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楚舟
作家余華又上熱搜了,最新一輪的熱度開始于2023年9月,詞條叫作“余華潦草小狗”。網(wǎng)友把余華的照片和一只毛發(fā)蓬松的小狗P在一起,兩者在發(fā)型和神態(tài)上還真有點神似。余華本人回應說,自己剪短了頭發(fā),改掉了中分,心想這樣總該不像小狗了吧,結果發(fā)現(xiàn)“不是發(fā)型的問題,是長得像”。他笑呵呵地說,自己挺接受這樣的形象的。
從2021年9月至今,余華一共上了四十幾次微博熱搜。這讓我們?yōu)橛嗳A的熱搜生產力感到震驚:一個以書寫苦難為人熟知的嚴肅作家怎么成了喜劇人?余華為何那么能引起當代年輕人的共鳴?
為了理解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先梳理一下余華的互聯(lián)網(wǎng)成名史。余華的“翻紅”始于2021年9月。最初,有人把1998年他在某文學論壇的發(fā)言翻了出來,當被問到“為何開始寫作”時,余華說自己當牙醫(yī)的時候一天拔八小時牙,看到縣文化館那幫人整天在大街上游玩,覺得這工作很好,所以才開始寫小說。
這個回答一點也不“文學”,但恰恰因為跟嚴肅作家的形象反差感劇烈,不矯情、不說教,引起了年輕人繼續(xù)挖掘他的熱情。隨后,余華在各種訪談中的“不正經”發(fā)言被搜集到一起,例如,“第一天上班故意遲到兩小時,結果發(fā)現(xiàn)是第一個到的,我就知道這單位我來對了”,喜劇人余華被重新發(fā)現(xiàn)了。
余華不經意間呈現(xiàn)出來的“躺平”形象,很像是年輕人最需要展示給父母看的那種“范例人生”:一個沒考上大學的年輕人,可以放棄安穩(wěn)的工作,可以追逐一個看起來不著調的夢想,可以在追逐夢想的路上時不時地歇歇腳,然后晃晃悠悠地到達終點。不著急、不拼搏,也不痛苦地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誰不想成為余華呢?即使沒有成為余華的天賦和運氣,至少被允許有余華那樣的松弛感也是好的吧。
作為文藝圈里罕見的e人,余華有種“祛魅”的魔力。給文學祛魅,也給文學家祛魅。那些平時藏在嚴整肅穆的文本背后、頗有距離感的名字,一進入他的社交范圍,就成了一個個說人話的“活人”。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應該是和莫言的互動。余華讀完莫言的小說《生死疲勞》,一句真性情的夸贊“寫得這么牛”,一下把人胃口吊起來了;同時他也不忘開玩笑,說莫言寫得太快,43天50萬字,因此受到不少批評,于是莫言“就改口說自己構思了40年”。跟余華在一起,看起來有些木訥的莫言也變得“口無遮攔”,要么說余華不做牙醫(yī)是因為“只學了拔牙不會鑲牙”,要么說“他忘了我滿頭秀發(fā)的樣子,讓我很傷心”。余華的話雖然真真假假,但因為他和這幫老朋友有真感情,所以也能帶出彼此最真實的那一面。
發(fā)展到“潦草小狗”階段,余華的互聯(lián)網(wǎng)人設基本上成型了。雖然余華自己開得起玩笑,認領了“潦草小狗”的稱號,但其實這個發(fā)型來得有點辛酸,他在訪談里說,自己有段時間身體狀態(tài)不好,睡覺出虛汗,長發(fā)濕了以后就很難受,所以才剪短頭發(fā)。但他在活動上沒有“賣慘”也沒有“掃興”,這是長輩里面罕見的體貼。
年輕人說余華像“小狗”,不只是對外形的打趣,還有更深一層的情感依賴在里面。就像那句挺火的話,“世界破破爛爛,小貓/小狗縫縫補補”,從情緒價值提供者的角度講,余華就像一個不問條件、不提要求、不當理中客的動物朋友,撫平了年輕人心里忽然裂開的空洞。
當然,讓余華持續(xù)“出圈”的,還是他與年輕人的共鳴。2022年下半年以后,余華大半時候上熱搜,都是因為跟年輕人共情的言論,從談“孔乙己的長衫”,到承認自己經驗有限所以“不給年輕人提建議”,或者同情現(xiàn)在的年輕人“努力未必有回報”,甚至說“上香也是一種上進”,都彰顯出一種“反爹味”作風。
其實,現(xiàn)在火起來的這個“余華”,是當下受眾重新挑選、重新解讀的一個“新余華”。比如,同樣是“為什么走上寫作道路”這個問題,余華談過很多次。除了廣為人知的那個搞笑版本,他還給過一個勵志版本的解釋,大意是拔了五年牙齒,覺得人不能一輩子就這樣過,所以開始寫作。這個版本卻遠沒有“躺平版”傳播得廣。
有人說,余華的小說都那么陰郁,本人卻那么快樂,總是把悲傷留給讀者,快樂留給自己。余華后來給出嚴正聲明:他在寫作時流的眼淚不比讀者少,應該說是“把悲傷留給虛構,把快樂留給現(xiàn)實”。這說法,用一種流行的觀點就叫作“課題分離”。該悲傷的時候悲傷,該樂呵的時候樂呵,這種心理素質也被年輕人艷羨。
其實余華一直是善于體察和表現(xiàn)痛苦的人。作家本人絕不可能和作品毫無關系,余華那種對生存的各種狀態(tài)充分寬容、完全理解,平視苦難的態(tài)度,貫穿在他的作品和人生中。
在一篇散文中,余華回憶了自己幼年睡在太平間的經歷。他說小時候在太平間午睡,只是因為那里很涼快,后面提到一句海涅的詩,“死亡是涼爽的黑夜”,說這句詩一下子點破了他那時的感悟。深究一下,海涅《還鄉(xiāng)曲》原本的譯文是“死亡是嚴寒的黑夜”。一個“涼爽”一個“嚴寒”,措辭的微妙溫差里面,透露出截然相反的生死觀,這句詩的況味經過余華的改造,更加豐富了,那是一種對人生中發(fā)生的一切都看見、理解并接受的坦然。
與之相似,余華在《活著》里,把人死了叫“熟了”,福貴他爹“熟了”,有珍也“熟了”。意思是人死了就像樹上的梨子熟透了,落到地上,讓人覺得死亡是一個多么自然的過程,不帶有任何苦痛的色彩。他寫命運多舛的福貴,或者賣血養(yǎng)家的許三觀,都帶有大量的黑色幽默,并不是要去渲染他們的“慘”,而是要講那種慘烈現(xiàn)實中人的承受能力,而忍受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余華在《活著》的序言里寫,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而這里的“高尚”不是說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F(xiàn)在,余華也正用同一雙眼睛看著那些向他提問的年輕人。
這樣的余華,用他的悲憫打動了很多人,安慰了很多人。一個題為“余華真的太理解現(xiàn)在的年輕人了”的視頻下面,有條評論說:“我一直不想看余華的書,因為他太有名了……直到我看了這個視頻,聽他的話哭了出來,我想讀他的作品了,因為我沒能預料到,他離我這么近,在思想上,比我的父母還要近?!?/p>
處于迷茫困頓中的年輕人,缺的正是這樣一個朋友。他既承認自身經驗的局限,又一視同仁地看見所有人的難處,既不過分渲染痛苦而讓人沉湎其中,又不高傲地俯視而讓人委屈。將這種寬容和悲憫移植到生活里,再加以幽默的裝飾,就成了今天掛在熱榜上的那個余華。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八方留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