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干脆將其讀作散文”的理性思考
—— 兼論《給兒子》一文的文體歸屬

劉相山 張悅群

陳村的《給兒子》一文引發(fā)的“是小說還是散文”的文體爭論，是2023 年高考后語文界的一個熱點。許多考生認為它是散文，中學語文教師也普遍認同這一觀點?？扇杂腥顺植煌捶?，比如“在線百科全書查詢”中說：“本文（《給兒子》）收錄于《收獲》1985 年第4 期，是中國當代作家陳村的代表作品。是陳村的知青小說，也是整個知青文學中獨樹一幟的作品。”盡管高考已經(jīng)結束，但關于這篇文章的文體爭議并未平息，甚至對2024 屆新高三的語文教學與教研產(chǎn)生了影響。

不過，教育部教育考試院主編的《高考試題分析》最終對新高考Ⅰ卷的《給兒子》一文的體裁進行了專門解說，并明確主張“干脆將其讀作散文”[1]。這個權威發(fā)聲似乎對長達幾個月的爭論一錘定音了，但其觀點仍然不夠自洽。筆者對其進行理性思考，觀點如下。

一、把《給兒子》看作小說：所持理由并不充分

我們先看教育部教育考試院主編的《高考試題分析》對《給兒子》一文的體裁所作的專門解說：

“（《給兒子》）有很強的抒情性，采用了一個老父帝嘮叨、親切的口吻——雖然那時作者陳村剛剛三十歲，很像一篇自敘傳的情深意濃的憶舊散文”，“但至少是作者按照彼時他對‘小說’的理解以及探索來寫作的，含有一種打破‘紀實與虛構’邊界的自覺文體意識；行文風格像是一封書信或者一番談話，又因對象（上大學的‘兒子’）的實際缺席而呈現(xiàn)為內心獨白；同時，作為小說，作品的敘事時間也有著精心的設計，開篇就建立起一種‘若干年之后’的敘事況味，之后隨著敘事的推進，尤其是大量充滿細節(jié)的‘閃回’式文字，不斷將‘你會’‘你得’的推測轉換成‘我曾經(jīng)’的回憶，造成了敘事時間上的纏繞。不過，今天我們重讀這篇作品，尤其是在作為試題材料不得不對原文進行刪節(jié)之后，再強調其‘小說’屬性，對考生而言顯然是不合適的。事實上，弱化其文體屬性，或者干脆將其讀作散文，都不影響對作品的閱讀理解。”

這個專門解說的觀點非常清楚，即可以把《給兒子》“讀作散文”，但它還是一篇小說。為了證明這個觀點，上文從作者本人理解、虛實界限打破、對話獨白行文、敘事時間纏繞與文本刪減修改等方面進行了論證，其理由均難以成立。

第一，“至少是作者按照彼時他對‘小說’的理解以及探索來寫作的”不具備說服力。一部作品的文體，并非完全由作者的主觀意圖決定，而是取決于作品本身的特點和品質。就好比廚師做的菜，其真正的價值和特質不是由廚師來定義的，而是由菜品本身的特點和品質來決定的。因此，這個理由并不能充分證明《給兒子》是小說。

第二，“含有一種打破‘紀實與虛構’邊界的自覺文體意識”，也不能證明《給兒子》是小說。文本的體裁有本質上的區(qū)分，而不是天馬行空無“邊界”。散文本質上注重寫實，小說則是注重虛構，這是不可違背的“邏各斯”。現(xiàn)代散文（本文所說的散文都是現(xiàn)代散文）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識早就已經(jīng)發(fā)展到“大實小虛”的文體自覺了，因此，怎能無視“大實小虛”“大虛小實”等具體區(qū)別，籠統(tǒng)地用“打破‘紀實與虛構’邊界”的浮泛之說，作為確定小說體裁的標準呢？

第三，“行文風格像是一封書信或者一番談話，又因對象(上大學的‘兒子’)的實際缺席而呈現(xiàn)為內心獨白”， 恰恰表明是散文的常見寫法。對話式或書信體的行文方式，散文常用，比如2022 年新高考Ⅰ卷中的蕭紅的《“九一八”致弟弟書》就是這類散文。然而，我們也不能以此作為確定散文的標準。因為“行文風格像是一封書信或者一番談話，又因對象(上大學的‘兒子’)的實際缺席而呈現(xiàn)為內心獨白”是小說與散文的共有屬性（詳見下文），不可以用來區(qū)別兩個不同的概念。

第四，“作品的敘事時間也有著精心的設計”，“尤其是大量充滿細節(jié)的‘閃回’式文字，不斷將‘你會’‘你得’的推測轉換成‘我曾經(jīng)’的回憶，造成了敘事時間上的纏繞”在《給兒子》中是事實，但這也不只是小說的專有寫法，散文同樣適用。所謂“敘事時間上的纏繞”的“精心”“設計”也是小說與散文的共有屬性，是不可以用來作為小說不同于散文的特有屬性的。（詳見下文）

第五，“對原文進行刪節(jié)之后，再強調其‘小說’屬性，對考生而言顯然是不合適的?！边@種觀點是失之偏頗的，并不是考生只適合接受散文閱讀考查而不適合接受小說閱讀考查；“對原文進行刪節(jié)之后”就“弱化其文體屬性”更是令人不解。事實上，對原文進行刪節(jié)之后，并不會改變其原有的文體性質，除非是對作品進行徹底重寫或者重新創(chuàng)作。刪減只是為了減少篇幅而已，與改變文體沒有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請看《給兒子》一文開頭和結尾的刪改情況。

你總會長大的，兒子【長到高過你的父親】。你總會進入大學，把童年撇得遠遠的。你會和時髦青年一樣，熱衷于旅游。等到暑假，你的第一個暑假，兒子，你就去買票?！灸銓ν瑢W說你去探親，不開給半票證明也去?！?/p>

火車四百三十公里【輪船四百八十八公里。去時坐火車，再慢的火車也比輪船快得多】。一直坐到蕪湖?！灸銊e貪玩，蕪湖沒什么可玩的?！磕恪局豁殹勘持郎辖蹋纯撮L江。

再沒有比長江更親切的河了。它寬，它長，它黃得恰如其分，不失尊嚴地走向東海?！舅掏履敲炊嗟乃?，多得浮起整個流域。它才是河?！?/p>

……

要是湊巧，你可以帶條狗崽子回來。找條有主見的。【品種都不好，沒有出身證明，它們都是野合的產(chǎn)物。但草狗也是狗，甚至更像狗。你背個包或挎?zhèn)€竹籃，帶點面包，水到處都有，把它好好抱回來。】開始，也許它有點想家。日子長了，你們能處好。你會發(fā)覺，為它吃點辛苦是值得的。

也就是這些話了，兒子。你得去，在大學的第一個暑假就去。我不知道究竟會怎樣。要是你的船走進漕河，看見的只是一排煙囪，一排廠房，兒子，你該替我痛哭一場才是。雖然我為鄉(xiāng)親們高興。

方括號里面的內容是刪減的部分，是不是不刪減的原文是小說，刪減后就變成散文了？回答是否定的。不過，聯(lián)系近幾年高考命題趨勢來看，“干脆將其讀作散文”這一觀點卻是有理可依的。

二、把《給兒子》讀作散文：符合現(xiàn)有命題規(guī)律

從2007 年到2019 年，全國新課標卷文學作品閱讀僅考查了小說，未涉及散文、戲劇與現(xiàn)代詩歌。針對這種把文學閱讀狹窄化為小說閱讀的現(xiàn)象，本文作者之一的張悅群于2020 年5 月發(fā)文呼吁“不能再‘窄化文學’而只考小說，應當擴大外延”[2]。到2020 年，高考語文五份全國卷就有兩份試卷（新高考Ⅰ卷、全國丙卷）考查了兩篇散文（《建水記》《記憶里的光》）?？梢钥闯觯?020 年以來新高考卷與全國卷的文學作品閱讀所選的文本（本文均指文本一）開始注重多元化，基本是小說、散文各占一半。尤其是到了2021 年，教育部教育考試院命制的四份試卷中，文學作品閱讀所選的文本里小說和散文各有兩篇。

2021 年新高考改革相對穩(wěn)定，教育部教育考試院命制的四份試卷中的文學作品閱讀有《當痛苦大于力量的時候》（全國甲卷）、《秦瓊賣馬》（全國乙卷）、《石門陣》（新高考Ⅰ卷）、《放猖》（新高考Ⅱ卷）四則文本，其中，《秦瓊賣馬》《石門陣》是小說，《當痛苦大于力量的時候》《放猖》是散文。在試卷中，小說都寫有“小說”字樣，余下的是散文，但散文并不寫有“散文”字樣。

例如，《秦瓊賣馬》為當年全國乙卷文學作品閱讀的選文，其試卷第7 題題干“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之中，寫有“小說”字樣。同樣，《石門陣》為新高考Ⅰ卷文學作品閱讀的選文，其試卷第6 題題干“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之中，也寫有“小說”字樣。這兩道題目的題干中都明確使用了“小說”這一術語來描述所選文本，表明它們并非散文。

那么，剩下的兩篇文本《當痛苦大于力量的時候》與《放猖》在試卷中并沒有明確標明文體，它們還會是小說嗎？顯然不是。正如上述所講的，如果它們是小說，就理應在試卷中標明。文學作品主要包括小說、散文、詩歌和戲劇四種。小說已然排除，它們又不符合詩歌和戲劇的特征，自然就是散文了。散文的外延很大，包括很多文體，如隨筆、札記、游記、傳記、報告文學等。

2022 年新高考改革持續(xù)穩(wěn)定，教育部教育考試院命制的四份試卷中的文學作品閱讀有《支隊政委》（節(jié)選）（全國甲卷）、《“九一八”致弟弟書》（全國乙卷）、《江上》（新高考Ⅰ卷）、《到橘子林去》（新高考Ⅱ卷）四則文本，其中，《支隊政委》（節(jié)選）與《江上》是小說；《“九一八”致弟弟書》與《到橘子林去》是散文。同樣的，小說都在試卷中標明了字樣。

綜上所述，教育部教育考試院命制的全國卷與新高考卷中的文學作品閱讀，其文本分配已經(jīng)形成了小說、散文對半分的規(guī)律。四份試卷中的四篇文學作品兩篇為小說，兩篇為散文?；诖耍陡呖荚囶}分析》把《給兒子》“讀作散文”，也正符合了現(xiàn)有的命題規(guī)律。

2023 年全國卷與新高考卷仍然是四份，其文學作品閱讀有《機械的詩旅途隨筆之一》（全國甲卷）、《長出一地的好蕎麥》（全國乙卷）、《給兒子》（新高考Ⅰ卷）、《社戲》（節(jié)選）（新高考Ⅱ卷）四則文本。《長出一地的好蕎麥》為全國乙卷文學作品閱讀的選文，其試卷第7 題題干“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之中，寫有“小說”字樣；《社戲》(節(jié)選)為新高考Ⅱ卷文學作品閱讀的選文，其第7 題B 項“傳統(tǒng)白話小說常以描摹衣飾來刻畫人物，本文寫社戲之日長順走動拜客，就使用了這種筆法來表現(xiàn)長順的鄭重守禮”之中也寫有“小說”字樣。由此可見，它們是小說而不是散文。而《機械的詩旅途隨筆之一》為全國甲卷文學作品閱讀的選文，其第9 題“這篇隨筆的最后段跳轉到作者在上海的生活見聞，這樣寫有什么好處”之中，寫明“隨筆”字樣，表明它是散文而不是小說。

這樣一來，如果我們仍把《給兒子》當作小說，那么四份試卷的文學作品閱讀就有了三篇小說，只剩下一篇散文。這無疑不符合近幾年小說、散文對半分的文體分配規(guī)律。所以，在大家爭論不休之際“干脆將其讀作散文”的處理是有道理的。

但是，這樣的推論只是一種孤證，要真正弄清楚《給兒子》是小說還是散文，還得回到根本上找原因。

三、把兩種文體區(qū)別開來：還得分清三種屬性

屬性是對象的抽象刻畫，主要分為特有屬性與共有屬性。特有屬性是指某一類對象獨有而其他類別對象所不具備的屬性。人們就是通過對象的特有屬性來區(qū)別事物的。例如，具備“兩足、無毛、直立行走、能思考、會說話、能制造和使用生產(chǎn)工具進行勞動”是“人”的特有屬性，可以將“人”與其他高等動物區(qū)分開來。而“有五官、四肢、有內臟和血液循環(huán)等”則不僅為人所具有，也為其他高等動物所具有，這是共有屬性。共有屬性沒有區(qū)別性，特有屬性具有區(qū)別性。

“主要是虛構”“以創(chuàng)造的故事情節(jié)及其典型環(huán)境與塑造的人物形象為三要素”“反映社會生活”“寄寓作者傾向”“文中之‘我’不是作者，而是人物”等，是小說的特有屬性；“主要是寫實”“以生活實際中的人、事、景、物、理為題材”“抒寫個人情意”“‘我’即作者”等，是散文的特有屬性。它們能將小說與散文區(qū)分開來。

至于“語言藝術”“文學手法”“畫面感”“傾向性”“意識流”“敘事靈活”等屬性則是小說與散文的共有屬性。共有屬性沒有區(qū)別性，特有屬性才具有區(qū)別性。我們不能把小說、散文兩種文體的共用屬性誤解為某一種文體的特有屬性，“行文風格像是一封書信或者一番談話，又因對象(上大學的‘兒子’)的實際缺席而呈現(xiàn)為內心獨白”與“作品的敘事時間也有著精心的設計……造成了敘事時間上的纏繞”，都是散文與小說的共有屬性，片面地把它們當作小說的特有屬性是不恰當?shù)模椅覀円矡o法借此對散文與小說的文體作出正確區(qū)別。

此外，特有屬性還進一步分為本質屬性與非本質屬性。本質屬性是決定一對象成為該對象并區(qū)別于其他對象的屬性。一對象固有的規(guī)定性和與其他對象的區(qū)別性是本質屬性的兩個特點。

“主要是虛構”“以創(chuàng)造的故事情節(jié)及其典型環(huán)境與塑造的人物形象為三要素”“‘我’不是作者”等，是小說的特有屬性中的本質屬性；“反映社會生活”“寄寓作者傾向”等是小說特有屬性中的非本質屬性。前者既有小說的區(qū)別性，更有小說的規(guī)定性；后者只有小說的區(qū)別性，沒有小說的規(guī)定性。“主要是寫實”“‘我’即作者”等，是散文特有屬性中的本質屬性；“以生活實際中的人、事、景、物、理為題材”等是散文特有屬性中的非本質屬性。前者既有散文的區(qū)別性，更有散文的規(guī)定性；后者只有散文的區(qū)別性，沒有散文的規(guī)定性。

基于此，現(xiàn)在來判斷《給兒子》是小說還是散文，就可能方便得多。我們先以小說的本質屬性，也是特有屬性——“主要是虛構”來衡量?！督o兒子》中的人、時、地、事都屬于實寫，包括從上海到蕪湖之間的車、船旅行的不同距離；兒子被稱為“楊子”，與作者楊遺華同姓，是真實的；此外，與多年后兒子的對話和想象也是以真實情感為基礎進行實寫的，類似于以前革命烈士或先輩寫給后代的書信或文稿（不能視之為小說）。這意味著，《給兒子》雖有虛構的成分，卻是“大實小虛”，不是“大虛小實”。再有，《給兒子》中“我”就是作者本人，不是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不具有“以創(chuàng)造的故事情節(jié)及其典型環(huán)境與塑造的人物形象為三要素”，以上這些分析都足以證明《給兒子》不符合小說的本質屬性及其特有屬性。

散文也描寫人物，但不同于小說，它并不塑造人物形象。《給兒子》中，作者既描寫想象中的兒子，也描寫當年插隊之農(nóng)村的鄉(xiāng)親，以及作者陳村本人。文章正是通過這些描寫，才有作者發(fā)自內心地叮囑，汩汩滔滔地傾訴自己對當年插隊生活的無盡思念與無限深情,進而給人以親切、感動的深刻印象?！督o兒子》符合散文“大實小虛”的本質屬性（當然也是特有屬性），同時也符合“以生活實際中的人、事、景、物、理為題材”“抒寫個人情意”“‘我’即作者”等特有屬性，綜上所述，《給兒子》是一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