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繁花（組詩）

◎林 莉

[饋 贈]

一棵欒樹，開著花

站在河對岸

風吹著，輕輕顫動

暮晚剩余的霞光，穿過了它

在對岸，它旁逸斜出

先是明亮的，接著慢慢暗淡

幾近于無

當我來到這里

遠遠地看著它

絢麗的花朵

舉著一束著火般的憂郁

多像是某些偏執(zhí)的念頭

開著開著，就落了

我確信，我曾見過它

我想起，昨夜在夢里

樹下

那些生命中來過的人

又走了

[流水辭]

高處，風在打磨丹江這面青銅鏡

三五紅尾魚游入

撬動著一部《書經(jīng)注》

而水底的鼎、編鐘、犁耙、織布機

細細鏤刻故國、離人的影子

春深時，勿朝入秦暮別楚

勿對鏡，佇立、動心起念

流水不問往來，蒼蒼北去

有時霸氣，供奉熱血

也會癡絕，滾出愴然之淚

[等 待]

南瓜花，是一把

憂郁的銅號

懸垂于土墻邊

枯葉蝶飛來

撥弄這沉默的樂器

看不見，墻里邊

住著什么樣的人家

不如，停下腳步

干脆坐在這里

耐心等著

大事就要發(fā)生

天黑之前

南瓜花會吹奏出

秘密小曲

而枯葉蝶

把那偏執(zhí)的等待

繪出斑駁花紋

[消 逝]

一個人

從池塘邊，頭也不回地走了

青蛙、水葫蘆花

也挽留不住他

這種想象，一旦發(fā)生

隱痛便來了

青蛙日夜呼告

水葫蘆花謝了又開

那又怎樣呢

有些事情總是無疾而終

這不是悲劇，是悲傷

[雨 夜]

美人蕉，開黃花

開紅花

芭蕉，側(cè)身盛接雨水

昨夜，雨未停

落花幾朵

蕉綠沉入苔痕，濕而黏

獨坐于深夜的人

聽見滴答滴答

像是冒雨連夜趕來的

一串腳步

在門前徘徊著，一次次

向前、后退

伸出又收回。

[傷別賦]

朋友的外祖母，101 歲

在清晨走了

那里有一條河

青石板路，年代久遠

昨日，我在整理的舊物里

看到了一封信

那是一個長者

寄來的一束光

多年前

他穿著棕色皮夾克

從寒風處遠行，不再回來

當春天又一次來臨

生與死、愛和眷戀

活著以及失去

有了新的意義、哀痛

曠野中

一棵檫樹，金黃、閃耀

我想，我們會在滿目繁花中

遇見，流下滾燙的淚水

[下雨的時候]

雨點打在芋頭葉

和一串扁豆花上

清脆中帶著

一絲沙啞

慶幸的是沒有人聽見它

遺憾的是沒有人聽見它

荒地中

這小小的慶幸、遺憾

一會兒蒼青

一會兒又變成淺紫

[夏 夜]

卷心菜和螢火蟲

仿佛是六百年前的古人

正提燈現(xiàn)身于這彈丸之地

動靜之間

螢火離離

片片卷曲的菜葉

蜿蜒交錯著

時間的拋物線

一顆空置已久的心

忽緊忽松

·創(chuàng)作談·

在滿目繁花中遇見

小滿日在家中清掃，于書架上整理出兩個封信，白色信封右邊底下印著人民文學雜志社、地址等字樣。這是原人民文學主編韓作榮老師寄來的用稿回信。當我再次打開它們，時間已過去了18 年。

這幾年，我完成了詩集《畫春風》《跟著河流回家》自然生態(tài)和河岸人家變遷史兩個主題的系列詩歌寫作。從“曠野”到“人” ，我樂此不疲地眷戀著這山河、這蒼生。在其中，我看到天地空曠，一棵野桃，花開得亂、鬧，也極寂。從《詩經(jīng)》中探出了灼灼光影。賣炭翁，佝僂著入南山中。秋風破了浣花溪畔的茅屋。青鳥從《山海經(jīng)》轉(zhuǎn)世。斷腸處的明月夜、短松岡……生死、愛恨、得失、希冀和絕望、短暫或永恒，人類所有的情志在時間之河里流轉(zhuǎn)、輪回。

詩歌里的神秘和啟示，于這茫茫人世賦予我以勇氣和深情。因此，我愿意我是那個手執(zhí)花枝的人，忠實于內(nèi)心誠實的情意去呈現(xiàn)、表達。從俗事煙火中提取愛的能力。以此做出一種修復和還原?；謴驮姼璧募兇庑院颓宄盒浴＝ㄔ煲粋€蓬勃的奇異世界。

萬物有序，曠野中，檫樹開出了秋天的第一朵花，小小的，若有似無。仿若世間的又一次初見和重逢。樹下，我復想起公元770 年，杜甫流落江南，在某一天于小巷中忽然聽到漂泊中的李龜年還在彈唱王維的那首《相思》，那時王維已去世九年。大唐詩圣和樂圣，悲欣難敘，相顧無言。杜甫由此寫下“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的千古詩句。

時間不息，人間更迭，繁花生滅，如癡如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