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路

蘇諾

我要出發(fā)了，目的地是遠方。

遠方很美，有望不到頭的白雪在晴日的太陽下閃爍出一片晶瑩，有飛鳥在遙遠開闊的空中互相追逐著越飛越高，有瑰麗燦爛的極光于夜半時分恣意漫開在星空的微茫。

我拾掇好行李，落下門鎖。踏出幾步，回頭，最后一次望向起點的方向。

我走在去遠方的路上。

我看過了無數(shù)風(fēng)景，我看過了各色各樣的人，我看過了或喜或悲的世事。我看過了很多很多，也就想了很多很多?？催^的每一件事物，都在心底掀起波瀾，牽扯出無數(shù)糾結(jié)纏繞的思緒。越想越深，越想越復(fù)雜，卻無法讓自己不去想。最終，我只得如此繼續(xù)走我的道——懷揣著復(fù)雜的心緒，背負著沉重的思慮，穿過愈加濃稠的紛紛擾擾。

我知道，為了我的遠方，就算這樣，我也得在這路上走下去。

這路并不好走。地形時有崎嶇坎坷，腳下泥濘連片，荊棘叢生蜿蜒，一路磕磕絆絆，不過半程，已是遍體鱗傷。每行進一步，就牽扯著全身的傷口一陣隱痛。一步一個腳印地緩慢前進，幾近精疲力盡，盡了體力，也失了耐心。一邊含淚忍受著痛楚的侵蝕，咒罵著路途望不到終點的遙遠；一邊卻咬緊牙關(guān)任這種煎熬摧殘身心，繼續(xù)沒日沒夜地艱難前行。

我知道，為了我的遠方，就算這樣，我也得在這路上走下去。

路上行人紛紛，熙熙攘攘，簇成人群浩浩蕩蕩。他們?nèi)齼蓛蓮奈疑磉呑哌^，散落各處，充斥了整條道路。他們?nèi)宄扇?，各自談笑風(fēng)生，話音和笑聲摻雜混合，重重疊疊沖上云霄，嬉笑怒罵好不熱鬧。那是喧囂，是歡樂，是色彩繽紛，是人間煙火，是開得繁盛絢爛的整個世界，是咕嘟嘟冒泡的人生的氣息。

而我與他們毫無關(guān)系。沒有人理解我的夢想，我也不需要他們來干擾我的夢想。我始終逆著潮水般的人流，踽踽獨行，孑然一身。

我知道，為了我的遠方，就算這樣，我也得在這路上走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遠，走了多少年，我終于到達了遠方。霎時間景色撲入眼簾。

白雪一如夢中般望不到頭，卻并不如夢中晶瑩，甚至可以稱得上混濁；近得幾乎壓下來的天空陰霾密布，透不進一絲可以在雪上反射起光輝的陽光；飛鳥倒有，然而似乎是倦了，并不高飛，僅僅蹀躞垂羽翼，徘徊踏雪泥。

不一樣！到處都不一樣！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會這樣呢？

不愿相信的我，守著最后一點微弱的希望，坐在原地，等待夜幕降臨時極光的如約而至。無奈等過夜半，極光卻有約不來；就連星辰也黯淡斑駁，深夜的天空只有一片死寂。

怎么回事？這和我夢里的遠方一點也不一樣！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我焦急，我不解。

困惑不已的我四處奔走，瘋狂地尋找著哪怕一點和夢中重疊的景色，目眥欲裂，望眼欲穿。

我找了一整天，踏遍每一寸雪地，望斷每一座高山。掀開冰面望向河湖深處的時候，無意間注意到水面上浮現(xiàn)出的搖曳的倒影——

“這是……我？”

“這還是我嗎？”

蜿蜒的時光雕琢了面部的棱角，漂白了青絲間夾雜的幾縷碎發(fā)；周身曾經(jīng)鮮活的、對萬事萬物好奇熱情的活力盡數(shù)沉淀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氣蕭然的黯淡和安靜；新舊傷痕斑駁分布，有的結(jié)痂留疤，有的血痕未干；而眼中，最初回望起點的那雙眼中，沒有了記憶中跳躍著的星光。

一直專心在前行向遠方上，太久沒有看過自己了，都沒有意識到，這條路把我變成了什么樣子?。?/p>

我望著自己面目全非的倒影，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忽然，倒影里出現(xiàn)了另一個身影?？吹侥莻€身影的瞬間，我?guī)缀跬Ｖ购粑?。那身影有著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但那又是一張和我完全不同的臉——編織進眼角眉梢的鮮活生氣，正是我記憶中的明媚；眼里閃爍的，更是我剛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遺失了的星光。除卻和我一樣有了棱角的面部輪廓和隱約的白發(fā)，她簡直就是最初的我。

“因為你和最初不一樣了，所以這里和你最初的理想也不一樣了。”她如是說，“你失去了最初自己的模樣，你眼中的這里也就失去了最初夢里的模樣。心靈不再潔白，就看不見白雪；周身褪去了熱情，就看不見飛鳥；眼里沒有了星光，就看不見極光。”“你到底是誰？”我忽地一下反身站起來，雙眼正好撞上她眼里閃爍的熟悉的星光。“我是沒有忘記最初自己的你。我一路走來，看過了很多，也經(jīng)歷了很多，但從頭到尾都堅守著初心。所以我能看見最初的夢想，所以我眼里還有星光——而且如你所見，我比你更早到達這里?！?/p>

我一路走來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走到遠方，走到我的夢想之地，為了夢想而弄丟初心的追夢路，走得值不值？否定的答案顯而易見?！澳俏乙趺床拍苷一刈畛醯淖约?？”“很簡單哦?！彼龥_我笑，那笑容竟也是我熟悉而找不回來的。

“只要你回過頭發(fā)現(xiàn)了她，她的一切就會一點一點地回到你身上?！蔽一仡^，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過的路兩邊的景物都已消失不見，只有光禿禿空蕩蕩的道路遠遠蜿蜒。我一路走來沒有回頭居然都沒發(fā)現(xiàn)，我每走一段路，走過的路兩旁的景物就會碎裂傾塌——它們都成了回憶，不復(fù)存在，只留在我心里。隔著空空的道路，視線沒有阻礙，我一眼就望到了她——最初的我，正站在道路盡頭的起點。明明離得很遠很遠，形象卻清晰可見——周身的生氣、稚嫩的面龐、眼底的星光……

似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視線，她突然一怔；隨后臉上綻出一個燦爛的微笑，高高舉起胳膊，興高采烈地朝我招手。一瞬間視野一片恍惚，就好像是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陽光照在雪上泛起的明光晃了我的眼睛。拭干蒙的淚眼，空空的道路重又浮現(xiàn)。不同的是道路盡頭的小小身影動了，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

我低下頭，再次看向自己的倒影。眨眨眼，錯覺般地，若隱若現(xiàn)的星光在眼底點燃，螢火蟲般撲閃……我知道，她終于回來了——倒不如說，是我終于找到她了。幸好這里還不是這條路的盡頭，還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讓找回初心的我慢慢改變。恰巧夜幕垂落。我抬起頭，遙遠深邃的地平線盡處，似乎有若有若無的絢爛光芒游絲般浮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