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清娟
我的父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但他不喜歡當(dāng)農(nóng)民。
父親對待土地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愛恨交加的情感——他總是想離開那片土地,卻總也走不出那片土地。因?yàn)樗莻€時代,一個人若離開土地,生存就成了一大難題。
這片傳承著古代農(nóng)耕文明的土地,蘊(yùn)育了父親忠厚樸實(shí)、堅(jiān)韌不拔、任勞任怨、勤儉持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但也造成了他生性自卑,固執(zhí)、脾氣暴躁的性格缺點(diǎn)。
南陽處于亞熱帶向暖溫帶過渡地帶,四季分明,陽光充足,雨量充沛,適合多種農(nóng)作物在此生長。
小麥作為我們平原地帶的主要糧食作物,鄉(xiāng)親們對它是愛到了極致,用“鞠躬盡瘁、粉身碎骨”來形容一點(diǎn)兒也不為過。
六月初,是南陽盆地東部地區(qū)小麥成熟的時節(jié)。初升的太陽高高地掛在湛藍(lán)的天空上,不時有一陣微風(fēng)吹過,黃澄澄的麥子隨風(fēng)蕩漾,像是大海中的波浪一樣波瀾壯闊。沉甸甸的麥穗壓彎了頭,好像隨時都有不堪重負(fù)而倒下的危險。麥子終于熟了,期盼了一冬一春的希望就要豐收了!生怕麥子不夠吃的父親,更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今春風(fēng)調(diào)雨順,小麥一定是個好收成。
割麥那幾天就像是一場戰(zhàn)爭,既要趕時間又要趕速度,一是怕變天下雨,二是怕麥子熟透了,麥籽會落在地里。我們一家四口人全部上陣,盡管我和弟弟還小,也不能在家歇著。母親和父親各把兩耬,我和弟弟各割一耬(三行),不大一會兒,我們四人就用手中的鐮刀拉開了距離。母親干活向來麻利,她總是打頭陣,我緊隨其后,弟弟排第三,父親老是最后。父親偶爾會蹲下去割一會兒再彎起腰來割。父親母親黝黑的臉上滲出的汗珠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淌,身上的衣服早已濕了干,干了又濕,手中的鐮刀不停地舞動著,隨著“刺啦刺啦”的聲響,一行行麥子應(yīng)聲倒下。我和弟弟的臉蛋被烈日烤得像個紅蘋果,熱辣辣的,嗓子干渴難忍,似乎要冒出煙來,但從家里掂來的茶水已經(jīng)喝完了,只好忍著。經(jīng)過幾天的奮戰(zhàn),我們渾身的骨架子累得像是散了一樣,動哪兒哪兒都疼,但看著一行行金黃的麥穗,麥芒直楞楞地挺著,似乎急著要回家的樣子,我們只好咬著牙堅(jiān)持下去。父親的腰彎不下去了,索性就一條腿跪在地上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向前割,速度自然比不上我和母親,但他不緊不慢也不停歇,竟然也沒比母親少割多少。將近中午的太陽讓人感到越來越毒辣了,我的胳膊被麥芒子扎得紅腫紅腫的,再加上迎面撲來的麥灰,又疼又癢,難受得我眼淚都掉了下來。父親抬頭看了看太陽說:“還不到晌午哩,再堅(jiān)持一會兒,割一棵不少一棵?你媽俺倆不是輕松些!下點(diǎn)兒力讓你知道勞動的滋味好受不?看你知道好好學(xué)習(xí)不……”父親一說就說不到頭兒,我也不想多聽,就連忙說:“我算是知道了,這滋味可真不好受!”
想當(dāng)年,正是這些話,給了我無盡的動力,無窮的信念,我在心里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上學(xué),一定要走出去,千萬不要落在這片黃土地上。
收完麥子,顆粒歸倉之后,就該等一場大雨,雨停了或小了之后,父親和母親就會光著腳拿著剪刀下到紅薯地里剪紅薯秧,背回家里,母親把紅薯秧修剪成一拃那么長的小節(jié),再背到犁成壟的麥茬地里種秋紅薯。秋紅薯由于生長期短,它沒有春紅薯個頭大,口感與品質(zhì)都要次一些。但它可以作為經(jīng)濟(jì)作物,長成以后能打成紅薯粉面,農(nóng)戶們可以賣個好價錢。因此,鄉(xiāng)親們都很樂意種秋紅薯。那些年的秋天,農(nóng)戶在犁地前,都要把自家糞坑里漚的農(nóng)家肥拉到地里均勻撒開。種秋紅薯的時候正是高溫天氣,剛下過雨的地里會有許多細(xì)菌滋生,大人們長時間光著腳在地里勞作,腳上粘滿了泥,很容易漚腳,腳漚了之后,腳上會起一小片黃豆籽那樣大小的疙瘩,奇癢無比。他們會用車前子揉碎了糊在腳上,幾天之后毒氣散發(fā)完了才會慢慢好轉(zhuǎn)。父親母親當(dāng)然都遭受過這樣的漚腳之苦,但他們從不怨土地,而是怨自己沒穿鞋才造成的。
每年的暑假,我們跟隨著父母把秋莊稼地里的草鋤夠一遍,想著終于能好好歇兩天了,不料父親又要我們?nèi)サ乩锓t薯秧。他說紅薯秧越爬越遠(yuǎn),扎的須根越多,影響根部紅薯的生長。我和弟弟非常不情愿,母親就讓我們一早一晚少干一會兒,半晌時天熱了就回家。母親的身材越來越胖,她更不耐熱,熱了就心慌得難受,于是,我們娘仨兒就先回家做飯。綠油油的一大片紅薯地里,紅薯秧橫七豎八地鋪了一地,就剩下父親一個人頂著火紅的太陽,蹲在地里,左手翻一壟,右手翻一壟,似乎土地有萬能吸引力似的牽引著他直不起腰,在壟溝里趷蹴著緩緩前行。等到母親飯做好了,父親才扛著一大捆扯斷了的紅薯秧子回到家。他的臉被太陽烤得黑紅黑紅的,白色的襯衣如水洗了一樣,粘了好多濕土。
秋天到了,地里的綠豆、芝麻、苞谷、黃豆、紅薯陸陸續(xù)續(xù)地成熟了。父親和母親便拉開了秋收忙碌的序幕。這些莊稼從播種到豐收,都離不開父親母親的辛勤耕耘與汗水的澆灌。父親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重活累活就義無反顧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毫無怨言地承擔(dān)著。他用架子車把一車車糧食拉回家時,架子車上的絆繩挎在肩膀上,兩腳蹬地,身子前傾與地面形成幾十度的夾角,全身用力向前拉車。絆繩常常把他的肩膀勒得青紫青紫的,這或許使他想到了自己就像是?;蛘唏R總是在馬車前面賣力駕轅的情景。
秋莊稼收完了,該把土地整理干凈了,父母就拉著架子車,一車一車地把苞谷稈、高梁稈、芝麻稈拉回家,排在院子的周圍,又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圍成了一個大院墻。微風(fēng)一吹,“嘩拉拉”地響,嗅著這些秸稈的氣息,就好像是在遼闊的田野里的味道一樣,令人心曠神怡。
秋高氣爽,遼闊的田野里,地里的莊稼都已收割完畢,廣袤的土地露出了它原來的本色。這片古老的土地,猶如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用他那渾厚的胸懷容納著這片土地上的是是非非,用他睿智又深遂的目光默默地注視著這里的每一個人,撫育著一代又一代來到這世間的生靈。只要人們愿意為他耕耘,他便使出七十二招本領(lǐng),生長出各種各樣的食糧來滿足人們的需求。
夕陽西下,涼爽的秋風(fēng)微微地吹拂著大地的長發(fā),蔚藍(lán)蔚藍(lán)的天空下,有幾只鳥兒敏捷地劃過,不留一絲痕跡。母親牽著兩頭牛在前面走,父親手扶犁彎著腰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犁地。犁鏵翻上來的土帶著新鮮的泥土氣息,彌漫在父親的周圍。犁一天地下來,父親累得動都不想動,但他累并快樂著,因?yàn)橛珠_始蘊(yùn)育新一年的希望了。有了希望,生活才有奔頭。
但父親是一個吝嗇的人,犁地不舍得施肥,種地不舍得種子。這點(diǎn)兒讓我和母親都感到很氣憤。母親年年季季為了這個跟他斗氣,結(jié)果總是拗不過父親,長出來的莊稼總是不如別人家的,自然是賣的鈔票也比別人的少,這時也免不了母親的埋怨的:“跟人家一樣忙乎一樣勞累,結(jié)果收成比人家少恁些兒,等再犁地播種時還是多扎點(diǎn)兒本兒吧!”母親數(shù)落他,他也不慍不火。只是到了每年秋天犁地時,他依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總是讓少施點(diǎn)兒肥。母親氣得一邊干活一邊抹眼淚。
后來,我考上了初中,著實(shí)令父親高興了一陣子。那時候全縣鼓勵我們那一帶農(nóng)民種植經(jīng)濟(jì)作物——煙葉。放暑假時正是烤煙葉、揀煙葉最頻繁的時候,我和弟弟都派上了用場。父親看著那金黃金黃的一包包煙葉,笑得合不擾嘴。
那是一個晌晴天,太陽明晃晃地照得人們睜不開眼。父親騎著自行車帶著一大包揀出來的黃澄澄的優(yōu)質(zhì)煙葉,一大早就去了五十里外的鄰縣的集鎮(zhèn)上去賣,到了傍晚,仍不見回來。母親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走到村邊往父親回家的方向不停地張望。天黑透了,父親終于回來了,從早到晚,他一天連一口水也沒喝,還窩了一肚子的火,沖母親發(fā)了一通牢騷。原來,父親在那個集鎮(zhèn)上等著收煙的小販?zhǔn)召?,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買主,等到將要集罷時,才有兩個小販向父親提出買的價錢,不料在付錢時,對方看看四周沒人注意,偷偷地拿出匕首抵住了父親的腹部,逼著父親以20 元錢的價格給他們。父親不依,對方給到50元便不肯再多給一分,父親要大喊,不料那人便用匕首劃破了他的肚皮。父親心里明白,無論自己多么心疼那一大包煙葉,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能與人家硬拼,只好順了人家的意。我清楚地看見父親的肚皮上那一道長長的血口子,母親一邊用酒給父親的傷口消毒一邊安慰他:“算了,別難過了,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备赣H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我真沒用,我真沒用啊……”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多少年來,父親一直在努力拼搏著去改變生活窘迫的現(xiàn)狀,卻又遭到這樣沉重的打擊,在父親自卑而又敏感的心靈上又蒙添了多大的創(chuàng)傷,我無從知道,只有讓時間來慢慢撫平吧。
那晚,父親蹲在大門前的柏樹下抽了半夜的煙,那煙,是他用我寫滿字的作業(yè)本紙卷的自己地里長出來的已經(jīng)揉碎的煙葉。
父親想通過其它渠道改變貧困的家境,并付出了實(shí)際行動。他去建筑隊(duì)干過小工,在家門前的一大片空地上種植花木,收過廢品,外出打過工……他的這些努力確實(shí)增加了不少收入,但對于他走出黃土地的夢想來說卻是杯水車薪。
最近這幾年,每到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七歲那年春節(jié)跟著父親一起去走親戚的事。父親把母親提前裝好的禮品袋掛在舊自行車的車子把上帶著我出發(fā)了。走到村后不遠(yuǎn)處,父親停了下來,他從袋子里掏出一瓶罐頭,蹲下身在那塊小麥地的地頭處用手挖了一個小坑,把罐頭埋了進(jìn)去,并作了個記號。我好奇地說:“大,把罐頭埋在這兒干啥?會不會丟呀?”父親說:“不會的,等咱們回來的時候再扒出來,就說是人家給咱捎的包,你回家了千萬可別對你媽說?!本瓦@樣,這個秘密被我保守了三十多年,直到去年才被我當(dāng)作笑料告訴了母親??磥?,那些年,走過風(fēng),走過雨,在父親的內(nèi)心深處,他對土地是極放心的,唯一能給他莫大的安全感的還是那永不變色的土地。
后來,弟弟成家,在縣城看中了一套房子,父母拿出他們多年的積蓄,付了首付,弟弟辦了房貸。2017 年初冬,由于弟弟的兩個孩子要在縣城上學(xué),他們也隨著弟弟把家搬到了縣城。
臨走前的那天下午,天空中偏西的太陽溫柔地普照著大地,六十多歲的父親獨(dú)自蹲在地頭,凝視著地里一望無際的青青的麥苗,用他那陳舊的煙袋鍋抽了半晌的土煙,然后抓了幾把松軟細(xì)膩的土裝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一雙深遂的眼中似乎有晶瑩的東西閃過。接著,他站起身向地里走了幾步,又彎下腰,把兩個大點(diǎn)兒的土坷垃用手捏碎,任由碎土沫順著指縫流下去。
他轉(zhuǎn)過身,鄭重地對我們說:“不論什么時候,你們也不要忘記,這里是咱的根兒?!?/p>
我忽然想到了艾青的一句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yàn)槲覍@土地愛得深沉。
也許,這輩子就不再回家種地了,終于要離開這片生他養(yǎng)他并耕耘了大半生的土地了,父親卻又是那樣難以割舍!原來,他拼了命要逃離的地方卻是自己最深愛的地方,這也許是到了那一刻,父親才忽然明白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