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記

江子

一

我疑心我女兒的眼睛里新長出了一層蔭翳。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看人和物，遠(yuǎn)不像過去那樣清澈、活泛，而是充滿了成年人的憂心忡忡。她總是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好像在費(fèi)力地等著前方的影像一點點變得清晰。我擔(dān)心她患上了近視，可她回答說，前不久體檢，她的視力還是1.5。

女兒進(jìn)入九月之后就開始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她不再讀小說，不再動不動就擺出一副與我討論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的架勢。她也不再看電影，雖然過去她是一名資深影迷。她不再與動物親近，曾經(jīng)她迷戀與生物有關(guān)的一切，正經(jīng)研習(xí)過數(shù)十本生物學(xué)書籍，一個螞蟻窩就可以讓她看上半天……

她不再要求出門旅行、去書店購書、去藝術(shù)中心欣賞音樂劇，不再故意饒舌、做鬼臉，五音不全地唱搖滾……她把自己捆綁在學(xué)校與家之間只需十分鐘的路上。她把自己釘在家里的書桌前。她總是陷入沉默，唯有筆在手指頭上轉(zhuǎn)動不已。她的面前，永遠(yuǎn)是一沓厚厚的試卷，她的周圍全都是作業(yè)、文具、課本、練習(xí)題……

我試圖與她攀談。我用十分親切甚至起膩的語氣叫著她，希望能得到像過去一樣的甜蜜回應(yīng)。她的頭從試卷上抬起來，可是從她惶然的眼睛里看不到我。一層蔭翳，蒙在了她的眼睛表面，阻擋了我與她的對視與交流。我知道那蔭翳的來歷，它的名字叫高考。

二

大年初一，本該是合家歡聚的日子，我卻駕著車在路上狂奔。我的車上坐著妻子和女兒，被高考催逼著的女兒。從后視鏡里看到，她的耳朵里塞著耳機(jī)，嘴里發(fā)出一個個英語單詞。年于她仿佛不存在。而幾日來，她其實是與年為敵的。臘月二十八，她的外公七十大壽。我們從南昌回到了老家。女兒無疑懂得為外公祝壽的重要性，可是過于熱鬧的屋子，沒有一寸安靜的地方，她自然無法看書寫字。我看到她隱隱皺起的眉頭。

第二日，我們回到了她的爺爺奶奶家。為了讓她安靜地學(xué)習(xí)，我給她安排了一個樓上的房間，找來我小時候讀書用的桌椅。我們以為她能與老家的年和平共處，可是我們錯了。她滿臉悲憤地走下樓，說她一頁書都讀不進(jìn)去?！皬淖蛱斓浇裉於祭速M(fèi)了兩天了，這怎么可以！你知道兩天可以刷多少卷子嗎？你知道現(xiàn)在離高考還有幾個兩天嗎？年每年都要過的，可是人一生只有一次高考！回南昌吧，求你了爸！”

可是，陪年老的父母過年，于我們是與女兒高考同樣重要的事。費(fèi)盡了口舌，我才把她勸住。就這樣到了大年三十，鞭炮聲中，女兒是愁怨的，卻還要面對長輩強(qiáng)顏歡笑。面對豐盛的年夜飯，她也沒有食欲。大年初一，我們草草向親戚們拜完年，就匆匆發(fā)動了汽車引擎。我們絕塵而去，奔向女兒的高考。

三

每晚九點，我和妻子會守在一盞離家不遠(yuǎn)的明晃晃的路燈下。路燈的后面，是一個車輛眾多、燈光昏暗的十字路口。路燈的前面，是一個繁忙的地鐵口工地。女兒每天晚自習(xí)放學(xué)后，都要穿過這么復(fù)雜的路，老實說我們不放心。我們也愿意以這樣的方式，陪伴著不遠(yuǎn)處的女兒。她在那個燈火通明的青春城堡里挑燈夜戰(zhàn)，我們愿意以這樣的守候，來分擔(dān)她的苦。

當(dāng)我們想到，相伴的日子會越來越少，這樣的守候，頓時就增添了儀式感。遠(yuǎn)遠(yuǎn)看到騎車或走路的女兒，我就會跳起舞——或者是女兒教我的踢踏舞步，或者是幾個夸張的滑稽動作。女兒總會笑一笑，她的笑讓我欣慰。她笑了，就意味著沉重的她從我的搞笑動作中獲得了輕松一刻，意味著疲憊的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來自血緣的支持。

清明，我獨自回老家祭祖，站在菩薩的面前——那是老家天玉山上寺廟里的菩薩。我是個無神論者，從沒有跪過任何一尊佛。可我做不到心無掛礙。我的女兒正值人生大考之際，在菩薩面前，我心里念著：菩薩呀，請保佑我的女兒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

四

每天晚上，妻子都要打開電腦，與女兒的同班同學(xué)的家長們相會在QQ里。在群里，他們都沒有名字，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上爸爸或媽媽，就是他們的稱號。他們也沒有面目，即使在一起開過家長會，除了少數(shù)家長，我們很難與他們的稱號對上?？擅康酵砩希麄兙拖窦s好了似的相聚在群里，老朋友一樣鄭重其事地討論與高考有關(guān)的話題。高考，讓原本素不相識的人們成了患難與共的親人。

他們在群里討論的話題五花八門，比如，最新一套以全攻略命名的模擬試卷的購買地址，適合孩子們高考前的營養(yǎng)食譜，今年相關(guān)科目考試重點的猜測，歷屆高考狀元的考前經(jīng)驗，家長與高考前孩子的相處之道……

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時間，如履薄冰的家長們在群里互相打氣：加油啊大家，忍耐吧同志，苦日子快熬到頭了。必須讓家中保持絕對的安靜，以便讓女兒能安心復(fù)習(xí)和做題。我們很早就關(guān)掉了電視，雖然妻子是狂熱的韓劇粉絲。我們打開電腦，但把聲音掐死在喇叭里。我們讓手機(jī)調(diào)到振動，一有電話迅速躲到衛(wèi)生間小聲接聽。我們甚至盡量減少在家中的走動，深感燈光下自己的影子都顯得多余。

必須有豐富的營養(yǎng)，才能保證孩子應(yīng)對高考的體力。我們的飯桌上，輪流做的是女兒喜歡吃的紅燒牛肉、啤酒鴨、清蒸魚、山藥排骨湯和時鮮蔬菜。茶幾上，擺滿了蘋果、梨、獼猴桃、哈密瓜等時鮮水果。儲藏柜和冰箱里，奶粉、酸奶、蜂蜜等食品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妻子常為如何做出一頓好飯菜操碎了心。而我，熱衷于扮演著采購員的角色，大包小包地把食物拎進(jìn)家門。夜色已深，我捧著泡好的牛奶，看著女兒喝下去，然后輕輕帶上房門。躺在床上，直到看到女兒房間的燈光熄滅，我們才放心地睡去。

這天，妻子穿起了她的旗袍，戴上紅珊瑚項鏈。女兒則穿著休閑的夏裝，在她母親的面前仿佛是個跟班。而其實今天的主角是女兒，因為今天她要奔赴考場。妻子的打扮，是尊崇人們口耳相傳的高考服飾美學(xué)，旗袍和紅珊瑚，取“旗開得勝”“紅運(yùn)當(dāng)頭”的寓意。

高考終于來了。清晨我們被鬧鐘叫醒，刷牙，洗臉，吃早餐，竭力讓這日子看起來跟平日并無二致?？晌覀兌夹恼詹恍涸搧淼慕K于都來了，所有的努力都要在今明兩天得到檢驗。路上到處都是警察，地鐵口工地已經(jīng)停了工，出租車也不像平常那般粗魯。到了學(xué)校（考場）門口，眼前的一切讓我訝異——那是一片旗袍的海洋。

那些與我們年紀(jì)相仿的女人們，穿著各色旗袍，有的濃妝艷抹，完全是盛裝打扮，有的卻蓬頭垢面，除了那件嶄新的旗袍，一切看起來是那么匆促?？伤齻兗w的表情是不顧一切的，似乎發(fā)生任何事，也不能阻止她們把旗袍穿到底。她們的身份是母親，她們盡己所能來祝福她們的孩子旗開得勝。

五

高考，讓大家喘不過氣來的高考，終于結(jié)束了。孩子們陸續(xù)走出考場。從人群中看見了女兒。她與另一個女生一起走著，并且用了我們罕見的姿勢。在我們的印象里，女兒獨立性極強(qiáng)，從小就不愿作小鳥依人狀?？涩F(xiàn)在，她挽著她的同學(xué)，似乎她們都快要虛脫了，需要互相支撐才可以自持。

高考一結(jié)束，我就出差了。在路上，不斷收到妻子的短信。她說女兒上午去學(xué)校估分了。女兒回來后臉色不好了。女兒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很久，叫她也不回應(yīng)。女兒剛剛打開房門告訴妻子說，她這次可能考砸了。她算了算分?jǐn)?shù)，在600～610分之間。這樣的成績，能上什么好大學(xué)？這輩子完了……

女兒的狀態(tài)越來越糟糕。妻子勸慰她，她也置若罔聞。妻子說：“晚上你勸勸她，好不好？”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我打開了微信。女兒在視頻里望著我，她咬著嘴唇，眼睛里噙著淚，她眼睛里的蔭翳依然清晰可見，聲音近乎號啕。她說：“爸，怎么辦？我考砸了。我不甘心！我都想好了，我要去復(fù)讀，一年后我再考！”

我從沒見過她如此焦慮、懊惱、痛苦、氣急敗壞、失魂落魄。在我的印象里，她從來是冷靜的，一直按照我教給她的——做一個獨立思考、內(nèi)心自由的人，去塑造自己。而她也是驕傲的，因為她的成績一直很好。可是現(xiàn)在，她的冷靜與驕傲瞬間消遁無形。我整理了一下思緒，對她進(jìn)行了艱難的勸慰。有一小段時間她沒哭，似乎在聽我的話?？蛇^一會兒，她又號啕起來。

今天是高考成績出來的日子。妻子上班去了。我向單位請了半天的假，陪著女兒。規(guī)定的時間還沒到，可我一次次把女兒的準(zhǔn)考證號輸入，一次次刷新網(wǎng)頁。終于在九點多，網(wǎng)頁顯示了女兒的分?jǐn)?shù)信息：648分，名列全省842名。

這不是女兒最好的水平，但也不似她估計的那樣糟糕，她并沒有考砸。她一年來近乎苛刻的自律、超乎尋常的辛苦有了回報。我試了試我的嗓音，努力找到那個正常的音域，用那精心調(diào)試出來的聲音叫著她。她來到我的臥室。她故作鎮(zhèn)定，湊近電腦。她看到了她的名字、準(zhǔn)考證號、分?jǐn)?shù)、全省排名。毫無疑問，是她的估分錯得太離譜了。

我突然聽到了一聲尖叫。她的內(nèi)心積壓了太多的委屈、擔(dān)心、無措，此刻唯有尖叫才能釋放。我也聽到了我自己的號叫，它不顧一切又如釋重負(fù)，它鋒利如刀又炙熱如火。此刻我才知道，我的內(nèi)心，也積壓了那么多的委屈、擔(dān)心和無措。我的淚水忍不住了。我和女兒緊緊擁抱在一起，仿佛兩個受難得救的人。

（楊子江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回鄉(xiāng)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