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太太的上海情緣：我找到了一輩子的工作

湘君

喜歡嘗試新東西的Janice（右4）在上海學了尤克里里。

浦東金橋是上海一片國際化社區(qū)，時不時有外籍居民出現(xiàn)。來自新加坡的Janice剛走到小區(qū)門口，保安就眼睛一亮，英姿颯爽地對她敬個禮——“楊姐好！”她笑著揮揮手：“你好?！崩@過門崗踏上花園小徑，正在掃地的清潔工停下來，跟她打招呼：“太太好！”她笑瞇瞇地點頭：“你好。”踏上臺階走進物業(yè)中心，接待臺后面的小姑娘站起身來：“Janice你好！”她笑逐顏開：“你好你好?！?/p>

Janice是小區(qū)名人，她很會笑，用笑容提升社交溫度，笑著化解各種問題。

2008年，在先生派往上海工作兩年后她選擇“嫁雞隨雞”，放棄了在新加坡如日中天的事業(yè)來到上海，成了一名家庭主婦。身份的巨大轉變讓她剛開始很不適應，不上班的漫漫時光不知如何打發(fā)。從前在家有父母親友呵護，生活熱鬧而豐富，有什么問題一個電話就能解決。到了上海不僅人生地不熟，她還要身兼數(shù)職，醫(yī)生、護士、律師、保潔、廚師、老師……事事力不從心，事事親歷親為。

“在上海15年，讓我學會獨立生存?！?/p>

被她稱為“第一位貴人”的是兒子學校的家長，這位上海媽媽幫助她熟悉各種生活設施，還帶她去路邊破舊的蒼蠅館子吃美味無比的小餛飩，現(xiàn)在兩家人變成了最親密的朋友。后來她認識了更多的本地媽媽們，聊天時大家語速越來越快，話題越扯越遠，雖然有些內(nèi)容令她完全摸不著頭腦，但“不把她當外人”的態(tài)度令她十分受用：“作為華人更容易適應，新加坡的雙語制度讓我的中文表達還不錯，融入上海環(huán)境沒問題?！?/p>

Janice評價自己“非常好奇，喜歡嘗試新東西”，她學滬語、學做飯、學古箏、學琵琶、學尤克里里……在上海豐富多彩的生活中慢慢適應下來，饒有興味地開啟了探索之旅。“上海是座魔都城市，非常國際化。我目睹和見證了這十多年來它的變化，從交通擁堵到一層一層穿插在四面八方的高架，從街上有活雞活鴨售賣到全程食品安全監(jiān)管，從水土污染到河長制度，從雜亂無章到井井有條，上海變成一座宜居城市，讓外籍人士感到放心?！?/p>

Janice一家被推選為2019年浦東新區(qū)“最美家庭”。

Janice一家。

她在這里不是“客居”，而是切切實實地扎根，積極為城市更好而出謀劃策。因為金橋一帶遍布大型居住社區(qū)，而生活設施不足，她向鎮(zhèn)政府建議保留路邊煎餅攤，讓居民就近吃上熱騰騰的早餐，提升幸福感。最近，她和先生又多了一重新身份——河長，一同為打造城市的碧水藍天出力。

在一次街道組織的沙龍上，Janice曾分享自己的人生清單：“依次為家庭、健康、音樂、公益、嗜好、朋友。很抱歉我把朋友放在最后面，很少僅為聚餐而見朋友?！?/p>

有人舉手，直截了當發(fā)出靈魂拷問：“你選擇了放棄事業(yè)照顧家庭，如果讓你重新來一次，你會怎樣選擇？” 沒有片刻思考，她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我會更早做家庭主婦，更早陪伴孩子和家人。”

Janice出生于新加坡，中文名字叫楊慧娟，祖籍在中國海南，從爺爺奶奶那一輩移民到新加坡。她是地地道道在南洋長大的孩子，從小接受雙語（英語和中文）教育，長輩傳遞的中華傳統(tǒng)美德對她影響至深。在她心中，家庭地位至高無上。

同樣因為家族的傳統(tǒng)，她的教育方式與眾不同。奶奶和父母為新加坡“楊氏工會”（漂洋過海的同姓人聚集的組織）服務，她從小耳濡目染，養(yǎng)成做公益的習慣。到上海后，她帶著全家一起做義工。比如收養(yǎng)流浪狗，教放暑假的學生學英文，或去敬老院與特殊學校慰問。

一個周末他們?nèi)ソ诸^給流浪漢發(fā)放盒飯，先生負責維持秩序，太太負責統(tǒng)計人數(shù)，大兒子搬盒飯，小兒子打開水。被稱為“街友”的流浪漢自動排隊，領飯時安靜有序，還懂得說謝謝，讓第一次參加活動的外國義工大為驚訝：這在國外絕不可能，物資遭哄搶一空是常見的局面。突然，一陣吵鬧聲傳來，一位略有精神障礙的女街友大聲質(zhì)問：“怎么能讓人插隊？！” Janice立即上前調(diào)查，前面的人申辯說：“剛去了洗手間回來，不算插隊?！迸钟褤呐旁诤竺骖I不到飯，氣勢洶洶地挑釁：“你是故意的吧！” Janice耐心解釋說：“今天你來晚了。等下如果有多余的面包分給你。” 女街友完全不聽，揚言“既然來了就必須給我盒飯！沒有就買！”義工組織的每次活動都有嚴格的物資數(shù)量，合理使用捐款人的資金，并由專人監(jiān)管，若是這次破壞規(guī)則，下次活動就無法正常實施。女街友眼看希望就要落空，奪過一杯正要發(fā)放的熱水劈頭蓋腦地往Janice身上潑過來……

小兒子第一時間挺身而出擋住了媽媽，大兒子沖上去按住女街友的手，也不管她是否聽得懂，一字一頓地說：“那是我媽媽?！毕壬B奔帶跑地撲向太太，嘴里不住地高喊：“快把媽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彼屑胰诵纬梢粋€保護圈，把Janice牢牢地圍繞在當中。那一刻，愛與被愛的人，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事后復盤，兩個兒子又是激動又是感慨，Janice為他們分析女街友的反常舉動：“一碗飯雖然對我們無足輕重，但對他們無比珍貴。既然他們可以為了一碗飯就如此掙扎，那么他們的思維就不可能成熟而有邏輯。我們必須要體諒，對這樣的人更要有同情心?！?/p>

Janice每到過春節(jié)都會邀請大家“撈魚生”。

Janice自2018年組建的6人團隊“尤克天使”起，5年來已經(jīng)聚集了百余名志愿者。

由于投身上海市政建設，熱心公益事業(yè)，先生被上海市政府授予“白玉蘭榮譽獎”；而太太帶著家人一起做義工，為這座城市增添愛與溫情，被推選為2019年浦東新區(qū)“最美家庭”。Janice笑容滿面，光彩照人：“人家都是老婆陪老公上臺，我是老公陪老婆領獎?！蹦莻€時刻，她成為最美麗的女人，她擁有最幸福的家庭。

東南亞一帶把打開家門、提供茶水食物招待大家的舉動稱為“開家”，非常形象。Janice常常打開家門，歡迎附近中外鄰居來聚會，最多的時候招待40多人。超級大廚房里面的日常儲備派上了用場，零食分裝在盒子里，和她煮的嬤嬤渣渣、海南雞飯一起上桌，客人也會默契地每人帶個菜，八寶鴨、水煮魚、娘惹糕、潮州鹵水、上海小籠、法式甜點、印度拉茶、土耳其咖啡……琳琳瑯瑯像是一桌滿漢全席，在饕餮盛宴中體驗一次文化交流。

Janice 每到過春節(jié)都會邀請大家“撈魚生”。撈魚生是流行于東南亞的民間年俗，把魚肉、配料與醬料倒在大盤中，大家圍桌而坐，一邊用筷子將魚料撈動一邊喊：“撈啊，發(fā)?。　痹⒁庹胸斶M寶，日子紅火。

她的“魚生”經(jīng)過獨家設計，用各種食材捏出當年的生肖造型，還貼心地考慮到印度朋友食素，特地將傳統(tǒng)魚片換成了素鮑魚，原本一道富貴大菜被改良成一場親民游戲。她一邊往盤中撒料一邊念念有詞：香蔥，祝女孩子青春永駐；橘子，祝大家大吉大利；芋頭，祝大家好運當頭；五香粉，五福臨門；花生芝麻，花開富貴；素鮑魚，年年有余；最后澆上一罐蜂蜜，祝大家上海生活甜甜蜜蜜……鄰居們挨挨擠擠地聚在桌邊，一次一次大聲唱和“收到”，奮力撈著、喊著、吃著，有的人還興奮地踮起腳來，把自己的愿望高高地挑到了筷尖，同時祝愿彼此的友誼地久天長……

Janice在中國新年還有更重要的儀式。她身穿東南亞特色“卡巴雅”，和幾位穿旗袍、皇袍、僧袍的住戶代表給物業(yè)人員發(fā)紅包。資金來源于全體小區(qū)住戶，Janice號召大家捐錢，提議由專人負責保管和計算，并事先請物業(yè)提供名單，70多名工作人員包括保安、清潔阿姨無一遺漏，根據(jù)不同工種給予不同的金額。紅包嚴格按照名單并由專人發(fā)放，且不能代領，活動結束后將簽收表發(fā)到群里給全體住戶一個反饋。

提起這一創(chuàng)意，Janice動情地說：“人人都需要鼓勵，一個紅包就是一份心意，感謝工作人員讓小區(qū)保持干凈和安全。尤其是住著外國人的小區(qū)，歐美人每年會離開5個星期去過圣誕節(jié)，亞洲人春節(jié)也會回家團圓，我們在上海的家就放心地交給了工作人員?！?/p>

剛來上海時，為了培養(yǎng)新的樂趣建立新的生活模式，Janice開始學琴，繼古箏、琵琶之后她愛上了尤克里里，這種既簡單容易上手、又小巧便于攜帶的樂器博得了她的青睞。她用淘寶淘來的背帶把琴背在身上，配上她喜歡的《we are the world》《月亮代表我的心》等一些膾炙人口的中外流行歌曲，很快就學會了邊彈邊唱。她把尤克里里當成做義工的工具，從此與它形影不離。

她白天唱，晚上唱；一個人獨自唱，很多人一起唱；舞臺上唱，廣場上唱；特殊學校唱，敬老院里唱；朋友婚禮上唱，長輩葬禮上唱；去做客也要背上琴乘地鐵倒公交，到上海朋友家隨時即興彈唱一曲。

Janice參與的義工團隊“尤克天使”在2020年被評為“優(yōu)秀示范團隊”稱號。

“我一個人帶給別人歡樂，就是值得的；如果一群人帶給一群人歡樂，那就更值得?！弊约簞倢W會不久，Janice就開始“厚著臉皮教授尤克里里”。她不把自己當老師，也不收費，但有個條件：學琴5次必須參加1次義工活動。

自2018年組建的6人團隊起，5年來已經(jīng)聚集了百余名志愿者。她取名“尤克天使”，一語雙關。這支以尤克里里愛好者為主的義工團隊四處慰問演出，能彈的就彈，不能彈的就唱，都不會的負責互動，在演出時帶領觀眾拍手、做手勢、打節(jié)奏，為敬老院、特殊學校、社區(qū)、街道、社會團體等各級人群帶來了無數(shù)歡樂。2020年，在全市100多支志愿者隊伍中，經(jīng)過幾輪嚴格評審，“尤克天使”躋身前15，獲得“優(yōu)秀示范團隊”稱號。

Janice作為代表上臺，分享自己的人生感言：“我重新定義了人生的成功點，成功就是快樂和健康?！弊约赫业娇鞓罚矠閯e人帶來快樂，她以自身經(jīng)歷生動詮釋了一份特殊的事業(yè)：“我很開心在上海找到了一輩子的事業(yè)，做義工就是我的退休工作。”

前幾天與人聚餐，看到朋友孩子在玩魔方，她頗感興趣地拿起來扳扳轉轉，居然拼出了六面體。朋友臉上顯出大寫的驚奇：“你現(xiàn)在還能玩這個？50歲好退休了！” Janice覺得朋友的反應很搞笑：“怎么老拿年齡說事兒！我的人生不設限，活了50年，每一天都不一樣。不是我去找新的東西，就是新的東西來找我?！?/p>

不管“尤克天使”的未來怎樣，“我越來越老的同時，隊員越來越年輕，我可以跟年輕人混，激發(fā)年輕人把公益放入他們的生活，這就是有意義的?！彼偨Y自己在上海的這些年，擲地有聲：“如果（生命）明天就結束，我的人生沒有遺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