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嬌龍，還是玉嬌龍？

侯俊丹

縱身一跳的玉嬌龍，究竟去了哪兒？

《臥虎藏龍》是一個離家出走，不再回家，也不再有家的故事。玉嬌龍象征了個人反叛與出離的沖動，是每個消磨于過日子的中國人內(nèi)心無法抑制的渴望。由男歡女愛的情欲造始，這一沖動模糊了諸多人倫邊界。

邊疆，是故事的策源地?？λ固貛r的赤熱，與京師城池的灰暗、江南綠竹的滴翠，形成鮮明的對照。噴薄欲出的野性的力量，勢必要顛覆一切文明化秩序。宗法也好，教化也罷，通通不放在眼里。故事的有趣處恰在此，因為桀驁不馴的主人公偏偏是個旗人出身的姑娘，眾人眼中的大家閨秀，而旗人，素來最重大家族規(guī)矩。

依偎在母親懷里的玉嬌龍，擺弄著她心愛的梳子，絕想不到下一秒，一個男人搶走這把梳子，生生將她與母體剝離，開啟了她人生注定的冒險之旅。惱羞成怒的小龍無法容忍，眼前冒冒失失的陌生男子，奪了她的梳子不說，竟耀武揚(yáng)威顯示那是他的戰(zhàn)利品，太過分了！玉梳，是一個尚未出嫁的姑娘的心頭好，等同于她珍視的貞操。因羞成怒，在心理的體驗上，身體寶貴的一部分被占有而喪失了一個姑娘家的自尊。她必須把它奪回來，才能再度實(shí)現(xiàn)自我的完整，而搶得回來搶不回來，就看能不能征服眼前這個男人。

小龍和小虎，赤手空拳，近身肉搏，一場圍繞身體的征服與被征服開始了：你必須是我的，男女以此宣稱，互為標(biāo)的，人倫大欲也由此得到了最充分的宣泄與釋放。對于驕傲的小龍來說，拼到你死我活，我死你也不得好死才善罷甘休。在意志力量的天平上，小虎根本不是小龍的對手，這個人稱“半天云”，風(fēng)一般迅疾卻纖弱的男人很清楚，馴服小龍，必須拿出狡黠輕松的頑劣品性，不屑于較量，跳脫于征逐之外，反能刺激她追隨自己。就這樣，這場男與女的打斗，一個斗，一個打，斗是閃躲，打是追逐，閃躲挑逗著追逐，追逐緊拽著閃躲。表面上誰也不服誰，打著撩著，追著鬧著，漸入佳境，變得誰也離不開誰，再至糾纏不清的耳鬢廝磨，將彼此推向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亦是雙雙墮入情網(wǎng)。由欲生情，情歸深處。

調(diào)皮又體貼的小虎，給了玉嬌龍人生中第一次從異性那里品嘗到的柔情蜜意，卸下她渾身的防范，把自己交代出去，完成從女孩到女人的實(shí)質(zhì)轉(zhuǎn)變，在顫栗和松沉的身體中實(shí)現(xiàn)了她精神的徹底解放。小龍突然發(fā)現(xiàn)，土匪窩子里才有碧眼狐貍啟蒙她的掙脫一切規(guī)矩束縛、想愛就愛想恨就恨、自由自在的江湖夢。

羅小虎許諾了玉嬌龍一個浪跡天涯摘下滿天星的愛情童話，信誓旦旦要做出一番事業(yè)來成就這個童話的圓滿：做我的女人，跟我扎根新疆。人倫大欲以家庭為指歸，小虎的自然野性終究要落于娶妻生子的俗務(wù)。這一點(diǎn)與玉嬌龍所欲所想根本抵觸?；乇芨改傅膶ふ遥芙^小虎的勸歸，昭示了玉嬌龍自我放逐的開始。

玉嬌龍信了小虎的愛情童話，留下了玉梳，留下了自己，告訴他，你一定要來找我，否則我會追到你。與所愛之人浪跡一生，亡命天涯，比扎根何處，對她來說更為重要。所以，即便羅小虎真的找上門來，大鬧迎婚慶典，但是他所渴望的依舊只是回新疆踏踏實(shí)實(shí)過日子，這與服從父母之命的家族婚約，沒有半點(diǎn)區(qū)別。她厭棄了，逃離了。

通常來說，愛情和婚姻可以構(gòu)成一個女人的全部，人生中遭遇一個對自己知冷知熱的男人，相依相伴過掉余生也就夠了。但對即便此時已成為女人的玉嬌龍而言，這些并不是其生命最本質(zhì)的價值。因為愛情和婚姻的成立以女人倚賴一個特定男人為前提，而玉嬌龍所追尋的，恰恰是不倚賴，不固著，絕對的自由本身。就此而言，小龍骨子里是個懷有赤誠之心的孩子，保有原始生命力的野心和任性，將永恒的自我實(shí)現(xiàn)視為人生的終極目的。向碧眼狐貍坦承她從十歲起對江湖的渴望時，玉嬌龍吐露了心跡：可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可以擊敗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看不到天地的邊，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我又能跟隨誰。當(dāng)玉嬌龍從俞秀蓮口中得知青冥劍為江湖稱雄的李慕白的貼身佩劍時，征服這個男人，霸占江湖世界的野心刺激著她偷取寶劍，天資配上利器，所向無敵。這樣的玉嬌龍，勢必會邁向權(quán)力欲的頂峰。

俞秀蓮和李慕白在與玉嬌龍的初次交鋒中，早已窺測到了她精神的這一隱幽處：一個不安分的、絕不甘于凡夫俗物、獨(dú)孤求敗的性靈。為此，俞秀蓮勸誡羅小虎放棄和玉嬌龍安穩(wěn)過日子的幻想：你以為她真的可以拋下一切跟你回新疆嗎？

離家出走的玉嬌龍女扮男裝，仗劍天涯，獨(dú)闖江湖，好似雌雄同體的頑童，有著不卑不亢的倔強(qiáng)，肆意揮灑的魅惑，風(fēng)趣俏皮，在純真中透露著風(fēng)流倜儻的性感之美。大鬧聚星酒樓，只想“隨便玩玩”，像極了女人與一眾男人調(diào)情，一一劍挑鋒下，收入囊中。

玉嬌龍沉浸在她的江湖夢里，肆意妄為。但再怎么不亦樂乎，終免不了面對生活現(xiàn)實(shí)的一刻。叫著大館子里才有的精致菜肴，習(xí)慣了大戶小姐的體面講究，掏錢的時候慌了神兒，囊中羞澀。想換身干凈衣服，方知出門要靠的朋友一個也沒交下。唯一可投奔的，只剩下那個好似爹娘，整天絮絮叨叨念緊箍咒，勸她安生過日子的俞秀蓮。

這好比戀愛中的人特怕別人潑冷水，總想如玉嬌龍的輕功那樣飄著，安逸快活，不想像俞秀蓮的硬功那般落地，受累吃苦。因為任何基于過日子常識的告誡，都會讓愛情一頭栽進(jìn)婚姻的墳?zāi)?，卿卿我我再甜蜜，也替代不來柴米油鹽的精打細(xì)算。俠義小說里愛來愛去的兒女情長，那只是戲文，誰也沒寫還有挨跳蚤咬的痛癢。頂著俞秀蓮潑的這盆冷水，此時此刻的玉嬌龍仿佛真要放下追求自由的執(zhí)念，低頭認(rèn)命了，淚眼婆娑，一口一個俞姐姐倒進(jìn)她的懷抱求安慰。形同母女的俞、玉，神似姊妹，而再親密的姊妹淘，也有可能為同一個男人撕破臉。

俞秀蓮?fù)鈩們?nèi)柔，外頭做的是“拳頭上站人，胳膊上跑馬的男人事業(yè)”，是十足的女漢子；內(nèi)里卻期待所愛的男人丟下事業(yè)，與她雙宿雙飛，過安穩(wěn)生活。單看她調(diào)查盜劍一案，且對雄遠(yuǎn)鏢局上下人等噓寒問暖，極盡周全之道，便知是個人情練達(dá)、踏實(shí)持家的好手。人情練達(dá)必思慮繁重，因為顧忌的規(guī)矩多，纏繞也就多，情義面子禮數(shù)，一樣樣套牢自己，墜得想飛也飛不起來。與前夫形同虛設(shè)的一紙婚約是捆著俞秀蓮手腳、最難沖破的牢，想愛又不能愛的愛，只能掩映在與李慕白走南闖北干點(diǎn)革命事業(yè)的同志志趣下。倘若不是情敵出現(xiàn)，禁欲式的同志之愛不難維系。但眼見李慕白為了玉嬌龍暫緩?fù)穗[江湖，甚至要破例收徒時，俞秀蓮幡然醒悟，原來自己已不再是心愛之人心中的唯一。玉嬌龍的出現(xiàn)燃起了俞秀蓮的妒火，卻也釋放了她對一個男人隱藏了多年的愛欲，做回真正的自己。

玉嬌龍外柔內(nèi)剛，為借衣衫，表面上嬌滴滴，俞姐姐長俞姐姐短，實(shí)際上煩透了俞秀蓮一次次勸她回歸家庭的迂腐嘮叨，佯裝的手帕情被俞、李聯(lián)手雪藏羅小虎設(shè)下的局撕得粉碎。逃家，自己想怎樣就怎樣，還是回家，執(zhí)守灶臺過一生，揭開俞、玉間的終極對壘，它象征了一個女人人格的一體兩面：掙扎于為自己而活，還是為人妻為人母的本分而活的每日必修題。

破題的入手點(diǎn)在于直面本心。高揚(yáng)青冥劍，撫摸劍身的玉嬌龍宣示著她對李慕白的占有，如惡毒的綠茶婊（攝影師鮑德安稱李安想要的“bi tchy 的感覺”），挑釁著俞秀蓮的醋意，勾引著她奪回男人的欲望。與小龍的爭搶，俞秀蓮先后換了六次兵器，這六樣兵器是她的精神隱喻。雙刀，她最熟稔。雙刀掌握得好，全在能否“裹身自如”，“持刀不停地?fù)]舞，兩腳一直跑個不停”，絕無歇息之時，或砍或劈，都是實(shí)在力道。為生計的奔忙，為人情的打點(diǎn)，為職責(zé)的思前想后，在在落于生活實(shí)處，卻也不得消歇，繁重至極；換成長槍，“扎一點(diǎn)，打一片”，似想將這疲累宣泄釋放，卻因溫厚本性難舍人之常情，反把自己越套越牢；齒刃繁復(fù)的雙鉤用錯地方極易傷己，陷于世情千絲萬縷的牽絆，同樣傷及內(nèi)力；而后舉不動的月牙鏟、粗勁的銅鞭也都一一敗下陣來，謹(jǐn)守人倫規(guī)范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俞秀蓮被逼到了作繭自縛的死局之中。俞秀蓮最后的絕地反擊，選擇了與玉嬌龍同樣，卻為她并不擅長的兵器中分量最輕的長劍，昭示著她放下思慮的瞻前顧后，直抵精神的自在輕靈，將壓抑的欲望和激情徹底釋放，奪回所愛，抓住青春的半截尾巴。

女人間爭風(fēng)吃醋，斗的都是心機(jī)，比劍即斗智，斗心機(jī)。當(dāng)俞秀蓮終于以誘敵之術(shù)，迅捷出招，將斷刀架在玉嬌龍脖子上時，賢良溫順的本性讓她難于下手，但情場間的撕咬，若不毒，反被毒。視一切人情交誼為假面表演的玉嬌龍，下得去手，給俞秀蓮的反身一劍，宣告了她絕情到底，突破人倫大防，沖出家界，遠(yuǎn)走高飛。

欲念是絲絲入扣、無法斬斷的幽冥。無論這個欲念源于女人，還是因為權(quán)力，足以攪動且顛覆人倫政治。要命的是，女人和權(quán)力往往攪和在一起，手持青冥劍的玉嬌龍象征了這樣的合體。大鬧酒樓時，玉嬌龍對碧眼狐貍灌輸給她的“武當(dāng)山是酒館娼寮”深信不疑：男人都像江南鶴那樣，進(jìn)了房幃也不肯傳授心訣，貪婪女人的身體卻不給予真心，個個口是心非，污濁不堪，沒一個好東西！打到男人鼻青臉腫、滿地找牙方可一吐胸中惡氣。而此時，血刃俞秀蓮，對家之情、友之誼已不再有絲毫顧念的玉嬌龍，已蛻變?yōu)椤吧衬w來”的一條毒龍，如革命般的疾風(fēng)驟雨，撼動著現(xiàn)世秩序。

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狂野女人的性靈對男人而言是危險的，尤其當(dāng)這個性靈又脫殼于美貌，那就會如謎一般的陷阱誘人沉落。這一吸引將被導(dǎo)向何處，是擺在重整江湖的李慕白面前的難題。若葬身欲海，師父便是前車之鑒；若禁欲超拔，閉關(guān)修煉所進(jìn)入的幽冥之境已然示意他根本不可能。對俞秀蓮的“心里放不下”，提醒著他，正視而非剪滅自由的情欲，才有將之引向道德真境的可能。

李慕白與玉嬌龍的纏斗是精神內(nèi)部的一場角逐。男與女，師與徒，在意亂情迷的游絲間行走，這場危險的游戲，被一個意志柔韌、溫情脈脈的男人牽引至靈魂深處彼此的傾訴。男女師徒間的曖昧很難定義，富含了亦父亦女、亦師亦友、亦情人亦伴侶多重層次的情感，緣于靈犀會通，兩心默契，不愿也無法道破的精神隱秘。玉嬌龍與李慕白初次交手，被窺測到劍藝非碧眼狐貍所傳，實(shí)為二人精神聯(lián)結(jié)的開始。女人暴露心中的秘密，如同裸露了身體，甚至比后者還要令其羞澀難當(dāng)；當(dāng)被一個男人的洞察觸抵內(nèi)心，除嬌羞外，更會平添一分服氣。退去蒙面，第一次以真容顯現(xiàn)在李慕白面前的玉嬌龍，會心莞爾，即使她始終不肯放下驕傲的自尊，嘴皮子耍耍硬氣，稱其為“手下敗將”，卻心知肚明，這就是自己一直苦苦尋覓、意欲跟隨的人。傲氣與服氣，如同引力的陰陽兩極，牽動著玉嬌龍自我精神的躍升，使其既傾慕李慕白這一精神導(dǎo)師，又與之相頑抗。

玉嬌龍的純真動人在于她直接的自我表達(dá)，心里怎樣想，沖口而出，輕狂、蠻橫卻也坦蕩、無濁。這種孩子般的純真充滿了不確定，也具備諸種生長可能性，仿佛一道謎題，引誘李慕白糾纏其間，不停地探索、追問，刺激著他調(diào)教她的興趣和欲望，一步步逼近男女兩性禁忌的邊緣。

古寺一場，既是徒弟對師父硬碰硬的較量，也是男老師對女學(xué)生的殷殷調(diào)教。機(jī)鋒辯難般的過招開始了：玉嬌龍怒懟李慕白“別到了廟里就說和尚的話”，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李慕白則“圓活謙虛”，以“虛名”自嘲，見招拆招，化蠻力于無形，以樹枝代利劍，仿佛拿著教鞭開講，敲敲打打，點(diǎn)到為止，所教皆關(guān)乎德藝修養(yǎng)的關(guān)節(jié)處。“揣而銳之，不可長?！薄拔鹬痖L，不應(yīng)不辨，無知無欲，舍己從人”，語出《道德經(jīng)》，言外意，剛者易折，堅持己見無傷大雅，但做人做事，態(tài)度上謹(jǐn)慎收斂，別得意忘形，輕浮躁動，行不長遠(yuǎn)。教鞭打在痛癢處，又似玩笑戲謔，叫小龍放下自己，姿態(tài)放低放低再放低。

李安曾詮釋李慕白的氣韻、招式：“神松意緊”“形曲力直”，神氣骨藏棱角，筋藏力道，如八方風(fēng)雨般的散發(fā)招式，快速有力地正中要害。良師對高徒的調(diào)教正著此道：師徒間在精神智識上的抗辯，睿智的老師往往靈活地閃避機(jī)鋒爭執(zhí)，在心性打磨、技藝操演上直逼要害，痛打七寸，又顧留情面。唯有如此，這場師徒相待才與江南鶴、碧眼狐貍那般風(fēng)月絕緣。原因恰在李慕白堅信，“既為師徒，就要以性命相見”。學(xué)生將無沾無染的真心交代給你，作為老師，須還以同樣的赤誠。一語道破仁慈溫厚的師長對天資穎異的學(xué)生的欣賞、愛護(hù)之情。以師徒稱道的男女之情，心心相印，又保有距離，極具分寸、冷靜的美感：得寸進(jìn)尺則淫亂，退避三舍則絕情；有情不濫情，純真不純粹。

所謂不純粹，即男女師徒間互通精神隱秘，又多少沾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情愫，一番由男性意識感覺控制的意淫過程（李安稱李慕白“靠自己的意識去品味，意識并不是思想，而是一種人的感覺運(yùn)動”）。李慕白始終抗拒著玉嬌龍近身引誘，僅在想象中與其糾纏不休，如隔衣搔癢，撩撥于無形。竹梢輕觸即分，竹海綠波蕩漾，男女以精神前戲為造端，伴著心靈間訴語徘徊，如上下交換體式（竹林纏斗，你升我降），互為推手，彼此提升，松弛亢奮，最終在密傳心訣的時刻，靈犀交合，一瀉千里（心訣傳授的背景為瀑布清潭）。

李慕白在與玉嬌龍決戰(zhàn)的神交通感中同樣釋放了情欲，瀑布飛流間沉降的青冥劍象征了他心中嘶吼的臥虎。但“神松意緊”，預(yù)示了僅在精神戀內(nèi)部打轉(zhuǎn)，無論怎樣亢奮，意識于分寸間拿捏，難解緊張，它終歸無法替代與一個女人肌膚相親的溫存；跑馬江湖的革命事業(yè)再怎樣崇高刺激，也不能比擬人間煙火氣中的長相廝守。“壓抑只會讓感情更強(qiáng)烈”，竹徑?jīng)鐾は鄬Χ鴷r，面對善于隱藏自己真實(shí)情感的俞秀蓮，李慕白單刀直入，步步緊逼，握起俞秀蓮的手，因觸碰身體的實(shí)在感覺已然明了，靈、肉、倫常三者合一，才能獲得心靈真正的放松平靜，擁有人之常情的歡喜愉悅（“把手松開，你擁有的是一切”）。

在張揚(yáng)自我和自由情欲的玉嬌龍的牽引下，俞秀蓮和李慕白皆真誠地直面了本真的自我。李安有意將李、俞告白置于子宮般的洞窟中，即象征了二人從禁欲倫理向人之初始生命的回歸，在死亡的悲劇美學(xué)中將中國式的愛欲升華：放棄了圓道成圣、超越人間的理想，選擇游蕩在愛人身邊的李慕白，獲得了他生命真正的救贖和圓滿：“我寧愿游蕩在你身邊，做七天的野鬼，跟隨你，就算落進(jìn)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遠(yuǎn)的孤魂?！?/p>

玉嬌龍既成就了自由情愛，也因一意孤行，執(zhí)著于自我而將之毀滅。無去無從的她至此決絕地走向了自我解脫。家，不想回也回不去了；精神導(dǎo)師已死，靈魂至交已亡；與小虎一夜交歡后，小龍留下了玉梳，她曾珍視的身體，步上懸崖，縱身一躍，遁入云間，魂歸不知處。分別被羅小虎、俞秀蓮、李慕白調(diào)教的玉嬌龍，將身體、倫常、精神—自我生命的三重構(gòu)成—一一拋下，依從真誠本心，邁向至臻之境的自由，虛無而空靈。

四十不惑的李安用《臥虎藏龍》告別了家庭三部曲，借玉嬌龍在“中國五千年性壓抑”的文化縫隙間書寫了情欲作為本真之心構(gòu)成的價值；揭示了中國人對身體、倫理和精神皆有所欲，又無法滿足、無處安放的生活常態(tài)。玉嬌龍“野性的狂肆”，實(shí)為李安私心的寄托，傳達(dá)了他游走于中西，對自身文明傳統(tǒng)的理解和批判，在文與野、雅與俗間掙扎取舍，超越禁欲與縱欲兩難的困厄，還中國人一個情真意切的心靈。在此意義上，導(dǎo)演縱橫揮灑了他對于文化中國的歷史想象，一如玉嬌龍輕靈一躍，無懼無畏，遁入江湖、山林和天下的自由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