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而至

馮 晏

溢出上午的時間

昨晚被夢分解的時間以碎片形態(tài)從一個儲蓄罐

被一點一點往外倒，就像回憶在身體里

艱難溢出。腦霧這個新詞給忘卻提供了

現實主義借口，以便掩飾那些被故意刪除的

輕并不意味空間由此升高類似虛無

手中的牙刷沾滿清晨廢屑，正發(fā)出泡沫

被沖洗掉的流水聲。我喝咖啡時冥想在白霧中

旋轉瞬間又跌落。我更換了水晶咖啡杯

放棄那只舊陶瓷。當意識和潛意識

并列在同一條視線上，鋼針在忙著縫補人格裂縫

時間被雙重人格共享時不分晝夜

手，不停移動著，我把打掃干凈的每一個清晨

送給日落。蘭花草、臺燈頂部，香水瓶

床頭的《米沃什詞典》和陽臺窗框

時間被擦拭掉的塵埃反復帶走。昨天的此刻

地理還在一輛向北開的火車上行駛

夏日的位置被一個周末設定去了別處，農莊

滿眼青綠，行動中的牲畜。時間放慢

仿佛爬上感覺的一只蝸牛。此刻，我掃床單

白色被壓扁了，我看一眼光線透進來的窗外

生活變熱了。向窗外遠眺，冬季的腳印融化后

又重現，雪地恢復了兩排小黑洞

時間冷卻下來，就像古代時常被一場影射烤糊

又冷卻如焦炭。去冰箱取一罐可樂

把時間喝到胃里，再吃一粒補鈣膠囊

減去碳酸的負能量。上午像一頭獅子餓了

快遞小哥正在路上幫助外賣趕時間

時間在我閱讀一半的小說里有些應接不暇

我曾經的偶像米蘭·昆德拉昨天去世了，我忙著

閱讀九十四歲之前的他。布拉格仿佛進入

一面隱喻的鏡子。一壺紅茶由熱變涼

時間在屋子里已漫游了大半天。我想起他時

時間頓時從天涯海角的名詞上裂開兩半

淅淅瀝瀝分手的那一年，時間站到一把黑雨傘

的下面。我喝烈酒，昨夜入睡之前

在碎片之光上整理貝殼的時間里，我放著老歌。

無聲而至

當光線衣袖般伸向無聲，

你就是虛掩之門背后被點亮的

空海螺，為海消音，

繼續(xù)留給局部涌動或螺旋上升的隱喻

以巨大的無聲。當風啟動嘴唇，

僵硬對沉默說：等等，等不了多久。

無聲，以詞語內沉淀的鐵，

守候被阻止接近的愛之島，

被困于島上的已并非原始人，

他們吃肯德基、膠原蛋白提煉品，

使用機器人擦玻璃。

無聲，嘗試存在與磁場感應對視，

嵌入奇跡所生成的紋理，穿堂風的氣流，

像眼睛與一場敘事。

粒子最終分裂出質子、中子……

放棄看見，投一塊思想小石子

試試遠方。無聲不是氣體，

也不是磷之藍，或死后化蝶的劇目《梁?！?，

無聲，是連續(xù)下了三天暴雨之后

晨霧正盤旋至一群樓頂，露出煉油廠的煙筒

放棄形狀、皮膚和眼神的小蝌蚪，

放棄含情一瞥的生銹氣息。

此刻，街心花園有一棵樹開滿太平花，

你已圍繞它慢跑了第三圈

你呼吸的線被握在一個

放風箏男孩手中，廣場從一雙腳開始

上升，追云，飄在詞語外圍

無目的地，放飛自由。而事實是

這個清晨正圍繞你，試圖跑出一場虛無。

演繹一只蚊子

它吸到了血，紅點升起幾個小火山

它避開你可能找到的逃逸角落

不斷朝想象力上撒鹽，被消聲后

暗物質又輕又小，小獸過夜的宮殿

大量吸進你的光?？p隙越多漏洞越隱秘

你不停地噴消毒藥水處理自己

找一根針燒化蠟燭，火苗像圣約翰教堂

禱告日那樣抖動。你用針尖兒刺破的

是一場小型焦慮，貼一塊白紗布

云朵遮住河面，模仿口罩遮住呼吸和聲線

你知道偷襲者鎖定的目標遠未結束

噩夢被刺破又重新生成博爾赫斯的迷宮

你不設防的左腿又結出一顆小番茄

窗外的滿月開始從樹梢抽身向黎明噴霧

你起身不像撲蚊而像孤獨者巡視墻壁

你穿著更嚴，防風防盜仿佛在露營

在某一窗口你透露出一群人無能為力的夜

寂靜的玻璃書柜

秋天被一片葉子夾在那本《意識宇宙》的扉頁

哦，深藏于枯萎中的草本

我的寂靜是扁的。書中關于物質如何轉變?yōu)?/p>

精神的提法猶如時間在骨頭上繪制廢墟

淺灘有魚，鏡框內一張合影留下的盛夏

背景有幾條彈跳中的魚。當呼吸成為低氣壓本身

生活開始擊鼓。一塊黑云仿佛剛卸掉東京

在風中朝北加速。風雨向來是掀動寂靜的黑幽靈

一張船票彈出地圖，萊茵河的紅色標記還在

腳掌返回三年前的甲板上我痛了一下

一塊瑪瑙石透過光像火山一角，我在黑龍江邊

帶回了隱藏地下的火焰，冰涼的花

橘黃色是分裂的，夕陽再次撕開西邊天空

手指在擺設上移動，一些地理開始發(fā)熱

一頁被塑封的民國日歷，舊書攤我買下了

與我生日相同一天，“詩是經驗”，真理何嘗不是

巴黎越變越小，埃菲爾鐵塔模型拉近了歐洲

我取下擦掉浮塵又放上去，記憶是能量

美元上漲暫被控制住，意識跳轉朝著貓頭鷹的夜

時鐘在身體里“嗒嗒嗒”對萬物充滿耐心

去西伯利亞火車上買的咖啡杯在書柜一角安好

寂靜加深了。那支七厘米高的女神像

映滿了約瑟夫指紋。太平洋的海風吹來昨天和明天

他還好嗎？還有一個簽名的紫砂壺

我曾在廬山開詩會發(fā)的，壺蓋上梅花一支鎖苦寒

玻璃書柜反射出的落日此刻正艷

塞內加爾王后的黑木雕啊，國王和他們的兒子呢

朋友們的詩集簽名本集中擺放在第一層了

詞語中擠滿叢林、峭壁、戰(zhàn)亂、火星和悲喜

一尊玉佛書前坐，我時常對著玻璃書柜默念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