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一燈
“來啦,喬酈?!?/p>
我跟羅巖打了聲招呼,坐到音樂教室靠后的位置。這里是吉他社的活動空間,羅巖是學校從音樂學院請來的老師。說是老師,其實也只是個大四的學生。他個子很高,身形很瘦,留著齊肩的長發(fā),有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似乎是為演奏樂器而生的。
每次下課我總會磨蹭到最后,等到別人都四散而去的時候,和他隨便聊些什么。
今天我趴在講臺上問羅巖:“你跳過水嗎?”這里的跳水并不是奧運會的運動項目,而是搖滾樂演出時常常上演的橋段。
興奮的觀眾爬上舞臺,張開手臂一躍而下,被其他觀眾托舉住,一個接一個地傳到最后一排。
羅巖說:“當然,跳過很多次,以后如果有機會去看現(xiàn)場,你也可以試一試?!?/p>
我說我也很想跳水,但我怕他們接不住我。羅巖撓了撓頭,說:“你那么輕,怎么會接不住呢?”
我說不是體重的問題。
我抬起手來捋了一下頭發(fā),針織衫寬大的袖子幾乎落到手肘。羅巖的目光忽然在我的小臂上停住,我才發(fā)覺自己不經(jīng)意間暴露了什么。沉默了幾秒,他輕聲問:“怎么弄的?”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一圈齊整的齒痕烙印在上面,昨天用力咬下的痕跡仍舊青紫。我安靜地拉下袖子,扣好外套,沒有回答他。
在我的書柜上方懸著一面掛旗,漆黑的底色上,幽深的霧靄包裹住每一棵樹,渲染出一種可怖的氛圍。
兩年前,我在霧靄森林的網(wǎng)店買下了它。霧靄森林是國內(nèi)最好的重金屬樂隊,我始終固執(zhí)地相信,我與這支樂隊之間存在某種獨特的聯(lián)結,因為我總能在第一時間領會他們創(chuàng)作的動機,又或者說,因為我和樂隊的成員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除了掛旗,我還買了一件印著同樣圖案的T 恤。第一次去上羅巖的課,我穿著它,臨走的時候他笑著說:“我也很喜歡霧靄森林。去年有幸?guī)退麄冋{(diào)音,緊張得手一直抖個不停?!?/p>
這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頭回遇見喜歡這支樂隊的人。
起初,羅巖問我為什么喜歡霧靄森林?我告訴他我喜歡他們歌曲里鋪天蓋地的絕望?!澳隳兀俊蔽覇?。羅巖的神情漸漸嚴肅起來。他說霧靄森林常用錦城的標志性建筑作為歌名,他想到許多人像這座城市一樣,原先不可一世卻無可避免地衰敗下去,這令他陷入感傷,也使他保持警惕。
那一刻我想我們是可以彼此理解的。事實證明確實如此。當我的齒痕在他面前顯露無遺,我并沒從他的目光里捕捉到憐憫。自從我的母親去世,那種叫作憐憫的情感反反復復地在許多人臉上重現(xiàn)。對此我感到非常厭倦。
母親離開三年后,父親再娶,一年后我多了個妹妹。我很難形容我與阿姨的關系,她想要親近我,但我總會退一步,再退一步,直至退回逼仄的臥室,將房門緊閉反鎖。
家里的熱水器壞掉了。阿姨說:“我?guī)闳ピ杼冒?。”我從沒進過公共浴池。在“嘩啦啦”的水聲中見到寬闊的淋浴區(qū),沒有隔板也沒有圍簾。我說我不洗了。阿姨拉住我的手,說熱水器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修好。我甩開她喊:“我說不洗了!你聽不到嗎?!”
我胡亂套上衣服獨自回到家,就著水龍頭草草洗了頭發(fā),又用一塊毛巾擦拭身體。碰觸到傷口時,猝不及防的劇痛,使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不記得用力咬下去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痛楚。
我給羅巖打了一通電話,說想找他聊一聊。
路上我買了幾個紅薯。見面后我說我們把它烤了吧。其實我只是想燒一把火。我們撿了周圍所有的樹枝和硬紙殼,金色的烈焰灼熱地跳動。我蹲在火堆旁語無倫次地回答他那天的問題。我說有一天晚上我練了吉他準備睡覺,妹妹毫無征兆地開始哭,大家都跑過去照顧她。我很怕妹妹的哭聲,它尖銳得像一把螺絲刀,捅得我的心口劇痛。我戴著耳機將音量調(diào)到最大,但那哭聲還是從縫隙鉆進來。于是我把耳機摔到墻上,可是根本沒人注意到這件事。我緊盯著自己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越來越用力,直到她不哭了才停下來。
可是并沒有誰在虐待我,阿姨一直讓著我,哪怕我沖她大發(fā)脾氣,她也沒找過父親告狀。除了夜里愛哭,妹妹也算得上是個很乖的小孩。所以到底為什么呢?我也搞不懂。
羅巖靜靜地聽我講述。他問我,音樂會不會讓我覺得好一點兒。我說當同樣烈度的絕望灌進耳朵,至少會覺得自己并不孤獨??捎袝r候靠音樂不夠,我需要的刺激比這更多。
“喬酈,也許你可以把這里拍下來。”羅巖指著自己小臂與我傷口相同的位置。
“拍它做什么,”我嗤之以鼻,“給誰看???”
“就是給自己留個紀念,不為給誰看?!绷_巖認真地說,“如果想要發(fā)泄情緒,可以找些別的方式,但千萬不要傷害自己。”
于是,我建了一個私密相冊,存放齒痕每個禮拜細微的變化。我還自告奮勇報名了田徑隊,每晚跟著他們訓練。只不到一半的運動量,就足以使我寫完作業(yè)倒頭就睡,再也沒被哭聲鬧醒。我照舊每周去吉他社學基礎的指法。羅巖并沒給予我特殊的待遇,這使我感到很安心。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羅巖在周末帶我們?nèi)タ挫F靄森林的排練。他們完全不像臺上那樣冷酷,相反,吉他手非常熱情。羅巖說,霧靄森林對他有著非常特殊的意義,這還要從他的體重在兩百斤上下徘徊的少年時代說起。他想盡了各種辦法,可怎么也瘦不下來。那時他愛上重金屬音樂,做夢都想跳一次水,又怕噸位太足沒人愿意接。結果大一那年去看他們的演出,樂隊專門請了好多180 斤以上的樂迷跳水,現(xiàn)場的觀眾超級熱情,他終于鼓足勇氣跟旁邊的大哥說:“我也想跳水?!痹趺幢煌频脚_上已經(jīng)完全沒有印象了,他只記得自己仰面倒下去,一雙雙結實的手掌在身下接力,世界輕盈到宛如置身夢境。這場演出仿佛幫他剜掉了心病,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就瘦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再也沒有反彈。
所有人都在開玩笑,說以后要在專輯的宣傳詞里寫“聽霧靄森林包治百病”之類的話,但我從這個故事里體會到了真切的感動。直到那一刻我才察覺,原來能將我的心填滿的,從來都不是更深的絕望。
我依然會在每個周五的晚上留下來等羅巖,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天。我和他講,齒痕的照片已經(jīng)有14 張。
羅巖也會跟我提一些關于他的事。臨近畢業(yè),他還是想做原創(chuàng)音樂,組建一支像霧靄森林那樣厲害的樂隊。但錦城還是太小了,要尋找志同道合的人,得往更大的城市去。
從那時起我便預感到羅巖會離開這里。但當他突兀地提出要送我回家,又說他買了明天去北京的車票時,我的身體還是重重地一滯。平時怎么都能胡扯下去,今天卻講不出一個字。我們路過熟悉的每一個街角,終于,在公共浴池前,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羅巖從包里掏出一個小巧的相機。他說:“我給你拍張照吧。”我心有靈犀地在路燈下卷起袖子,他將鏡頭對準我的傷口按下快門。耀眼的閃光燈劃破了朦朧的夜色。
“我在你那個年紀也很討厭啰唆,可我忍不住再說一遍,”他鄭重地說,“我希望這是你最后一組關于齒痕的照片。等它痊愈后,不要再咬下去了,好不好?”
我輕輕點點頭。我們就這樣簡單地告別。
回到家時妹妹又在哭。父親不在,阿姨手忙腳亂地抱著她。我路過他們的臥室,回到自己的房間,想了想,又折返回來問她:“需要幫忙嗎?”阿姨驚喜地看著我。她說:“你幫我把奶瓶拿過來好不好,然后你回屋就行啦,別耽誤你學習?!?/p>
那天睡前我收到羅巖的短信:“忘了說,真誠地建議你,如果愿意的話,去跳一次水?!?h3>四
羅巖走后,吉他社不再有暑假的活動。聽歌成了我為數(shù)不多的娛樂。花了整整六個月,小臂上的齒痕才徹底消失。我終于可以坦然地將長袖換成短袖。經(jīng)歷了這段躲躲藏藏的時光,才發(fā)現(xiàn)僅僅在陽光下穿著喜歡的裙子,都是這樣來之不易的事。
現(xiàn)在,妹妹的哭鬧已經(jīng)不會讓我感到痛苦了,我甚至還能幫阿姨抱她一會兒。夜里阿姨有時也會小心翼翼地敲開我的房門,送來一塊蛋糕當作夜宵。
我們之間的關系越來越趨近于一對普通的母女。生命中那些溫暖而美好的時刻,將空蕩蕩的心一點點填滿。我依然在聽霧靄森林的音樂,不過我開始從中發(fā)掘出不同的東西,譬如重擊的鼓點和悲鳴末尾驟然的停頓,以及之后舒緩悠揚的節(jié)律。
高二那年的期末考試,我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父親問我要什么獎勵,我說我想去省會看有霧靄森林出演的音樂節(jié)。他答應了。
在音樂的間隙里,我爬上舞臺,沖著臺下澎湃的觀眾揮了揮手,然后背對著他們繃直身體躺了下去。我不知道是誰接住了我,總之我忽然就飄了起來,像躺在湛藍的海面上。我從沒見過這樣藍的天,這樣白的云,天空像綢緞一樣柔軟,云朵像棉花糖一樣可愛。被輕輕地放下來的時候我暈暈乎乎的,幾乎有些站不穩(wěn)。我想,跳水原來是這樣美妙的感覺啊,怪不得羅巖告訴我一定要試試。原來我可以這樣毫無保留地相信這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我在嘈雜的聲響中給羅巖撥去一通電話。等待接聽的間隙,我想到有一天造訪霧靄森林的琴行時,看到與我書柜上一模一樣的那面掛旗。吉他手指著它問我:“你知道什么時間的森林會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嗎?”
我搖了搖頭。
“在最深的黑夜,”他說,“在黎明之前。”
(摘自《兒童文學·經(jīng)典》2023 年第10 期,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