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杰克·倫敦
本期“世界科幻”來自美國20世紀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家杰克·倫敦(Jack London,1876—1916)。被譽為傳奇式人物的杰克·倫敦打破了他那個時代索然寡味的文壇沉悶氣氛,前承馬克·吐溫,后啟海明威等文豪,以新穎的主題和雄渾的風(fēng)格,展示出小說的全新方向,《荒野的呼喚》《海狼》《亞當之前》《馬丁·伊登》《星際流浪者》《血色瘟疫》等都是傳世不衰的經(jīng)典作品。在科幻題材中,他著眼于對史前小說的創(chuàng)作,作品中“當代”敘事同古代主題渾然天成,展露著人性中最深刻、最真實的面?!犊苹檬澜纭吩?981年、1994年刊載過他的作品《九死一生》。
本篇作品是夜行的野蠻人與日間的文明人身份共存與轉(zhuǎn)換的故事。強烈戲劇性下,也隱喻著當今在真實世界與虛擬網(wǎng)絡(luò)中轉(zhuǎn)換文明與蠻荒素養(yǎng)的大眾,我們憑基因記憶獲得力量與智慧的同時也受制于粗野基因的絕望與不可控。且看主人公沃德先生如何在極端狀況下訓(xùn)練自己和體內(nèi)的野蠻基因做斗爭……
他既安靜又沉著,在潮濕的夜色中,坐在墻頭上傾聽著可能隱藏的危險。但他的聽覺驟然下降,除了風(fēng)穿過黑森森的樹林發(fā)出的呻吟聲和樹葉在搖曳的枝條上發(fā)出的沙沙聲外,什么也聽不到。
悄無聲息地從外面爬到墻頂,又靜悄悄地落到地上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電警棍①,手指按著按鈕,撥開黑暗前行。地面上鋪滿了枯落的松針、別的樹葉及腐殖土,顯然已多年無人打理,踩上去如天鵝絨般柔軟。枝葉拂過他的身體,光線太暗了,他沒法避開它們。很快,他就得伸出手來摸索著前行,但還是不止一次撞上粗壯的樹干。周圍全是這些樹,他感覺它們的影子無處不在。在這些龐然大物面前,自己微不足道。他希望找到一些羊腸小徑,這樣很容易就能找到不遠處的房子。
但很快,他被困住了,四面八方摸起來都是樹枝,或許是誤入了灌木叢,已無路可走。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燈,照了一下眼前,白色亮光下,面前的阻礙清晰顯現(xiàn)。他看到兩棵巨樹間有個空隙,便穿了過去。熄滅燈后,他走上干燥的地面,頭頂茂密的樹葉保護著他免受霧氣的侵襲。方向感極佳的他知道自己正朝著房子的方向前進。
意外還是發(fā)生了。他落腳時踩到了一個柔軟的有生命的東西,那東西發(fā)出了“哼哧”的響聲。他騰空躍起,隨后半蹲著準備再跳一次,緊張地迎接攻擊。等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什么動物從他的腳下鉆了出去。隨后對方既不出聲,也沒了動靜,一定是和他一樣在緊張地伺機而動。壓力蓋頂。他拿著電警棍,按下了照明按鈕。那是什么?!他嚇得大聲尖叫起來。之前他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從受驚的小牛、小鹿到好斗的獅子,但從沒想過是眼前的事物。那一瞬間,他小小的照明燈銳利而明亮,讓他看到了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東西——一個男人。那人身材魁梧,金發(fā)碧眼,赤身裸體,腰上似乎圍著一張山羊皮,腳踩一雙鞣制柔軟的皮鞋。他的胳膊和腿裸露在外,肩膀和大部分胸膛也是如此,皮膚光滑無毛,但被陽光和風(fēng)染成了健康的古銅色,皮膚下厚重的肌肉像壯碩的蛇一樣打著結(jié)。
盡管出乎意料,但僅憑這些還不足以讓人發(fā)出尖叫。讓他感到恐懼的是那張無法言說的猙獰面目,那雙被燈光照得幾乎睜不開的藍色眼睛里閃爍著野獸般的兇光。那人胡子和頭發(fā)上爬滿密密麻麻的松針,整個身體可怕得像野獸般蜷縮起來,準備向他撲來。他看到后立刻尖叫起來。那東西跳了起來,他把電警棍猛地砸過去,隨后摔倒在地。他感到對方的腳和小腿撞到了自己的肋骨上,趕緊一躍而起,倉皇飛奔,而那東西則重重地摔進了灌木叢。
當墜落的聲音消失,他停了下來,手腳并用地等待著:那東西在四處走動,在尋找他。不能再跑了,會暴露自己的,灌木叢中發(fā)出的噼啪聲,足以讓自己成為那東西的獵物。有一刻,他甚至拔出了左輪手槍,但沒有開槍的打算。他已恢復(fù)鎮(zhèn)定,只希望能悄無聲息地逃走。他聽到那東西不時地使勁抽打灌木叢,但也會停下來靜靜地聽著動靜。這讓他想到了一個主意。他一只手摸到一大塊枯木,小心翼翼地先在黑暗中掂了掂,確定了手臂揮動的全部距離后,盡全力把那木頭扔了出去。木頭并不大,但扔得很遠,落在灌木叢中發(fā)出很大的聲響。隨后他聽到那東西困在灌木叢的聲音,便輕輕地匍匐離開了。他手腳并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前爬,直到膝蓋被潮氣沾濕。此刻,除了風(fēng)的呻吟聲和樹枝上水珠的滴滴答答聲,四周一片死寂。
但他不敢放松,站起身來后,摸到石墻邊翻了過去,落到外面的路上。他在一叢灌木中摸索著,拉出了一輛自行車,正要踏著前行時,忽然聽到“砰”的一聲,一具沉重的身軀輕巧地落地了,顯然對方是雙腳著地。他立馬扶著自行車的把手跑了起來,隨后跳上車座,腳踩踏板,沖刺起來。他身后是那東西的腳踩在路面上發(fā)出的急促砰砰聲。他甩開了它!那東西沒了蹤影。
不幸的事隨即又降臨,他偏離了城鎮(zhèn)的方向,一直在朝山上騎。這條路很特殊,竟然沒有岔路口。沒有退路,只能克服恐懼繼續(xù)。他把車留在了路邊,爬過一道柵欄,進入了一個貌似是牧場的山坡。終于可以喘口氣了,他在地上鋪了一張報紙,坐了下來。
“天吶!”他大吼了出來,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和霧水,一邊卷著煙,思考著如何離開這里。不能走回頭路,他絕不愿在黑暗中再次面對那條路。他隨后低頭趴在膝蓋上打起了瞌睡,直到天亮。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只小狼的叫聲驚醒了。
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它就在身后的山頂上。此刻夜色已換,霧散了,星星和月亮都跑出來,連風(fēng)也小了,變成了宜人的加州夏夜。他又想打瞌睡,但郊狼的叫聲打擾了他,半夢半醒間,是一陣狂野而陰森的吟唱聲。他警惕地觀察著,發(fā)現(xiàn)郊狼不再叫喚了,它正沿著山頂奔跑,在它身后,是他在花園里遇到的那個赤身裸體的動物正在緊追不舍。很快,那追逐的身影攆上了那只年輕的郊狼。他站起來爬過柵欄,當他騎上自己的車子時,渾身都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知道遠離米爾谷恐懼的機會來了。
他以驚人的速度飛騎下山。在山腳下的轉(zhuǎn)彎處,濃稠陰影中的洼坑讓他一頭栽了下來。
“今晚太不走運了。”他一邊檢查自行車斷掉的鏈條,一邊嘟囔道。
他扛著沒用的自行車,艱難地向前走著。
他小心地在石墻邊的路上尋找蛛絲馬跡,找到了—大塊軟皮鞋的足跡,腳趾深深地印在灰土里。就在他彎腰仔細觀察的時候,毛骨悚然的吟唱聲再次響起。他看到過那東西追趕郊狼,知道自己沒機會跑贏,于是躲進了路對側(cè)的陰影里。
那像裸體人一樣的東西跑得又快又輕,邊跑邊唱,在他對面停了下來,他的心也跟著停了下來。但它并沒有朝他藏身的地方跑來,而是一躍而起,抓住了路邊一棵樹的樹枝,像猿猴一樣迅速地從樹枝蕩到樹梢。它掠過墻壁,在離墻頂三四米的地方,抓住另一棵樹的樹枝,晃蕩著不見了蹤影。
他停下來疑惑了幾分鐘,繼續(xù)往前走。
戴夫·斯洛特挑釁地靠在辦公桌旁邊,擋住了通往詹姆斯·沃德私人辦公室的路——詹姆斯·沃德是沃德-諾爾斯公司的高級合伙人。戴夫很生氣。外間辦公室里的每個人都狐疑地打量著他,而他對面的人更是疑心重重。
“告訴沃德先生,這很重要?!贝鞣虼叽俚?。
“我告訴你,他正在決策事情,不能打擾?!泵貢卮?,“明天再來吧?!?/p>
“明天就來不及了,你快去告訴沃德先生, 這事關(guān)乎生死?!?/p>
秘書猶豫了一下,戴夫抓住了機會。
“你只要告訴他,我昨晚在海灣對面的米爾谷。我想讓他放聰明點兒?!?/p>
“姓名?”她問道。
“別管了,他不認識我?!?/p>
戴夫被帶進私人辦公室時,仍處于挑釁狀態(tài),但當他看到一個身材高大、面容白皙的人坐在旋轉(zhuǎn)椅上,面對著他向速記員下命令時,他的神情突然變了。戴夫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暗自生自己的氣。
“你是沃德先生?”戴夫冒失地問。這讓他更氣惱,他沒打算這樣的。
“是的。”那人回答,“你是誰?”
“哈里·班克羅夫特,”戴夫撒了謊,“你不認識我,我的名字也不重要。”
“你說你昨晚在米爾谷?”
“你住在那里,不是嗎?”戴夫反問道,猶豫著瞄了一眼速記員。
“是的,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很忙。”
“我想單獨見您,先生?!?/p>
沃德先生目光凝重地瞅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隨后發(fā)出了指令。
“幾分鐘就好, 波特小姐?!?/p>
女孩站起身來,收拾了一下筆記,走了出去。戴夫納悶地看著詹姆斯·沃德先生,直到這位先生打斷了他的思緒。
“說吧?!?/p>
“我昨晚去了米爾谷……”戴夫有些心虛地講了起來。
“然后呢?”
此刻的戴夫幾乎是靠著信念繼續(xù),“當時在你家,我是說在院子里?!?/p>
“你到那里做什么?”
“我本想破門而入的?!贝鞣蛱孤实鼗卮穑奥犝f你只和一個中國廚子住在那里,這對我來說非常有利。但我沒有闖進屋子,一些突發(fā)情況阻止了我。這也是我來這里的原因。我來提醒你,我在你的地盤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野人 ——可稱作魔鬼的野人。它能把我這樣的人撕成碎片,但它給了我逃命來這里的機會。它幾乎赤身裸體,可以像猴子一樣爬樹,像鹿一樣奔跑。我看見它追逐一條郊狼。我最后一眼看見它的時候,那野人已經(jīng)追上郊狼了?!?/p>
戴夫停頓了一下,期待著自己的話能產(chǎn)生什么效果,但什么都沒發(fā)生,詹姆斯·沃德只露出了淺淺的好奇神情,僅此而已。
“不可思議,非常不可思議。”他喃喃地說,“你說有個野人。那你為什么來告訴我?”
“警告你有危險。雖然我自己也是個強硬派,但我不信奉殺生……那沒必要。我想我應(yīng)該警告你,你有危險啦!實話實說,這像是種交易。事實是,如果你想給我一點兒補償,我會欣然接受的。但其實,我也不在乎你給不給。反正我已經(jīng)警告過你了,就是這樣?!?/p>
沃德先生一邊沉思,一邊敲著辦公桌面。戴夫注意到這是一雙有力的大手,盡管曬得黝黑,卻保養(yǎng)得很好。此外,他還注意到了之前就引起過他注意的東西——沃德先生一只眼睛上方額頭上的一小塊肉色薄橡皮膏布。沃德先生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錢包,抽出一張綠鈔票遞給戴夫。戴夫認出那是二十美元,便把錢裝進兜里。
“謝謝你?!蔽值孪壬f,示意會談到此結(jié)束,“我會調(diào)查此事。野人亂跑是很危險的。”
沃德先生是個如此溫和的人,戴夫的勇氣又回來了。一個新的理論出現(xiàn)在他腦海:這個野人顯然是沃德先生的弟弟,一個被私自關(guān)起來的瘋子。戴夫聽說過這種事,也許沃德先生希望他不要聲張,所以才給了他二十美元。
“那個,”戴夫開始試探,“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那個野人長得很像你。”
戴夫只能到此為止了。因為這時,情況突轉(zhuǎn),他感覺到自己正凝視著前一晚那雙兇殘無比的藍眼睛、那雙像利爪一樣可以緊緊抓住他的手、那具正向他撲來的龐大身軀。但這次戴夫沒有電警棍可以扔了,他被兩條有著強壯肱二頭肌的胳膊緊緊抓住,痛得呻吟起來。有大白牙露了出來,就像狗要咬人一樣??僧斔暮韲档却例X咬過來時,只有沃德先生的胡子拂過了他的臉。沒有咬?!戴夫感到對方的身體像被鐵鉗鉗住一樣硬,然后自己就被甩到了一邊。不費吹灰之力,但力量足夠大,直到墻壁阻擋了它的勢頭,他摔在地上喘著粗氣。
“你來這里敲詐我是什么意思?!”沃德先生對他咆哮道,“拿來,把錢還給我?!?/p>
戴夫一言不發(fā)地把錢遞了回去。
“我以為你來這里是出于好意。以后別再讓我看到和聽到你,否則我就把你關(guān)進監(jiān)獄,那是你本該去的地方。明白了嗎?”
“好的,先生?!贝鞣虼鴼庹f。
“走吧?!?/p>
戴夫一言不發(fā)地準備離開,他的肱二頭肌被之前巨大的抓力捏得疼痛難忍。當他把手放在門把上時,又被攔住了。
“今天你很幸運?!蔽值孪壬f。戴夫注意到他的臉上和眼睛里流露出了殘忍、幸災(zāi)樂禍和得意的神情?!澳愫苄疫\。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你的肌肉從胳膊上扯下來,扔到那邊的廢紙簍里?!?/p>
戴夫說:“是的,先生。”他自己也無比堅定這一點。
他打開門便暈了過去。秘書疑惑地看著他。
“我的老天爺!”戴夫醒來后只說了這一句就離開了辦公室,離開了這個故事。
詹姆斯·J. 沃德今年四十歲,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但他非常不快樂。四十年來,他一直試圖解決一個真正屬于他自己的問題。隨著年歲的增長,這個問題變得越來越棘手。他自己身上有兩個人,從時間上來說,這兩個人相差了幾千年。他對雙重人格問題的研究可能比錯綜復(fù)雜、神秘莫測的心理學(xué)領(lǐng)域的半數(shù)頂尖專家都要深入,但他本人的情況不同于任何記載在典的情況。他既不是化身博士,也不像吉卜林作品《世界上最偉大的故事》中那個不幸的年輕人,他的兩種人格如此糾纏不清,以至于它們每時每刻都能意識到彼此。
他把一半的自我定義為受到現(xiàn)代教育,經(jīng)歷了19世紀后半葉和20世紀頭十年的現(xiàn)代人,把另一半自我定義為生活在幾千年前原始環(huán)境下的野蠻人。但究竟哪個是他,哪個是另一個自己,他永遠也分不清楚。因為他同時有兩個自我,而且一直都是兩個自我,一個自己不知道另一個自己在做什么的情況很少有。對于那個早期自我生活的過去,他既沒有幻象,也沒有記憶,那個部分的他就這樣被迫以遙遠過去的方式生活著。
童年時,沃德先生就是父親、母親和家庭醫(yī)生眼中的刺頭,盡管他們從沒見過他在野外的古怪行徑。當然,他們也無法理解他在午前的過度嗜睡和夜晚的過度活躍。當發(fā)現(xiàn)他晚上或在走廊上游蕩、或爬上晃動的屋頂、或四處奔跑時,他們認定他是個夢游癥患者。其實,他一直都非常清醒,很少屈服于夜行野性的那個原始自我。但在一位愚鈍的醫(yī)生的引誘下,他曾和盤托出了全部真相,此后便不得不遭受著“夢游者”的標簽所帶來的歧視和驅(qū)趕。
重要的是,隨著暮色襲來,他會變得更加清醒。房間的四面墻壁會讓他煩躁不安。黑暗在喁喁私語,黑夜在呼喊召喚。他基本上是個夜行者,但無人知曉真相,他也再沒有試圖解釋。被歸為夢游者后,家里人做了一些預(yù)防舉措,但往往徒勞。隨著年歲漸長,他也愈加狡猾。為了滿足另一個自我,他大部分夜晚都在戶外。所以他只能上午睡覺,下午在私人教師的教導(dǎo)下學(xué)習(xí)。如此,他的現(xiàn)代自我也得到了教育和發(fā)展。
作為一個孩子,他是出了名的小惡魔,冷酷無情、窮兇極惡。家庭醫(yī)生私下判定他是個精神畸形和墮落者。他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男孩子同伴,既懼怕他,又很崇拜他——他爬得比他們高,游得比他們快,跑得比他們遠,比他們更邪惡。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敢和他打架。他太強壯、也太暴躁了。
九歲時,他跑到山上,在那里肆無忌憚地夜行了七個星期,才被人發(fā)現(xiàn)并帶回家。那段日子里,他竟能健康地活下來,堪稱奇跡。別人不知道,他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們:他殺死了多少兔子,捕食了多少大小鵪鶉,襲擊了多少農(nóng)家雞窩,還用干樹葉和青草鋪設(shè)了多少山洞,在里面溫暖舒適地睡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大學(xué)里,他因上午上課時的貪睡和愚蠢以及下午課堂上的出色表現(xiàn)而備受矚目。通過大量的課外閱讀和借用同學(xué)的筆記本,他只能勉強通過令人厭惡的上午課程,而下午的課程則成績優(yōu)越。足球比賽中,他是令人生畏的存在;田徑比賽中,除了有時會表現(xiàn)出奇怪的狂暴外,幾乎所有形式的比賽他都是隊伍的制勝法寶。但同?;锇閭儾桓液退蛉瓝?,他用牙齒咬住對手肩膀的那場摔跤比賽,成了他最后一場對抗賽。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父親絕望地把他送到懷俄明州的一個牧牛場。三個月后,勇敢的牛仔實在無法承受了,發(fā)電報讓他父親帶走這個野人。牛仔們直言,比起這位頭發(fā)中分的年輕大學(xué)生,他們更愿意和號叫的食人族、胡言亂語的瘋子、嬉戲的大猩猩、灰熊和吃人的老虎打交道。
雖然他對早期生活缺乏記憶,但由于某種怪異的先天遺傳,早期自我的某一部分語言作為種族記憶留了下來。這是他身上的印記。在快樂、亢奮或戰(zhàn)斗時,他很容易迸發(fā)出野蠻的歌聲或吟唱。正是通過這種方式,他在時間和空間中找到了本應(yīng)死去數(shù)千年、塵封數(shù)千年的那一半游離的自己。有一次,他當著教古撒克遜語課程的瓦茨教授的面,故意吟唱了幾首古老的歌謠。瓦茨教授是一位有名望、有激情的語言學(xué)家。他唱到第一首時,教授豎起了耳朵,渴望確定這是某種混雜語言抑或是混亂德語。詹姆斯·沃德最后唱了一首歌結(jié)束了表演,這首歌總是在他進行激烈的搏斗時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這時候,瓦茨教授才宣稱這不是混亂德語,而是早期德語或早期日耳曼語,其年代遠遠早于此領(lǐng)域?qū)W者們發(fā)現(xiàn)和流傳下來的任何研究。這首歌如此之早,以至于他沒法兒聽懂,但訓(xùn)練有素的直覺告訴他這是真實存在的詞音。他想知道這些歌謠的來源,并要求借閱記載這些歌謠的珍貴書籍,還想知道為什么沃德總是假裝對德語一無所知。沃德既不能解釋自己的無知,也無法借出書籍。經(jīng)過幾周的懇切哀求后,瓦茨教授開始厭惡這個年輕人,認定他是個騙子,是一個畸形自私的家伙,因為沃德不給自己看一眼那本比任何語言學(xué)家所知道或想象中最古老的語言還要古老的美妙書藉。
這個混血兒知道他一半是現(xiàn)代美國人,另一半是早期日耳曼人后并沒有什么好處。他身上的美國血統(tǒng)也并非弱者,他(如果他是一個人,并且在這兩種血統(tǒng)之外還有一絲存在感的話)不得不在兩個自我之間做出調(diào)整或妥協(xié)。一個是夜行的野蠻人,讓另一個自我在清晨昏昏欲睡;另一個是有教養(yǎng)、高雅的人,想像其他人一樣正常地生活、戀愛和做生意。他把下午和傍晚的時間給了一個人,把夜晚的時間給了另一個人,中午前和少量夜間則用來睡覺。早晨,他像文明人一樣睡在床上;晚上,他則睡得像頭野獸,就像戴夫·斯洛特在樹林里踩到他的那晚一樣。
勸說父親提供一筆資金后,沃德開始經(jīng)商,而且生意做得紅紅火火。他把自己的下午時間全心全意地投入了生意中,合伙人則在上午的時間做補充。晚上,他都在社交中度過,但當時間到了九、十點鐘,一種無法抗拒的躁動就會征服他,他會從人群中消失,直到第二天下午。傳聞中那些民眾看到的“野獸”正是自己,但他們應(yīng)該做夢也猜不透那野獸的本質(zhì)。有人看到他在米爾谷的山上夜追郊狼;雙桅船船長們也曾報告說,他們在寒冷的冬日早晨的浣熊海峽潮水中看到了一個人;他也曾被看見在離海岸幾千米遠的山羊島和天使島之間的急流中游泳。
沃德獨自生活在米爾谷的獨棟別墅里,只雇用了中國廚師兼雜役李星。李星對雇主的奇怪之處知之甚多。他的報酬很高,什么也不能說,也從來不說。詹姆斯·沃德總是在滿足地過了一夜后,睡一上午,吃過李星做的早午餐,便乘中午的渡輪渡過海灣,到舊金山的俱樂部或他的辦公室。他就像城市里隨處可見的普通商人,但夜幕降臨后,黑夜則會召喚他。他的所有知覺會變得敏銳,整個人坐立不安。無數(shù)的夜聲在他敏銳的耳邊訴說著一個個誘人而熟悉的故事。獨自一人時,他則會在狹窄的房間里踱來踱去,像一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野獸。
有一次,他冒險墜入了愛河。之后,他便再也不允許自己像之前那樣消遣了,他開始害怕起來。短短幾天,與他交往的年輕女士就被嚇得失去了淑女氣質(zhì)。她的手臂、肩膀和手腕上留下了許多淤青——那是他深夜溫柔愛撫的痕跡。這太令人懊惱了。如果他在下午做愛,一切都會好起來,因為那時他是一名安靜的紳士,但在晚上,他卻像一個粗野的、在黑暗的德國森林里搶奪配偶的野蠻人。出于睿智的考量,他得出午后做愛是最棒的時刻;但出于同樣的睿智,他深信自己的婚姻必會慘遭失敗。想象一下結(jié)婚后,天黑時與妻子相遇的情景,那多么可怕!
因此,他摒棄了所有的情愛,規(guī)范了自己的雙重生活:在生意場上志得意滿,在生活中與媒婆和不同年齡的美人們斗智斗勇。認識莉莉安·格斯代爾后,他也嚴格遵守絕不在晚上八點以后見她的規(guī)定,自己還可以夜夜追逐他的小狼,睡在森林的巢穴里。而這一切,除了李星和之前見過面的戴夫·斯洛特外,一直是個秘密。當后者發(fā)現(xiàn)并見到了他的兩個自我,他開始感到害怕。盡管他反擊了這名不速之客,但那人絕對管不住自己的嘴。即使戴夫不說,遲早也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
正因如此,詹姆斯·沃德做出了更英勇的努力,來控制他那一半的日耳曼野蠻血統(tǒng)。他堅持在下午和傍晚才和莉莉安會面,甚至在莉莉安接受他求婚之前,還暗自虔誠地祈禱,希望莉莉安不要接受他。在這段時間里,沒有任何一個拳擊手的訓(xùn)練能比他為征服心中的野性而進行的訓(xùn)練更嚴酷、更忠誠。除其他事項外,他還努力在白天耗盡體力,以便困意迫使他對夜晚的呼喚充耳不聞。他離開辦公室去度假,總在白天長途跋涉去打獵,跟著鹿穿過盡可能最難以接近、最崎嶇的鄉(xiāng)村,夜晚的他則疲憊不堪地待在室內(nèi)。他在家里安裝了許多健身器材,別人一個動作可能只做十遍,他卻要做上百遍。此外,作為折中方案,他還在二樓建了一個睡廊。在那里,他起碼能感受到得天獨厚的夜風(fēng)。雙層隔擋可以防止他逃進樹林,每晚李星都把他鎖在里面,早上再把他放出來。
八月份的時候,他雇了更多的仆人來協(xié)助李星,在他米爾谷的別墅里舉辦了一場家庭聚會。莉莉安與其母親和弟弟,以及六七個共同的朋友都來做客。兩天兩夜里,一切都很順利。第三天晚上,打橋牌打到十一點的他非常為自己驕傲,他竟成功地隱藏了自己的躁動。莉莉安·格斯代爾就坐在他對面,她如此纖弱,嬌嫩如花。夜深人靜的時候,這種嬌柔不斷地撩撥著他的野性。這并不是說他對她的愛少了,而是他覺得自己幾乎無法抗拒地想伸出手去撫摸她、蹂躪她。尤其是當她正在和他玩一手漂亮的牌時,這種沖動就更加難耐。
他讓人牽來一只獵鹿犬。每當他幾乎要因為緊張而崩潰的時候,只要將手愛撫地放在獵鹿犬身上,他的心情就會舒暢許多。毛茸茸的皮毛觸感讓他平和,幫他度過這個夜晚。沒人注意到房屋的主人正在做著可怕掙扎,他笑得那么漫不經(jīng)心,玩牌玩得那么敏銳而刻意。
到了分開過夜的時刻,他當著大家的面與莉莉安分別?;氐剿?,安全地鎖上門后,他三倍甚至四倍地做運動,同時思考著兩個特別困擾他的問題,直到筋疲力盡,才躺在沙發(fā)上呼呼大睡。
這是個悖論。
他越是這樣過度鍛煉,就越是強壯。雖然他這樣做確實讓夜奔的日耳曼人疲憊不堪,但似乎只是在推遲那致命一天的到來。那一天,他的力量會讓他無法自控,會擊敗他,那力量會前所未有地可怕。另一個問題是他的婚姻,以及他為了在天黑后避開妻子而必須采取的計謀。他就這樣毫無結(jié)果地思考著,直到睡著。
那天晚上,這只巨大的灰熊是從哪里來的一直是個謎。索薩利托演出的斯普林斯兄弟馬戲團的人們徒勞地尋找了很久的“大本,被囚禁的最大的灰熊”逃脫后,在大約五百間房子和鄉(xiāng)間莊園的迷宮中,選擇了詹姆斯·J. 沃德的莊園進行探訪。 沃德先生最先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了起來,渾身顫抖,繃得緊緊的,胸中涌動著戰(zhàn)斗的激情,嘴里念叨著古老的戰(zhàn)歌。遠處,他的獵犬們在不停地狂吠。
他沒來得及穿拖鞋,穿著睡衣沖出李星小心鎖好的房門,飛快地下了樓,跑進了夜色中。當赤裸的雙腳踩在鋪滿碎石的車道上時,他突然停了下來,把手伸到臺階下他熟悉的藏身之處,拔出一根巨大的木棍——這是他在山上無數(shù)次的瘋狂夜間冒險中的老伙伴。狗群瘋狂的喧鬧聲越來越近,他揮舞著棍棒,徑直沖進灌木叢,迎了上去。
被驚醒的客人們聚集在寬闊的陽臺上。有人打開了電燈,但他們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看到彼此驚恐的面孔。在燈火通明的車道外,樹木形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黑墻,只有動物們發(fā)出的可怕叫聲、巨大的咆哮聲、擊打聲、身體撞擊灌木叢的沉重聲音。
戰(zhàn)斗的浪潮從樹林間席卷而來,來到了圍觀者腳下的車道上。這時,他們看到格斯代爾夫人哭喊著,昏倒在她兒子身邊。莉莉安顫抖著抓著欄桿,手指末端甚至留下了幾天才能消退的瘀傷。她驚恐地望著一個黃頭發(fā)、眼神野蠻的巨人,認出這個人就是她未來的丈夫,他正揮舞著一根大棍子,與一頭比她見過的任何熊都要大的毛茸茸的怪物激戰(zhàn)。野獸的爪子一撕,沃德的睡衣就被拖走了,上面血跡斑斑。
雖然莉莉安·格斯代爾的驚恐大部分是為了心愛的人,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這個男人本身。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在她的未婚夫光澤堅挺的襯衫和傳統(tǒng)外表下,竟然潛藏著一個如此可怕和壯碩的野蠻人。她也驚訝于這個男人的戰(zhàn)斗方式。這樣的戰(zhàn)斗肯定不是現(xiàn)代的,盡管她并不知道她看到的也不是一個現(xiàn)代人。獵犬們依然在瘋狂地咆哮,在熊的周圍盤旋,或沖進沖出,分散熊的注意力。當熊轉(zhuǎn)過身來迎接這種側(cè)翼攻擊時,那個人就跳了過去,棍子適時落了下來。每一次這樣的打擊都會激怒熊,熊就會沖過來,而那個人則又躥又跳,避開狗,向后退,或圍著狗繞圈。這時,獵犬就會趁機再次撲上來,引來熊的再次憤怒……
結(jié)局來得很突然。旋即,灰熊抓住了一只獵犬,來了一個大范圍的橫掃,將這只肋骨凹陷、背部骨折的狗打得飛出七米多遠。然后,這個野蠻人發(fā)瘋了。他猛地撲過去,雙手用力掄起棍子,狠狠地砸在暴起的灰熊頭上。即使是灰熊的頭骨也經(jīng)不起這樣的重擊,灰熊倒下了,獵犬們圍了上來。在白色的電燈光下,野人拄著棍子,用一種不知名的語言高唱著凱歌——這首歌如此古老,以至于瓦茨教授愿意付出任何代價獲得它。
客人們急忙上前祝賀,但此刻詹姆斯·J. 沃德這個早期日耳曼人看到了他所愛的20世紀白皙纖弱的女孩,腦子里突然有什么東西斷裂了,無力地踉蹌著向她走去,扔掉了大棒,差點兒摔倒。完蛋了。他的大腦里涌現(xiàn)著難以忍受的痛苦,靈魂仿佛在此刻飛散了。順著其他人激動的目光,他回頭瞥了一眼,看到了熊的尸體。這一幕讓回到現(xiàn)代的他充滿了恐懼。他大叫一聲,本想逃離,但其他人制住了他,把他領(lǐng)進了房間。
詹姆斯·J. 沃德仍然是沃德-諾爾斯公司的負責(zé)人,但他不再住在鄉(xiāng)下,也不再在月下追逐郊狼了。早年的日耳曼人在米爾谷與熊搏斗的那個夜晚“死”去了。詹姆斯·J. 沃德現(xiàn)在完全是詹姆斯·J. 沃德,他也不曾和現(xiàn)代世界中任何流浪的時代錯亂者講述自己的存在。詹姆斯·J. 沃德是如此現(xiàn)代化,以至于他深切地了解現(xiàn)代文明中恐懼的可怕程度。他現(xiàn)在怕黑,森林里的夜晚對他來說尤其恐怖。他城市里的房子規(guī)整無比,遍布防盜裝置,電線錯綜復(fù)雜,睡覺時,賓客的一舉一動都會觸發(fā)警報。此外,他還發(fā)明了一種無鑰匙組合門鎖,旅行者可以把它放在背心口袋里,任何情況下都能立即發(fā)揮效用。他的妻子并不認為她的丈夫是個懦夫,她更理解他了。和其他英雄一樣,他享受著自己的榮耀時刻。他的朋友們知道米爾谷事件后,也從未對他的勇敢產(chǎn)生懷疑。
【責(zé)任編輯:尾 巴】
①一般的電警棍同時具備照明與電擊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