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以法蓮·基雄
我口袋里隨時都得備有五毛錢,這是一條不成文的法規(guī)??捎幸惶煸缟?,這五毛錢被我花光了。我站在停車場的投幣式計時器旁撓著頭,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有領(lǐng)導(dǎo)經(jīng)過,能跟我待一會兒,我掏50塊錢都舍得。我塞進(jìn)一枚大面額的鋼镚兒,那固執(zhí)的機(jī)器死活不認(rèn)。
“五毛錢吧?”突然,在我右側(cè)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看看……”
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是工程師格里克。格里克站在路邊,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著。
“給你?!?/p>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五毛錢,迅速塞進(jìn)那臺貪婪的停車計時器的嘴里。
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他。
我把那枚大面額硬幣遞了過去。
“哦,別這樣,”他說,“不就五毛錢嘛,小事情。
別在意了?!?/p>
“您等等,我去報刊亭換個零錢?!?/p>
“好了!您別這樣。以后您會找到辦法還我的?!?/p>
他這句話讓我想了好久,越想越不是滋味?!皶业睫k法”,什么辦法?他這是話中有話呀。為了保險起見,我路過一家花店時順便進(jìn)去買了一束康乃馨。十朵扎在一起的一束。我給了店老板格里克家的住址,讓他把花送了過去。紳士都這樣,我覺得禮儀還是少不了的。
我等著格里克或者他的家人給我打個電話。倒不是因為我非要聽他們道聲謝謝,可是總得……都晚上了,還沒有接到一個電話。我打電話到花店,老板說下午四點半花就送過去了。
出什么事了?我無法忍受這種懸而不決的狀態(tài),便給格里克家撥了一個電話。
工程師格里克本人接的電話。我們倆分別舉著話筒,說了很久,說到阿什杜德新建的港口,又說到最近剛組建的內(nèi)閣,等等,我忍了15分鐘終于忍不住了。
“哦,對了,”我說,“您夫人收到花了沒有?”
“收到了。我覺得拉賓不應(yīng)該屈服于宗教團(tuán)體的壓力。畢竟,他已經(jīng)明確具備了行使權(quán)力的資格……”
又說了一長串。我兩只耳朵都開始發(fā)燙了。顯然,這束花肯定出了什么問題。打完電話,雖然已經(jīng)筋疲力盡,我還是跟妻子提起了這件事。
“當(dāng)然有問題,”妻子一針見血,“換了我,我也會覺得你是在侮辱人?,F(xiàn)在誰還送康乃馨?市場上沒有比那更便宜的花了?!?/p>
“可我一下子送了十枝?!?/p>
“別再提了,你丟人丟到家了。他們會說我家人是鐵公雞的?!?/p>
我的臉唰的一下變得通紅。你怎么罵我都行,就是不能說我吝嗇。第二天一大早,我下樓到書店里,買了一套丘吉爾的五卷本大部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回憶錄》,給格里克寄了過去。
一天過去了,還是沒有接到一個電話。我有些熬不住了。
我撥通他家的電話,可沒等接就又掛斷。過了一陣,我再次撥通他家電話,還是沒等接便掛斷了。是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書是我寄的?“不可能!”書店老板很有把握地說,“我在包裹上寫得很清楚,是您送給他的禮物。”
整整兩天,我都是在神經(jīng)緊張的狀態(tài)中度過的。到了星期二,書被退了回來,還附有一張便箋。
“親愛的朋友,”工程師格里克寫道,“您什么時候才能明白,我那天上午對您的一點小幫助根本不需要您的回報。我那樣做純粹出于善意,出于幫助患難朋友的無私意愿。我認(rèn)為,您自己如果遇到同樣的情形,也會義無反顧地出手相助。
我這樣做,得到的最大回報就是一種心安理得。祝安!格里克。
另:丘吉爾的書本人已經(jīng)擁有一套了?!?/p>
我把便箋念給妻子聽,聲音有些顫抖。
“自然啦,”妻子說,“有些債拿錢是還不清的。你聽我說,有些時候,你只要關(guān)注他,比任何禮物都管用。我給你說這些沒用,你不會懂的?!?/p>
當(dāng)天,我買了一套愛樂樂團(tuán)一季的聯(lián)票,寄給了格里克。
第一場演出的晚上,我站在胡伯曼大街的一個角落處盯著音樂廳的大門。他會不會來?
我一手扶墻,一手揣在口袋里搓著一枚五毛錢的硬幣。??!
他來了,還帶著老婆!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興高采烈地回到了家。我可不想欠別人的。
苦苦熬了這么多天,總算可以輕松一下了。晚上十點鐘,電話突然響了。
“我們倆中途就走了,”是格里克空洞的嗓音,“演出太沒水平了?!?/p>
“真是不幸!”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對不起。您那天幫了我大忙,我一心想著要報答您……”
“嗨嗨,老兄?。 备窭锟舜驍辔业脑?,“施舍是一門藝術(shù)。
不要多想!不要算計!要一心一意。只需給予,不要考慮你給的是什么。拿我為例來說,那天看見您站在停車場的計時器前一籌莫展,我本可以說,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自己沒車,也不會遇到這類情況。假裝沒看見走過去不就得了?可我不是一個有心計的人。這人需要幫助,我當(dāng)時就這樣想的,而且錢包里也正好有一枚五毛錢的硬幣?!?/p>
我像一朵沒澆過水的花,突然就蔫兒了。我怎么就癡呆到了這個地步?我怎么就不知道施舍、給予,不要考慮給的是什么……
“格里克說得很對,百分之百對!”妻子任何時候都有絕對正確的意見,“你這些天把事情攪成了一坨屎,我看只有邁出決定性的一大步才能挽救局面?!?/p>
我們倆絞盡腦汁,想了整整一天。怎么辦?給他買一套公寓房?把我公司的股權(quán)分出一部分給他?寫份遺囑,把他定為我唯一的繼承人?突然,格里克剛才隨口說的一句話提醒了我們。他是怎么說來著?“我自己沒車”,對了,就這句。我沒記錯的話,他就是這樣說的。
第二天,我把車仔細(xì)地清洗了一番,打了一個包,給格里克寄了過去。還附了一張便箋:“祝您一路平安!再次表示感謝!”
這次他電話里的態(tài)度好多了,雖然語氣還是很克制。
“早上好!”他說,“對不起,還得打攪您一下,我沒找到千斤頂?!?/p>
我的臉唰的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千斤頂一年前被盜,一直沒來得及買個新的。萬一哪天格里克車開到路上突然爆胎,沒有千斤頂,他會把我罵死的。“馬上!”我說。然后我打了一輛出租車,到五金店去買千斤頂。我可不想欠別人的!出租車剛到加法,就在羅斯希爾德大道上,我一眼認(rèn)出了昨天還屬于我的車。車就停在一臺計時器前面。
工程師格里克站在車旁,兩只手在口袋里摸索著。
我大喊一聲,跳出出租車,朝那個可憐的人沖了過去。
“五毛錢吧?”我問道,“我看看……”
格里克轉(zhuǎn)過身來,吃了一驚,面色慘白,快要哭出聲來了:“謝謝不用了。我有,我有,我有?!?/p>
可他還是使勁地翻著幾個口袋。我們兩個人都喘著粗氣,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格里克雙手發(fā)抖,把衣服口袋全翻了出來,可一枚五毛錢的硬幣都沒有。他那眼神,就像丟了魂兒一般,我至今記憶猶新。我慢慢將一枚硬幣塞進(jìn)了計時器的嘴里。
“還給您吧!”才幾分鐘,格里克就老了好多歲,背也駝了。他拔出汽車鑰匙,遞到我的手上。愛樂樂團(tuán)的聯(lián)票,他也掏了出來,眼睛里含著淚水。晚上,一束花被寄到我妻子的手上。
這格里克,你還真是不能不佩服:一個輸?shù)闷鸬臐h子!
(聶勇薦,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