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虓野
趙小亮不是個東西。下午在我家喝的酒,七八點(diǎn)說有事先走。我罵了幾句,大過年的,啥事啊,場子進(jìn)行到一半,你跑了。趙小亮端起分酒器,把里面剩的二兩都干下去了,說,哥,成不成。
我擺擺手說,成,去吧。趙小亮套上羽絨服,晃悠了幾步,推門走了。走樓道里,我聽見他嘴里嘔出一大攤,吐電梯門上了,我跟剩下幾個人繼續(xù)喝,把他們送走以后,我拿簸箕清理趙小亮的嘔吐物,又埋了點(diǎn)花盆里的土。
媳婦出來看,說,這趙小亮不咋能喝啊。
我說,逞能呢,不喝不讓走。
媳婦說,你把電梯收拾干凈,樓上樓下的,吐了不少啊,這對聯(lián)也用不成了,都濕了。
我說,對聯(lián)湊合吧,年沒過完,還能給撕了?
媳婦瞅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想說啥,無非就是老三套:少喝點(diǎn)得了,喝完凈是事,以后出去找個地兒睡,別回來了。我打住她馬上出口的話,我說,大過年的。
媳婦回屋睡了,我把家里里外外拖洗了一遍。頭有點(diǎn)疼,喝得不多,四個人三瓶,正常量,媳婦弄了幾個下酒菜,豬耳朵絲,拌牛腱子,木耳黃瓜啥的,總共六個菜,要雙不要單。媳婦不喜歡家里搞這種場合,但面兒上不動聲色。
幾個喝酒的嘴上功夫不斷,張口閉口:酒是糧食的精,越喝越年輕。順口溜一上來,氣氛搞得樂呵,媳婦說我本來嗓門就大,喝點(diǎn)酒拍桌子提板凳,一點(diǎn)不收斂。我其實(shí)酒風(fēng)好,喝完酒一睡就著,剛把家拾掇干凈,趙小亮來電話了,非要出去打幾桿臺球。
我說,你喝成那樣,打啥臺球?
電話里說,出來,就樓底下等你呢。
我說,你得了吧,快十一點(diǎn),睡覺了。
趙小亮掛了電話。
我爬到床邊上,媳婦靠在床頭搗鼓手機(jī),我說,一年能過幾回年呢,過一年少一年。媳婦從面膜的挖空里瞇著眼睛瞪我,想干啥?
我說,地剛拖先別下,碗也刷好了。
媳婦說,別支支吾吾的,誰打的電話?
我說,趙小亮說出去打會臺球,倆小時。
媳婦說,趙小亮還欠兩萬塊錢,你別充好人。我說,行行行。
趙小亮把我家拖鞋穿走了,我找了個塑料袋,把他落的皮鞋裝里頭,出了門,外面有幾個小孩在放炮,九樓的,學(xué)習(xí)不行,三天兩頭挨打。跟我倒熟,有回他爸滿院子追著打他,我正好下班,給救了一次。我給他爸裝了兩支煙,說,消消氣,成績好不好的沒事,關(guān)鍵這小孩兒機(jī)靈有禮貌,他爸放下電飯鍋繩,跟我抽了一支。
我問小孩要了兩根小花炮,比大拇指頭粗一倍,裝兜里。小區(qū)里的樹都纏著彩色燈帶,嘩嘩閃,不怎么好看,審美不行,一棵樹上弄七八種顏色,能好看嗎?要么一順色,要么弄點(diǎn)花樣。據(jù)說今年赤字大,燈怕費(fèi)電,十二點(diǎn)準(zhǔn)時關(guān),都是樓下老太太說的,啥都知道。
路上雪還沒化,車轱轆軋得瓷實(shí),沒十天半個月化不了,今年這雪挺大,前后下了三場,一下就連下兩天,前腳雪還沒化后腳又堆上了。我把重心放低,稍微助跑了一段,往前溜了四五米,電視里搞冰上運(yùn)動的,就這個姿勢。我把重心壓得更低,這次溜了七八米,俯式,不過停的時候沒控制穩(wěn),屁股摔青了。我又想起喝酒的事:喝酒是門哲學(xué),邊喝邊觀察,邊總結(jié),跟溜冰似的。
我低頭俯沖,兩只胳膊張到最大,雙腿拉開弓,不錯,漸入佳境。小區(qū)里隱隱的燈帶飄閃,不亮,街上沒影,人都在家。我繼續(xù)溜,馬上到大門口的拐角了,這是個視野盲區(qū),車看不清,常出事。我按照溜冰要領(lǐng),一頓,二保持平衡,三依照慣性,緩緩?fù)W。7€(wěn),一抬頭,瞅見趙小亮在拐角黑處。
我說,嚇我一跳,你不是在樓下嗎?
趙小亮說,剛剛在,我也溜冰過來的。
我說,去哪打,老地方?
趙小亮轉(zhuǎn)過墻角,說,先走。
過拐角就上了大街,大街路燈不怕費(fèi)電,特亮。我和趙小亮手拉手往前溜冰,馬路上車不敢走,人倒溜得快。他溜得不行,我給他教點(diǎn)技巧,慢慢能跟上節(jié)奏了。我回頭一瞅他,臉上一道長口子,從右耳朵劃到下巴沿上了,血糊糊的,路燈照得特瘆人。
我差點(diǎn)跌倒,我問,你干啥去了,動鋼管了?
趙小亮說,摔的。
我說,啥玩意兒能摔成這樣?
趙小亮說,黑,摔樹溝里了,樹枝給劃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笑,說,你也太不當(dāng)回事了,你好歹洗一下啊。
我們往前走,有個小停車場,車前發(fā)動機(jī)蓋子上有干凈的雪,我把雪捧起來給趙小亮,他臉埋進(jìn)雪里,臉滾燙,雪水從顴骨流下來。我掏了幾張紙給他,說,到底咋弄的。
趙小亮說,別問了,你媳婦讓你出來?
我說,那不是出來了。
趙小亮說,那行,咱哥倆說說話。
我說,你咋聽起來這么傷感。
趙小亮沒說話,我倆繼續(xù)往前溜,一路溜得心事重重。趙小亮媳婦回四川過年去了,沒一塊,具體原因沒問。中年男人,這半死不活的婚姻,問它干啥。要么鬧了,要么打架了,不愉快了,分開過了,就這么回事,過兩天又好了,婚也不離了,感情也重圓了,就這么回事。你如果在一邊攪局,打聽這打聽那,最后只會落得自己臉上不好看,我和趙小亮十幾年的關(guān)系,從不提這個,等于是心照不宣了。
趙小亮跟他媳婦是大學(xué)同學(xué),自由戀愛,自主選擇,最后他媳婦跟著來這邊找了工作,也有十年了。我說趙小亮,湊合過吧,還能離咋的?孩子都老大歲數(shù)了,不容易。
趙小亮拐進(jìn)商店,提了打啤酒出來,還有幾袋花生米。他說,走,邊打邊喝。
我說,你臉是不是被球桿給呲了。
趙小亮說,是是,剛?cè)ヅ_球室跟人沖了,給我戳了一桿。
我說,誰啊。
趙小亮說,你還真信。
臺球室門簾一揭開,一陣臭烘烘的熱風(fēng)撲出來,夾雜著嗆鼻的煙味,趙小亮帶著臉上的血口子進(jìn)了屋,半截臉還是臟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以為是黑惡勢力余孽,不體面。打中式8 球,照例是趙小亮開球,他打得菜,讓他。他把塑料袋里的罐裝雪花拿出來擺桌上,說,一局一罐。
我說,你能喝不?
趙小亮說,沒把兒的不能喝。
他開球,進(jìn)了一顆,緊接著打了幾個袋口球,停了。我說,手藝還得練啊。我球型不錯,一桿清,趙小亮拉開啤酒環(huán),倒進(jìn)嗓門眼兒里去,眼神呆呆的。
我問他,想啥呢?
趙小亮說,你說冬奧會咱能上個啥項(xiàng)目?
我差點(diǎn)沒笑出來,趙小亮沉思了半天,冷不丁放了個這屁。我說,你想上啥項(xiàng)目,溜冰隊(duì)主教練給你當(dāng)唄?
趙小亮說,教練拿不了獎牌,要弄就弄拿金牌的。
我說,拉倒吧,打球。
趙小亮說,你說女人這是咋回事?
我愣了一下,這小子終于來正題了。趙小亮擦上殼粉,俯下身,長吸了口氣,又站直,反復(fù)了幾次,說,不得勁。
我也開了一罐啤酒,陪他喝兩口,臉剛白了點(diǎn),灌了幾口下去又紅了。我說趙小亮,還不是錢的事,兩年多了,干生意的哪有那么多過得順的?
趙小亮說,你媳婦沒提兩萬塊錢吧?
我說,沒提,都難,能理解。
趙小亮說,他媽的,買了點(diǎn)基金,也賠進(jìn)去了。
我聽見趙小亮買基金,把桿杵在地上,差點(diǎn)罵他。我說,你別瞎折騰了,有點(diǎn)錢把廠子周轉(zhuǎn)開,日子還得過啊,你咋自暴自棄了?
趙小亮說,工人工資開不掉,貨壓了一大批,咋周轉(zhuǎn)?
我說,都是老工人了,工資不能先緩緩?共克時艱他們不懂?你這陣子不行,下陣子行了,多給開點(diǎn)。球館靠窗戶走了兩桌人,我跟老板叫了一聲,換臺。換到窗戶跟前,我把不銹鋼推拉窗推開,吱的一聲,風(fēng)立馬灌進(jìn)來。趙小亮說,媳婦過不下去了,咱也不忍心人家跟著遭罪,問人借了點(diǎn)錢,每天上門要賬,有回差點(diǎn)動刀子了。
我說,咋回事?
趙小亮說,幾個破玩意兒給我兒子堵樓底下了,媳婦剛接兒子回來,要賬的在樓門口蹲了一下午,死等。我媳婦嚇壞了,給我打電話,我提著菜刀下去了。那幾個不依不饒,我把刀朝他皮包上劃了一下,他看我要來真的,就跑了,后來沒來過。我哪敢來真的,一刀把肉給割了,人進(jìn)去了,娘倆誰管?
我說,操。
趙小亮說,從那以后,媳婦不敢出門了,兒子都是我接送。我又得跑資金,還得管一家老小,資金也跑不出來,銀行一看是搞水產(chǎn)的,理都不理。我想索性把廠關(guān)了,資金回出來,工人工資給發(fā)了,債清了,可不甘心吶,廠子辦了小十年,剛有點(diǎn)名堂,氣不過。
我說,你老丈人那還有多少?
趙小亮說,老丈人半年都沒打過電話,以前老親兒子親兒子地念叨,現(xiàn)在臉一翻,不認(rèn)了。初二我給拜年,丈母娘接電話,沒好氣,我掛了,不就六萬塊錢嗎,能把人逼死?媳婦說今年回四川過年,我沒吭聲,哪有臉見,她就帶兒子走了。這不擺明過不成了嗎?
我說,你別這么想,天無絕人之路,咬咬牙啥事都能過去。
趙小亮說,你少跟我來這套,不死就賴活著?連人起碼的尊嚴(yán)都沒了,每天跟孫子一樣,到哪都是孫子,人變化快啊,生意場上,好多人不來往了,還指望著人家給救一命。你要是做生意的,咱倆怕現(xiàn)在也臭了。
我說,打球吧,落了好幾桿了。
趙小亮俯下身子,右臂屈得很夸張,整個人鋪在臺泥上,桿子回縮了三分之一,一桿下去把藍(lán)色10 號球打飛了,砸在窗玻璃上,玻璃咔一聲碎了。老板從吧臺探出頭望了一眼,又低頭刷短視頻。碎玻璃窗里天空顯得清晰透亮,把三樓路燈的暗黃色光微弱地滴進(jìn)來,冬天是深藍(lán)色的,割碎在玻璃缺口上。
我說,少一個球,咋整啊。
趙小亮說,不礙事,讓你了。
我擺了自由球,下一個球加了高桿左旋,白球吃了一庫,朝反方向滑過去,最后急停在左側(cè)庫邊。
趙小亮說,上個月我去洗腳城,認(rèn)識了個女的。
我說,洗腳的?
趙小亮嗯了一聲,把桿柔推出去。
我說,有意思,干啥了?
趙小亮說,沒干啥,喝多了,跟我聊天,我最煩去那地方聊天。該干啥干啥,你掙你的錢,我按我的摩,有啥可聊的。
我說,結(jié)果呢?
趙小亮說,你慢慢聽。
我坐在旁邊椅子上喝了一大口,說,你邊打邊說。
趙小亮說,后來那女人她硬跟我聊,說以前怎么怎么的,后來怎么怎么的,我沒聽,我就說,你別跟我來這套了,我不加鐘。她眼淚刷地一下下來了,我正納悶?zāi)?,她說,沒讓你加鐘,我就是想說說話,沒叫你聽。我頭疼,躺著睡,我最見不得人哭,我說,你說吧,不關(guān)我的事。
她站起來拿紙巾擦了臉,說,現(xiàn)在人手頭沒錢,來洗腳的少,洗腳城都倒閉了兩個,就我們這兒還勉強(qiáng)能干。有幾個一塊來的,都做別的去了,招呼我一起,我差點(diǎn)也去了。最后沒去,她們都沒小孩,我有小孩。說著她眼淚又吧嗒吧嗒掉,掉在腳盆里。
趙小亮說,我給那女的遞了兩張紙,讓她擦眼淚,說別洗了,想聊就聊兩句吧。
我說,你還聊上了,她能有實(shí)話嗎?
趙小亮說,咋說呢,陌生人一塊聊天,有些話反而能說,你要讓我去找熟人倒苦水,倒不出來。況且這女的長得挺好看。
我說,你早說得了,就長得好看唄。
趙小亮說,她說她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哥哥妹妹。她們一塊的那幾個女的,以前是搞特殊服務(wù)的,后來轉(zhuǎn)了幾個地方,都被打掉了。這兩年洗腳城生意不行,那幾個又跑了,東跑西跑,她沒去。
我說,你信她?
趙小亮說,有啥信不信的,信能咋,不信能咋。她又沒騙我啥,她說她老公不上正道,不著家,后來晚上喝醉開車掉河里了,撈上來人就沒了。反正說了這么些,我都信了,關(guān)鍵是她眼淚掉得快,我還安慰了她幾句。
我說,咋安慰的?
趙小亮說,我把我的事也跟她說了。
我長吸了口氣,說,你可真行,啥都往外說,你跟她說得著?
趙小亮說,我又加了一個鐘,跟她聊,一個鐘198 塊錢,我把我和我媳婦都跟她說了,廠子的事也說了。她靠在沙發(fā)上,手支著腦袋,她化的妝不濃,臉還挺清秀。我跟她說,我現(xiàn)在手頭欠了大幾十萬,吃一頓少一頓。她說,男人都喜歡在外面搞?不過,你不是這樣的人,有些人一進(jìn)來像是君子,不到十分鐘就要脫褲子了。
我說,你脫褲子了?
趙小亮說,沒脫,穿著呢。
我說,沒啥精彩的,繼續(xù)。
趙小亮說,后面沒啥。
我說,你媳婦在的時候你去洗腳不?
趙小亮說,應(yīng)酬多,但沒啥意思,去了就躺著睡覺。鐘到了,她叫我,我就回家。有次喝太醉了,有個女的給按摩,我沒好意思睜眼,假裝不省人事,時間到了她叫我,我起來一摸褲子全濕了。
我說,趙小亮啊你小點(diǎn)聲,人丟外面了。
趙小亮說,和媳婦都沒性生活了,沒啥感覺,白天在外面累得像頭驢,晚上回家扯過被子就睡了,你呢,啥情況?
我說,我沒問題啊。
趙小亮說,得了吧,誰還能沒點(diǎn)問題,你和你媳婦就那么好?
我說,也不是,該辦的時候就辦。
趙小亮說,也是,你大齡結(jié)婚,新鮮感還沒過,再過兩年你試試,我和我媳婦以前也好啊,大學(xué)談戀愛那會,每天晚上睡覺,睡一次不行,睡三次,沒出大學(xué)校門就領(lǐng)證了,婚齡十四年,彈指一揮間。人生能有幾個彈指一揮間?按道理,倆人也不能說沒有共同語言,后來生孩子,拉扯生活,慢慢就隔得遠(yuǎn)了,總之婚姻這玩意兒……
趙小亮說得來勁,話里情緒倒越來越低落。桌上的啤酒剩下兩個,我開了一聽,又開了一聽給他。我說,喝吧,你媳婦啥想法?
趙小亮說,啥啥想法,我現(xiàn)在顧不上那些,廠子得管吧,錢得找吧,能扛過去就扛過去,扛不過去就死路一條,到時候媳婦帶上兒子另過,我自己過。
我說,悲觀了啊。
趙小亮說,銀行這兩天透了個風(fēng),說半個月以后能給放點(diǎn)款,先把工人工資發(fā)了,再說別的。
我說,你今天著急出去是這事?
趙小亮說,不然呢。
我說,這事你明說啊,扭扭捏捏的不像個爺們兒。弄錢的事,不比喝酒重要?該啥啥,大過年的。
趙小亮的貸款有了譜,我心里稍微落了點(diǎn),這兩年沒少給他操心,要債的前幾個月常上他家門,我也給擋了不少事,有回腿上挨了一鋼管,半個月沒下來床。
我說趙小亮,你以后少洗點(diǎn)腳,省下那198 塊錢,吃點(diǎn)羊腰子多好,別老跟人家聊,聊進(jìn)去了,你咋收場?
快一點(diǎn)半了,趙小亮去洗手間撒尿,我給媳婦發(fā)了微信,照了張臺球桌照片,讓她先睡,快了。媳婦沒回,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了,或者是不搭理我。趙小亮半天不來,又去廁所吐了,喝點(diǎn)就吐,早晚得胃出血。我去廁所找他,喊了一聲聲控?zé)?,沒亮,借著玻璃窗的路燈摸黑進(jìn)去,喊,趙小亮,在哪個包間兒呢?
沒人說話,我又喊了幾聲。從廁所出來,我往樓底下瞅了一眼,也沒人。上哪去了?我給他打電話,正在通話中。我回了球臺,坐了兩三分鐘,再打,還是正在通話,狗日的趙小亮,玩呢。我靠在椅背上,打開微信工作群,又是99+條消息,沒完的事。有幾個表格要填,截止時間是昨天晚上十一點(diǎn)。我在工作群連續(xù)回復(fù)了三個收到,管理員說,不要刷屏。等著趙小亮還沒來,我給他發(fā)信息:不來我回家了。
趙小亮響電話了,說在樓下等,我說你等啥呢,上來啊。趙小亮說讓我下去,我說你干嗎呢,等老半天了。我結(jié)了賬,從樓道往下看,趙小亮站在路邊上,懷里抱著個孩子。我跑下樓,趙小亮聽見我下來,站在馬路牙子上沖我傻笑。
我噴他,說,你干啥呢?
趙小亮說,這小孩下午發(fā)燒,我?guī)メt(yī)院看病,她倆在門診輸液,剛回來,正好路過。
我說,誰小孩?
趙小亮說,她的。
我往背后的臺階上望了一眼,一個瘦高的女人穿著白色長羽絨服站在門框邊,兩只手插在衣兜里。
我把頭靠過去,問趙小亮,誰?剛你說那女的?
趙小亮點(diǎn)頭。
我說,你真行,還是脫褲子了。
那個女人從臺階下來,走到我們旁邊,和我差不多高低。我吸了支煙,看著他倆,趙小亮很久沒這樣笑過了,那個女人也露著牙齒笑,樣子很好看,在路燈底下帶著清冷的氣味。
我說,那你倆聊,我先撤?
那個女人說,我家就在旁邊,去坐會。趙小亮也點(diǎn)頭。我轉(zhuǎn)過身,往她指的巷子口走,趙小亮抱著孩子,四處望,明顯是做賊心虛了。
我喊他,說你快點(diǎn),找啥呢?他突然往反方向跑,我又叫了幾聲,他在隔著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住,蹲下,接著轉(zhuǎn)過頭小步地踩著冰面,胖臉一抖一抖的。我跟那個女人說,你往前走,我等他,女人點(diǎn)著高跟鞋,小心地往前挪,兩只手輕蜷起來保持平衡。
趙小亮溜過來,笑得特大聲,說,看,藍(lán)色10 號球。
我說,撿這玩意干啥。
趙小亮把藍(lán)球上的泥雪用棉衣擦干凈,遞給懷里的小孩。我問,你去過她家?
他說,下午七點(diǎn)多看病,第一次去。
我說,你嘴里沒實(shí)話。
趙小亮像抱著自己的孩子,在冰上轉(zhuǎn)圈。那個女人轉(zhuǎn)過身看,像是一家三口。我站在旁邊,里外不像個人。
女人走在前面,趙小亮跟在中間,我摟底。巷子里幾盞路燈還亮,大約走了四五十米,那女人拐進(jìn)了一個院子,從院子口左側(cè)上了臺階。聽見吱呀一聲,鐵皮門開了,女人開了燈,我在臺階下面站著,昏黃色的燈光往外映出來,雪地上面有融融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
屋很小,估計(jì)是三百塊錢一個月租的,收拾得干凈。我朝四周望望,坐在沙發(fā)上。女人不合時宜地打開了電視,已經(jīng)兩點(diǎn)過了,找了幾個臺,沒啥好看的。最后落在了一則冬奧會快訊上面,漫天漫地都是谷愛凌的名字,拿了兩塊金牌,才十八歲。女人端了兩杯茶來,說,家里也沒別的飲料,喝點(diǎn)水。
我說,行行,把杯子往趙小亮那邊推了推。
趙小亮不說話,臉上泛著紅光,我瞪了他一眼,他好像在自己家一樣,不把自個兒當(dāng)外人。趙小亮把小孩放在沙發(fā)靠背上,左親右親,看得膈應(yīng)。我假裝沒看見,眼睛盯著電視,余光瞪在趙小亮身上。女人進(jìn)了里屋,念叨了幾句什么,像在跟人說話,然后她在里屋門口脫掉了高跟鞋,露出半截腳踝,腳踝上套著淺肉色的打底褲。我盯著電視看谷愛凌,套屋里傳過來幾聲鼾,我張大嘴看趙小亮,給了他一個眼色,說,怎么還有人?
趙小亮說,是她的大兒子。我這才透過門簾往里面望,那個女人在疊衣服,放進(jìn)塑料衣柜里。
我聞到一點(diǎn)香水的味道,和女人身上的一樣,她在里屋噴了一點(diǎn),似乎在遮蓋什么臭味,我坐著沒事,谷愛凌切成了廣告,我又換臺,免得他們看我尷尬。這個女人看起來像三十歲出頭,但是一舉一動卻像個女孩。趙小亮這小子,怪不得,跑這兒給人家當(dāng)?shù)鶃砹恕?/p>
女人進(jìn)進(jìn)出出,端著一個小盆子洗東西,從沙發(fā)前經(jīng)過的時候,不好意思地抿嘴笑。最后她去洗了手,帶著玫瑰味的洗手液香氣坐到了趙小亮旁邊,側(cè)著臉看趙小亮。電視機(jī)聲音略小,現(xiàn)場氣氛冰冷,我也不知道說啥,職業(yè)呢已知,家庭情況呢已知,況且這倆人的關(guān)系,我能說些啥?趙小亮不是個東西,他也不說話。
女人看了一會趙小亮,讓我喝茶。我心說大晚上的喝啥茶,說話。女人輕嘆了一聲,說,里面躺的是我兒子,過年就十周歲了,先天性骨骼發(fā)育不良,兩只腳像棉花,站不起來,我老公說再生一個,結(jié)果生了沒一年,老公死了。我一個人照顧兩個,他們家人不管。她接著說,白天我脫不開身,這倆小孩一刻不能沒人,只好找了個晚上的活干,給他倆安頓睡了,我再出門。
我看了一眼女人,她的眼睛很亮,有點(diǎn)眼淚溢出來,我搓著手聽她慢慢地說。這樣一個陌生清冷的大年初三,沒想到我們幾個人會坐在一張沙發(fā)上。這女人辛苦,我不知道趙小亮從她身上得到了什么,也許是看到了自己,世人皆苦啊。
媳婦來微信了,說,你要不要臉,兩點(diǎn)多了干啥呢?
我說,跟趙小亮一塊呢。
媳婦回,錢要回來,要么別回了。
我說,不回上哪?
媳婦說,隨便你。
我說,馬上回。
趙小亮說,你媳婦催你了?
我說,慣的,不管她。
趙小亮說,我今天到這兒的時候,突然看見自個兒了,一切都陌生得很,而我的心卻踏實(shí),我的腳也暖和,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生活。
我說,大晚上的,你咋還抒上情了?
那個女人咧嘴笑,她說,我和小亮哥沒啥,他有媳婦,我說你別來了,他發(fā)信息說非來,我說來就來吧,也看看不同的生活。
我喝了口杯里的茶水。
女人又說,我也想重新活一次,但命呢就這么回事,開始不了啊,倆小孩不管不行,錢不掙不行,我說我也跟那幾個姐妹一樣兒,跑,搞點(diǎn)來錢快的,心里又過不去,倆小孩知道了,咋想呢。屎尿拉床單上,得換吧?這小的明年上幼兒園,得給教育吧。有時候見小亮哥,我心里難受,不是滋味。
趙小亮把頭放在沙發(fā)背上,他摸了一下女人的發(fā)梢,嘆了一小口氣。小孩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女人給圍了塊毯子,抱床上,燈泡老化嚴(yán)重,閃了幾下。我說,我先撤。
女人披上羽絨服,說,走,小亮,咱們也下去。
我說不用送,趙小亮從塑料袋里掏出他皮鞋,把我們家拖鞋裝袋里,他挽起女人的胳膊,然后送我出去。屋里暖和,一出來風(fēng)呲呲的,雪又開始落,從路燈罩下面輕掃下來,微微閃著晶光,融在頭發(fā)里,帶著略甜的花香味。我張開手臂,空氣清冷浪漫。從巷子轉(zhuǎn)到大街上,趙小亮問女人,你滑過冰嗎?
女人說,小時候滑過。
趙小亮抓著女人的左手,讓我抓她的右手,然后拉開一點(diǎn)距離。女人踩著毛絨拖鞋,我和趙小亮小步跑,女人在中間滑了起來。我攥緊她的手,手指纖細(xì),留了一點(diǎn)指甲,冰冰的。她半蹲,頭發(fā)往后面飄,我和趙小亮加快了速度,她的腳底發(fā)出與冰面摩擦的悅耳聲音,路逐漸黑下來,下面的十字口沒有路燈,樹郁郁蔥蔥,背后的暗黃色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們?nèi)齻€一起溜,女人在中間,我把左手搭在她肩上,趙小亮用右手抓著我肩膀,數(shù)一二三,向前滑出去六七米,嘴里哈出的熱氣,瞬間就散開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一群院里的孩子,也像這樣在巷子里溜來溜去,一溜就是一下午,臉紅彤彤的,沒人提回家的事。我們仨慢慢有了默契,一次一次向路的盡頭溜過去,什么都再看不見,連樹的影子都擠在一塊。
羽絨服里都是汗,我說,不玩了。女人哈哈地喘氣,趙小亮蹲在路邊的道牙上。我說,趙小亮,過來,你倆站一塊。
趙小亮好像閃了腰,扶著胯骨走過來,和女人站在一塊。我往后走了十多米,朝他們喊,別動,站在那兒別動。
我掏出兜里的兩個小花炮,放在路邊的鐵皮垃圾桶上,點(diǎn)燃,黑暗的天色變得亮了些,一圈一圈的彩色光暈往四處彌漫,小炮管撲射出電火花,在有限的空間里燦爛地紛飛,雪斜下來,落在地上啪地綻開,把十字路口映得透亮。
我用力向他們揮手,直到火花熄滅。
趙小亮在背后喊,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煙花。
的確,許多年沒見過這么美的煙花了。
回到家,媳婦已經(jīng)睡熟了,我從背后抱著她,媳婦轉(zhuǎn)過來,說,又喝了?我說,趙小亮非喝。
媳婦說,錢呢?
我說,過幾天給。
媳婦揉揉眼睛,說,沒讓你真要,等他以后有了再說吧。
我親了媳婦一口,她瞇著眼睛笑,說,來,生活一下。我關(guān)了燈,把她按在床沿上,媳婦說,你能行嗎?
我堵住她的嘴,說,就這么回事。
過了一個多月,趙小亮打電話請我吃飯,我說,拉倒吧,我請你。趙小亮說,貸款批下來了,趁這次機(jī)會,打個翻身仗。我們約在城西的農(nóng)家樂,沒叫別人,就我倆,我說,就倆人你整這出干啥。
趙小亮說,工人工資給結(jié)了,爽快。
我說,行。
趙小亮打開了卡拉OK,點(diǎn)了一首《最遠(yuǎn)的你是我最近的愛》,唱了兩嗓子,有進(jìn)步,唱的時候,還似乎流了幾滴眼淚。
我說,趙小亮,你那位呢?
趙小亮說,哪位啊。
我說,裝啥,那位。
趙小亮說,人生風(fēng)景在游走,每當(dāng)孤獨(dú)我回首。
我說,說啊。
趙小亮說,說了啊,就剛那句歌詞。
我說,你那天臉到底咋回事?
趙小亮說,她在醫(yī)院給女兒看病,我說給她兒子換尿布,結(jié)果被他拿尺子劃拉了一下。趙小亮把聲音調(diào)到最大,震得耳朵疼,我朝他喊,你了解她嗎?
趙小亮沒說話,一遍一遍地唱。
我從玻璃棱鏡里看見,趙小亮又掉了幾滴眼淚,我說,你別哭啊,這有啥的,那個女的人挺好。
趙小亮沖著話筒喊,都過去了,就這么回事。他跟我間隔十米,我看見他手里攥著一個東西,他張開手掌,藍(lán)球10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