重新去經驗的勞苦?！雹吡_志希：《科學與玄學》，第21 頁。同年，汪奠基對思維經濟的認識比較深刻：“我們從此相信簡約的方法與精神凝結的理性，無形中必到馬楷所謂思想經濟的觀念?？茖W家的實在性亦本于此。概念與會合中的經濟結構必有數學象征的記號表現(xiàn)，能使之與同一簡單與普通語言中搜集各種性質差異的具體實有共同性?！雹偻舻旎骸犊茖W方法》，上海：商務印書館1927年版，第19 頁。難能可貴的是，他機敏地洞察到，思維經濟與科學理性珠聯(lián)璧合，雖然以數學符號表現(xiàn)，但卻是實在的標 識。

20 世紀30年代及其以后，對馬赫思維經濟的引用和評介接踵而至、紛至沓來。李銳夫紹介：“馬哈謂科學之責務為謀思想之經濟?！雹诶钿J夫：《數學之目的》，載《科學世界》1935年第4 卷第11 期，第1045 頁。溫公頤評介：“馬哈則說，科學是思想的經濟?！薄榜R赫說：科學之目的，在于思想的經濟。是則概推的結果，不但可獲思想的經濟，易于駕馭自然，且對于自然更能有更深刻的認識了?！雹蹨毓U：《科學概論》，北平：國立北平師范大學出版社1936年版，第2、204 頁。溫公頤這位民國學人深知，只有思維經濟，才能更深刻地認識自然。戴運軌心知肚明，科學方法與思維經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明了科學的方法，就能收得馬哈的思想經濟的實效?！雹艽鬟\軌：《科學教育與思想訓練》，載《科學教育》1937年第4 卷第1 期，第17 頁。陳范予闡明力求簡單或思維經濟是現(xiàn)代科學的普遍要求：“科學知識可說是一種調整物。每種科學綜合都是科學事實的調整，究其終極則屬于官覺印象的調整。調整科學事實和官覺印象的標準，可以說是‘力求簡單’。這似乎就是現(xiàn)代科學里隨處要求‘思想經濟’原則的一種應用?！雹蓐惙队瑁骸犊茖W與人生》，永安：改進出版社1940年版，第72 頁。吳大基揭示：基爾霍夫和湯姆遜的“簡單論完全脫胎于正統(tǒng)馬哈”，“至于簡單論，這只能說是科學的一種客觀趨勢?？茖W的客觀趨勢的確是簡單化，但這簡單化的趨勢乃一種現(xiàn)象，基礎于某一本質而發(fā)生的現(xiàn)象”⑥吳大基：《科學基本論》，載《新建設》1941年第2 卷第9 期，第11 頁。。在此，吳大基的發(fā)揮不是馬赫的本義：馬赫認為經濟的是（人為的）科學而不是（作為本質的）自然界。孫醒東講出與羅加倫相同的話語和意思：“物理學在科學中，算為最精確之科學。許多復雜現(xiàn)象，皆可利用極簡單數學公式去統(tǒng)治。大物理學家馬哈氏則云：‘物理學按照最經濟之次序而排列的經驗，是根據于感覺之組合而成的?！雹邔O醒東：《國防科學與科學教育》，載《中國青年》1943年第9 卷第6 期，第14 頁。禾生基于馬赫的思想加以發(fā)揮，強調“科學是思想的經濟學”的命題：“科學是要移繁就簡的，簡便是好，繁便是劣。思想是人生的工具。人類要生存，便不能脫離思想的活動。思想活動是須由繁趨簡、由難求易的，科學便是這種思想的結晶。馬哈氏便說，科學是思想的經濟學。這一點在數學中尤其顯著，數學的特征就是要把一切不必要的思想排除，這也就是為什么思想在每一時代是新科學產生的原因?！雹俸躺骸稄目茖W與人生說起》，載《科學世界》1944年第13 卷第2 期，第3 頁。張君勱闡揚馬赫關于科學定律或科學公式的經濟功能：“科學公例，使我們以后做事情計算便捷?！雹趶埦齽辏骸毒褡杂膳c民族文化》，呂希晨等編，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版，第81 頁。

有趣的是，胡適還把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用于文學領域。在論及“文學的經濟方法”時，他以戲劇為例予以臚列：“戲劇在文學各類之中，最不可不講經濟?！示帒驎r須注意下列各項經濟的方法：（1）時間的經濟：須要能于最簡短的時間之內，把一篇事實完全演出。（2）人力的經濟：須要使做戲的人不致筋疲力竭，須要使看戲的人不致頭昏眼花。（3）設備的經濟：須要使戲中的陳設布景不致超出戲園中設備的能力。（4）事實的經濟：須要使戲中的事實樣樣都可在戲臺上演出來，須要把一切演不出的情節(jié)一概用間接法或補敘法演出來。”③胡適：《文學進化觀與戲劇改良》 （1918年9 月），載胡適著、俞吾金編：《疑古與開新——胡適文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第35 頁。

也有學者對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提出批評。文元模1921年雖然對該原理部分肯定，但是基于他自己對約定（文元模稱其為“規(guī)約”）和真理概念的不是很正確的理解，還是認為它是馬赫的偏見：“馬赫……創(chuàng)設出了思維經濟的原理。照這原理的主張，世無所謂外界的實在，感覺即是實在。自然科學的本體不過是抄寫感覺所得的記錄。只是記錄要簡單明了，而且有系統(tǒng)，才能節(jié)省有限的心思，應付無窮的現(xiàn)象。科學的理論，只是為節(jié)省思維而設的規(guī)約。只要能達到事半功倍的目的，規(guī)約是無所不可的。所以規(guī)約可以隨意制定，也可以隨意變更。制定的標準和變更的理由，無非為便利罷了。馬赫的主張雖也是有一面之理，但是把感覺看得過重，反墮入托勒密的地球中心主義的舊套中，淹沒了噶利賴以來科學研究的精神，不能不說是他的偏見了?！R赫的思維經濟說，只能說明萌芽以前的科學，不能說明發(fā)葉以后的科學。思維經濟是理論的結果，不是理論的預期?？茖W的理論不是因為能節(jié)省思維，所以是真；因為是真，所以能節(jié)省思維。若如馬赫所說，不是把本末顛倒了嗎！至于說科學理論都是認為的規(guī)約，不是客觀的真理，這種見解不惟偏激，直是皮相了。”④文元模：《自然科學的真理是客觀的真理嗎？》，載《學藝》1921年第3 卷第2 期，第4—6 頁。其實，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可以說明任何時期的科學的，它既是理論的結果、也是理論的預期；而且，思維經濟與真、美或簡單性是統(tǒng)一的或一體的，無所謂本末，無所謂皮相與本 質。

對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批評得最系統(tǒng)、最認真的，恐怕無人能出鄭太樸之右：“科學有經濟思想之功能，這也是不容說的。但是，以為科學就是這么一回事，則把科學完全主觀化了?！绻茖W定律只是主觀上的產物，則他們所依據的科學定律即生物學上的定律自然也是如此。于是所謂適應能力、求思想經濟等種種說法，不容說也只是主觀上的見解，不必合于事實，還足征信嗎？從而可知，經驗派的思想不能自圓其說，其結果無異于根本上取消科學，并取消了自己。”“如果視科學之目的只在求思想經濟，則不能使人引為滿意?！茖W研究之動機也是不完全為經濟原則所支配，這個事實更不能否認。所以，就動機上看來，不能說科學之目的只是思想經濟。就方法上說，科學上本有所謂‘節(jié)省原則’，凡不必要的假設或原則都可省去不用?！贿^，這節(jié)省原則與思想經濟論者的根本思想不同：一則在淘汰不必要的繁冗，澄清科學之基本；一則要把科學化作一本便于檢查的字典，根本改變科學之目的，把科學主觀化了。又如科學之目的只為思想經濟，則科學之極必無須思想為歸宿，于是科學發(fā)達到了高度，結果必并科學自身亦取消，所以這個原則推其極，可以反對科學，取消科學?？偠灾?，科學之目的不能說是在求主觀上的便利，而不求客觀的真理?！薄耙悦鑼懞唵位蛩枷虢洕鸀榭茖W之究竟目的，實在說科學發(fā)達之阻礙?！雹汆嵦珮悖骸犊茖W概論》，上海： 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第14、18—19、32—34 頁。

鄭太樸議論風生，洋洋乎大哉。其核心論點無非三個：一則思維經濟是主觀產物或唯心論，與客觀世界毫無關系；二則科學的目的是追求真理，思維經濟不能作為科學的目的，否則阻礙科學進步；三則是思維經濟與奧卡姆剃刀和牛頓節(jié)約原則不同，它使科學無須思想，從而反對科學和取消科學。從20 世紀80年代起，我就針對反對思維經濟原理的四種意見或四個疑問——思維經濟原理是主觀的和先驗的嗎？思維經濟是要人們停止思維和隨心所欲地設想嗎？思維在正確地反映客觀真理的時候才是經濟的嗎？思維經濟原理太淺薄嗎？——做出否定的回答，基本澄清了問題。②李醒民：《略論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第56—63 頁。此刻，我把反駁理由總結如下，也算是對文元模、鄭太樸二位觀點的系統(tǒng)辯駁。（1）思維經濟既不是主觀臆造，也不是唯心虛構，而是馬赫多年教學和科研工作的總結，是他在科學史探究中所得的結果。它乍看起來是人的本能，實際上是科學合理性的基本預設，也是人類祖祖輩輩的經驗在精神或基因上的積淀。誠如馬赫所說：“作為一個事實，在心智中確實存在著把新穎的經驗歸于其下的‘觀念’；不過，這個觀念卻是從經驗發(fā)展而來的?！雹亳R赫：《力學及其發(fā)展的批判歷史概論》，第551 頁。其實，科學或科學理論本來就具有主觀性的因素②李醒民：《論科學不可避免的主觀性》，載《社會科學》2009年第1 期，第111—120 頁；李醒民：《必要的張力：在科學的客觀性和主觀性之間》，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9年第3 期，第30—39 頁。，作為建構科學理論的指導思想或方法論工具的思維經濟原理具有某種主觀性，就是題中應有之義了，但絕非與客觀世界毫無關系，因為由其建構的理論是要經過實驗的嚴格檢驗的。要知道，馬赫說過：“物理學家總是把他的思想轉向實在，因此他的思想有別于自由的虛構?！薄八羞M步的目的在于使理論可以更符合實在。”③馬赫：《認識與謬誤——探究心理學論綱》，第205、503 頁。（2）馬赫說思維經濟是“科學的任務”，他并沒有否認科學的目的是追求真理，甚至贊同這一看法。正是在那段引文中，馬赫明確宣示，思維經濟要“獲取盡可能大的永恒真理的顆?！?。馬赫熱情地贊揚和擁抱真理：“比詩更崇高、更壯觀、更浪漫的，是真理和實在?！弊鳛楹唵涡缘乃季S經濟也是對科學美的追求，而科學美則是科學真的表征——“理論之美在于，它在它的外表打上真理的印記”④馬赫：《科學與哲學講演錄》，第235、250—251 頁。。而且，馬赫的真理觀是真理符合說（思想對事實的適應）和真理融貫說（思想對思想的適應）的有機綜合。由此也可以看出，馬赫的科學論與絕對的主觀主義無緣。（3）思維經濟含義豐贍，遠遠超越奧卡姆剃刀和牛頓節(jié)約原理。思維經濟不是讓科學家無須思維，而是更節(jié)省地思維，也就是更主動、更有效地思維。尤其是，思維經濟對科學理論提出進一步的要求：不僅要求理論符合事實、不違背邏輯，而且要求理論更美——達到思維經濟或簡單性的理論，才是在多個為真的理論中應該首選的理論。誠如馬赫所說：“思想的經濟、和諧和有組織被認為是生物學的需要，這種需要遠遠超過了對邏輯連貫性的要求。”⑤馬赫：《認識與謬誤——探究心理學論綱》，第191—192 頁。思維經濟是科學探究的心理學，也是科學探究的邏輯。它是建構科學、促進科學的絕技，怎么能說它反對科學、取消科學呢？總而言之，“思維經濟原理涵蓋之廣泛、內容之豐富、意蘊之深遠、真諦之微妙，迄今也許依然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難怪費耶阿本德稱其為‘知識進步史上一個理論富有成果的開端’”⑥李醒民：《馬赫》，臺北：三民書局東大圖書公司1995年版，第137 頁。。由此可見，鄭太樸很可能沒有廣泛地閱讀馬赫的相關論著，也沒有全面而準確地把握馬赫的思想，可能還受到民國學術左派及其教條主義的誤導，便憑借某些不靠準的原則、浮光掠影的印象和不著邊際的想象大發(fā)議論，以致對馬赫產生誤解。

三、因果律或因果性

民國時期的中國學人對馬赫的因果性思想也有所了解和批評。張東蓀認為，以馬赫等人為代表的派別反對經典科學的舊因果律。“舊日物理學上的因果概念是把原因認為一種能力，……新派的物理學把因果認為只是現(xiàn)象間的關系，即甲現(xiàn)象后有乙現(xiàn)象。……舊式物理學的因果律是不完全的，且是武斷的。既必須拋舊式因果律，則所謂‘力’便無存在的余地；一切只是表示關系法式的符號而已。這樣一來，把唯物論，即根據舊物理學以造成的一種玄學，從基礎上打倒了。”“于是科學家到了這個地步遂不復固守嚴格的因果律，而以函數律代之。所謂函數律就是相關共變?！薄榜R哈、皮耳生、羅素等人出來，因果律完全改觀了。因為他們所下的因果定義有三點和舊派不同：（1）舊派的所謂因有‘力以強致之’的意思，而他們把這一層完全取消，以為因只是前一階段的意思；（2）舊派甲因必產甲果，而他們亦把這一層完全取消，以為甲因亦可產乙果，其間沒有必然性存在；（3）舊派的因果是指個體的事物而言，他們則改為指大概的種類而言?！雹購垨|蓀：《科學與哲學》，第80—81、122、93—94 頁。溫公頤在談到馬赫的因果觀時陳說：“自然不過是單簡的存在罷了。同樣情境的再現(xiàn)，其中A 常與B 相連，這就是說在同一情形之下必有同一的效果發(fā)生。而其間因果連鎖之要素，實只有抽象的存在，我人利用之以期心理地再生該事實之用耳。迨至事實熟識之后，我人已無須有此因果之連鎖，新奇的觀念立即停止，而因果之說亦不復言矣。因果關系的必然觀念或由我人之有意行動而生，一如休謨之所言。因果實思想上之事，至其何故發(fā)生，卻未能說也?！雹跍毓U：《科學概論》，第53 頁。

張東蓀和溫公頤的紹介大體符合馬赫的原意：“在馬赫看來，因果律是現(xiàn)象相互依賴的預設（presupposition）。他贊同休謨關于因果律只不過是心理熟悉和精神習慣，在自然界中，既沒有原因，也沒有結果，自然界只有個別存在，自然界只是存在者。因果律是一種邏輯抽象，邏輯的必然性并不等于自然的必然性。因果性研究與目的論研究并無根本區(qū)別，它與充足理由律毫無二致。原因和結果的概念在形式上是模糊的，它包含有強烈的偶像崇拜的色彩。”“他拒絕把力或動力作為原因，而贊同用‘定律’、‘數學函數’或‘事件的規(guī)則秩序’來說明?！薄霸隈R赫看來，物理學中的‘force’在本體論的意義上是不存在的，社會上的‘force’在實踐的意義上也是可以被消除的?！雹倮钚衙瘢骸恶R赫》，第190、100、207 頁。因此，馬赫建議，用現(xiàn)象的相互依存關系即函數概念代替?zhèn)鹘y(tǒng)的因果概念或因果性、因果律概念：“我認為函數概念比原因概念優(yōu)越：它的優(yōu)越性在于追求精確性，而不帶有原因概念的不完整性、不確定性和片面性。原因概念實際上是一種原始的、暫時解決困難的方法。我想每個現(xiàn)代的自然科學家必定會感覺到這一點?！雹隈R赫：《感覺的分析》，洪謙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3 頁。而且，馬赫的精神氣質是謙虛和進取的，他反對把函數概念當作宗教信仰頂禮膜拜。他進而預言：“原因概念并非總是相同的，而是在歷史進程中變化的，在未來也可能如此變化?！雹垴R赫：《認識與謬誤》，第300 頁。

當然，也有學者對馬赫的因果性或因果律思想提出不同意見。張君勱在科玄論戰(zhàn)中批評馬赫和皮爾遜時斷言：“科學之所重者，厥在因果律之必然性。自馬哈以來，以因果律必然性之說，不便于說明物理學一切觀象，乃為因果律重下一種定義，曰：因果律者，無所謂必然性也，不過記現(xiàn)象之先后，且以至簡之公式表示之，以圖思想上之省事?！R氏皮氏輩為維持其惟覺主義故，乃擅改定因果律之定義。實則惟覺主義本無成立之根據，而因果律之本意，猶之天經地義，初不以一二人之點竄而動搖也?！雹軓埦齽辏骸对僬撊松^與科學并答丁在君》，載《科學與人生觀》，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0頁。在這里，張君勱的間接引用沒有留下出處的任何信息。經過努力，筆者終于找到原文：“在自然界沒有原因，也沒有結果；自然界無非有個體的存在；自然界只是現(xiàn)存著。A 與B 總是關聯(lián)的相似實例的復現(xiàn)，也就是在相似環(huán)境下的相似結果，即就是原因和結果的關聯(lián)的本質，僅僅存在于我們?yōu)樵谥橇ι蠌椭剖聦嵠鹨姸瓿傻某橄笾?。假設一個事實變得熟悉了，我們不再需要這樣免除它的關聯(lián)標志，我們的注意力不再被引向新奇的和驚訝的東西，我們便停止談論原因和結果?！匀坏暮统ＷR的說明顯然是這樣。原因和結果的觀念最早源于在思想中復制事實的努力。……因果關聯(lián)的必然性的概念，很可能是由我們在世界的自愿活動和這些活動間接產生的變化創(chuàng)造的，休謨這樣設想，而叔本華卻加以辯駁。原因和結果觀念的許多權威性出于這樣的事實：它們是本能地、不自覺地發(fā)展的，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對它們的形成沒有親自做出貢獻。實際上，我們可以說，我們的因果性感覺并非通過個人獲得，而是在種族的發(fā)展中完善的。因此，原因和結果是思想的事物，具有經濟的職能?！雹蓠R赫：《力學及其發(fā)展的批判歷史概論》，第550—551 頁。馬赫的這些表述，可以澄清張君勱零散的引述，也顯示他對傳統(tǒng)因果觀的修改是有理由的。而且，在馬赫的心目中，各種因果性或因果律概念，本來都是形而上學性質的科學預設或科學信念。①李醒民：《科學論：科學的三維世界》 （上、下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84—337 頁。至于它是否靠得住或者是否可以使用，是由其是否多產或者是否符合經驗事實來回答的，再多的思辨和辯駁也于事無補，甚或無濟于 事。

鄭太樸也對馬赫的因果性或因果律概念大表不滿，在他看來，經驗論者以為因果觀念是由經驗中所得來的，只為適應生活上的需要，不必是普遍的真確智識：“規(guī)則與不規(guī)則更迭時，吾人為追求生物的利益‘生活上的要求’，始提出此問題：何故一回如此，一回又如彼？……于是吾人乃得到因與果的概念。……”這一個解釋可以代表一切經驗派以生物學為基礎的因果律觀。從這番話里，卻使我們明顯地看出一個事實，就是因果概念是在經驗以前早就存在的，只為經驗所啟發(fā)而已?！昂喂室换厝绱?，一回又如彼？”這“何故”兩字不是表明吾人早已有因果概念嗎？不是說“什么是其原因”嗎？所以經驗論者根據生物學的這番話，非特沒有證明因果律之出于經驗及生物上的要求，卻剛剛證明來因果概念之為先天的?！耙蚬蔀榭茖W上之基本，這個事實是無可否認的。倘然宇宙間有無因之果，則一切科學的研究便成為無意義，自然定律也就不可能，科學更沒有成立的理由了。所以因果律倘然成問題，科學便根本動搖。雖然晚近來有好多科學家想避開因果律，竭力省去‘因’‘果’這些名詞，或想用函數關系代因果，實際上并沒有得到什么結果?！雹卩嵦珮悖骸犊茖W概論》，第21、22 頁。鄭太樸主要在兩點上指責馬赫：一是馬赫用函數關系取代因果毫無結果，二是馬赫的因果概念是先天 的。

對于第一點，前面我們引用或闡述的馬赫因果觀念，已經說明用函數概念取而代之的優(yōu)越性。至于它有無結果，這既是一個科學預設或科學信念問題，也是一個經驗或實證問題，并不是個人主觀斷言就能算數的。對于第二點，鄭太樸的引文后只標出書名和頁碼，而沒有說清版本。我們經過多次查找，終于水落石出。鑒于鄭太樸引用比較隨意，翻譯也不夠準確，我們把今譯文以及有關聯(lián)的上下文一起臚列于此：“經驗要素相互依賴的預設不需要是天生的，相反地，我們能夠看到它的逐漸發(fā)展。在人群以及個人的生活和語言發(fā)展，諸如‘因為’‘由于’‘所以’之類的概念在獲得附有條件的和因果的意義之前，必須長期依舊保持在空時重合的水平上。同樣地，在更綜合地和更正確地考慮要素之間相互依賴的關系之前，也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這確實是十分容易理解的；如果一切事物都像黑夜緊隨白天那樣十分規(guī)則地進行而無干擾，那么我們應該完全不加思索地使我們自己適應這個進程。直到存在從規(guī)律到無規(guī)律的變化，我們才由于直接的或間接的生物學利益的緣故，被迫詢問：事件為什么時而這樣時而那樣，哪些事物恒久地關聯(lián)，哪些事物僅僅是因偶然性關聯(lián)。借助這一區(qū)分，我們完成原因和結果的概念。我們稱原因是恒久地與另一個事件（結果）連接在一起的事件。確實，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關系大半以相當不完備和膚淺的方式被看待。通常，被視為原因和結果的，恰恰是過程的兩個特別惹人注目的標志。仔細分析總是揭示出，所謂的原因只不過是決定所謂結果的整個條件集合中的一個條件；以致依據這些被注意到的或被忽略的條件中的哪一個，所討論的條件可以大相徑庭?！痹谶@段話里，馬赫強調：“經驗要素相互依賴的預設不需要是天生的”，而是“逐漸發(fā)展”的。他在另一處開宗明義：“不能預設數學知識是先驗地獲得的：只有實證的生理—心理學探索、而不是哲學的判決，才能決定什么是天生的。至于因果觀點，天生的東西至多包括使聯(lián)想即器官的關聯(lián)成為可能的基礎，因為能夠表明聯(lián)想本身是以個體獲得的?！雹亳R赫：《認識與謬誤》，第297、300 頁。前面我們引用過馬赫的進化認識論的話語也與此相應。要知道，馬赫已經把康德的“先天知性概念”沖淡為“心智鑲嵌圖中固定的現(xiàn)成經驗”。因果性對個人而言似乎是先天的或先驗的，但是對于人類種族來說則是后天的或后驗的——彭加勒所謂的“祖?zhèn)鞯慕涷灐雹谂砑永眨骸犊茖W與假設》，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8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