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楠
內(nèi)容提要:北宋以來,金石學(xué)逐漸成為一門顯學(xué),北宋士大夫金石書畫鑒藏活動,極大地推動了書畫題跋的勃興。他們一方面致力于對金石書畫作品“致用”的史學(xué)價值與道德價值的挖掘,另一方面十分推崇其非實用的審美價值。北宋士大夫文藝思想中的“矛盾”,客觀上促進(jìn)了北宋以來文藝思想向個性化、多元化方向發(fā)展。
有宋一代,金石學(xué)、文學(xué)、書學(xué)、畫學(xué)高度發(fā)展,而自北宋始,金石、書畫、文學(xué)便有融合的傾向。正如王國維先生所言:“漢、唐、元、明時人之于古器物,絕不能有宋人之興味。故宋人于金石、書畫之學(xué),乃陵跨百代?!雹偻鯂S:《宋代之金石學(xué)》,謝維揚(yáng)、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卷十四,浙江教育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21頁。金石與書畫本就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其間以考訂、鑒賞、評價金石書畫為主的書畫題跋正是宋人金石研究與書畫研究相互融合的重要樞紐。
在中國考古學(xué)史上,“金”主要指殷周時期的青銅器?!笆敝饕盖貪h以后的石刻。雖然我國金石研究的歷史較為悠久,但是專門研究金石的著作直到宋代才出現(xiàn),這便是歐陽修的《集古錄》?!都配洝肥俏覈F(xiàn)存最早的金石研究著作,所收金石銘刻“上自周穆王以來,下更秦、漢、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澤,窮崖絕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詭怪所傳,莫不皆有,以為《集古錄》”②[宋]歐陽修:《集古錄目序》,《歐陽修全集》卷四十二,李逸安點校,中華書局,2001年,第600頁。。后附跋尾十卷,但因靖康之難,為躲避戰(zhàn)亂,故原《集古錄》拓本散佚,唯十卷《集古錄跋尾》得以流傳?,F(xiàn)存《集古錄跋尾》共十卷四百余則?!都配洶衔病凡粌H是金石學(xué)研究的重要文獻(xiàn),對北宋書畫題跋乃至題跋文之勃興,都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
《集古錄跋尾》中,歐陽修以題跋的方式對《集古錄》中收集的部分金石拓片作說明、評價?!邦}跋”作為一種文體樣式,起于唐、興于宋,明代徐師曾介紹題跋文時曾言:
題跋者,簡編之后語也。凡經(jīng)傳、子史、詩文、圖書之類,前有序引,后有后序,可謂盡矣;其后覽者,或因人之請求,或因感而有得,則復(fù)撰詞以綴于末簡,而總謂之“題跋”。至綜其實則有四焉:一曰題,二曰跋,三曰書某,四曰讀某……題讀始于唐,跋書起于宋。曰題跋者,舉類以該之也。①[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36頁。廣義上講,寫在經(jīng)傳、子史、圖書、詩文、書跡、繪畫等作品前面的說明、鑒賞性的文字為題,寫于其后的文字為跋,在后世的發(fā)展中,題跋也逐漸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
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金石鑒藏活動留下的題跋文,推動了北宋以來題跋文的繁榮。北宋前期作家別集中,題跋文屈指可數(shù)。自從歐陽修后,宋人題跋文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蔚為大觀。明末收藏家、刻書家、文學(xué)家毛晉于《津逮秘書》中收歐陽修、曾鞏、蘇軾、秦觀、黃庭堅、陸游、朱熹、洪邁、周必大等宋人題跋20家76卷,其中尚未包含趙明誠、董逌、黃伯思、洪適、樓玥等人數(shù)量龐大的題跋文,宋人創(chuàng)作的題跋文數(shù)量之大,由此可見一斑。正如毛晉所言:“題跋一派,唯宋人當(dāng)家。”②[明]毛晉:《〈容齋題跋〉跋》,《津逮秘書》,明汲古閣本影印本,1921年。朱迎平先生在毛晉基礎(chǔ)上加入趙明誠、董逌、黃伯思等人的題跋,認(rèn)為“今存宋人題跋文的總數(shù)不會少于6000 篇”③朱迎平:《宋代題跋文的勃興及其文化意蘊(yùn)》,《文學(xué)遺產(chǎn)》2000 年第4 期。。在6000余篇題跋中,北宋題跋有2000余篇之多,其中書畫題跋更占多數(shù)。
以考訂見長的題跋文,在宋代呈現(xiàn)出鮮明的文學(xué)性,使其在學(xué)術(shù)考訂愈發(fā)精益的同時,更增添了生動活潑的情感體驗。對已故碑文創(chuàng)作者的感懷,往往產(chǎn)生物是人非的生命感嘆,而對金石題跋意與韻的挖掘,則是對題跋文有了更為自覺的審美追求,這種強(qiáng)烈的生命體驗和審美追求,正是北宋金石書畫題跋呈現(xiàn)出來的文學(xué)特質(zhì),推動了題跋文學(xué)在北宋的勃興。
北宋金石書畫題跋主要見于歐陽修的《集古錄跋尾》、曾鞏的《元豐金石錄跋尾》、趙明誠的《金石錄跋尾》、黃伯思的《東觀余論》、董逌的《廣川書跋》《廣川畫跋》等著作,以及散見于蘇軾《東坡題跋》、黃庭堅《山谷題跋》、范溫《潛溪詩眼》中的書畫題跋。
北宋與金石相關(guān)的書畫題跋主要呈現(xiàn)如下特點:
北宋的金石書畫題跋,不僅將金石書畫放在書學(xué)、畫學(xué)史上加以研究,歐陽修、曾鞏、趙明誠、董逌等北宋金石文獻(xiàn)研究者,更重視金石書畫題跋在社會歷史大背景下的史料價值,提出了以碑文補(bǔ)史、碑史互證、金石證畫等觀點。
金石學(xué)開拓者歐陽修曾多次論及正史與自己集得的金石拓片出入較大,他在給劉敞的書信中說道:“昨在汝陰居閑,遂為《集古錄目》,方得八九十篇。不徒如許之說,又因得與史傳相參驗,證見史家闕失甚多。”④[宋]歐陽修:《與劉侍讀二十七通》之六,《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八,第2420頁?!都配洶衔病分懈磸?fù)言道:“余所集錄與史傳不同者多,其功過難以碑碣為正者,銘志所稱有褒有諱,疑其不實。至于世系、子孫、官封、名字,無情增損,故每據(jù)碑以正史。”⑤[宋]歐陽修:《唐孔府君神道碑》,《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二,第2302頁。因史書出自后世之人,與當(dāng)世所出的石刻,有較大時間距離,這種時間距離也給予了石刻較史書而言更為可靠的史料價值??梢哉f,金石正史以傳后世是歐陽修集古的宗旨。
在歐陽修的影響下,考古證今、釋疑訂謬也成為北宋金石研究與金石書畫題跋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受其恩師歐陽修的影響,曾鞏深諳金石的史料價值,其金石研究也取得了較大成就。曾鞏集金石篆刻五百卷,名《金石錄》??上У氖?,曾鞏所集的金石篆刻已散佚,目前僅存14首金石跋尾。①楊殿珣:《宋代金石佚書目》,容庚校補(bǔ),《考古社刊》1936年第4期。雖僅有14首,但曾鞏對金石碑刻史料價值的挖掘,在歐陽修的基礎(chǔ)上亦有所發(fā)揮。其后趙明誠、黃伯思、董逌等人創(chuàng)作的金石書畫題跋,更顯示出對金石碑刻史學(xué)價值的重視。無論是以金石書法為研究中心的《金石錄》(趙明誠著)、《東觀余論》(黃伯思著)、《廣川書跋》(董逌著),亦或是以考辯古人圖畫故事為基礎(chǔ)的《廣川畫跋》(董逌著),都繼承和發(fā)揚(yáng)了金石考據(jù)之風(fēng)。
北宋金石學(xué)家極為重視對歷史資料的留存,而這種保護(hù)并非盲目存留,對史料留存的過程中,他們以“二重證據(jù)法”,將文獻(xiàn)資料與碑刻實物相互印證,為歷史研究提供原始依據(jù)。
一方面,以客觀求全的態(tài)度集錄碑文,注重碑刻內(nèi)容對歷史的補(bǔ)充與建構(gòu)。如《集古錄跋尾》卷九中,歐陽修跋《唐鄭權(quán)碑》言:
右姚向書,筆力精勁,雖唐人工于書者多,而及此者亦少,惜其不傳于世,而今人莫有知者。唯余以《集錄》之博,得此而已。②[宋]歐陽修:《唐鄭權(quán)碑》,《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二,第2284頁。姚向,是唐敬宗時擅書者,姚向曾作《唐嶺南節(jié)慶鄭權(quán)碑》,筆力遒勁,但未能傳世,歐陽修集得該碑文,以補(bǔ)書畫史之缺憾。
另一方面,注重碑刻與史書的互正,為歷史研究提供翔實可信的佐證。北宋金石學(xué)家非常重視碑文對史書的作用,《集古錄》《金石錄》等金石著作,所收錄的碑文,其內(nèi)容早于《唐書》,是較為真實可信的原始資料。在此基礎(chǔ)上,歐陽修大力倡導(dǎo)以碑正史。
因碑文多為當(dāng)時所立,所以碑刻所書生卒之年,更為可信,歷代史學(xué)研究者多以此為據(jù)校正史傳。因此,無論是對史書中所載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生卒、姓氏、經(jīng)歷、世系、后裔等,還是其中的典章制度、人文地理,北宋金石學(xué)家都以碑為據(jù)進(jìn)行了充分的考證。正如《集古錄跋尾》卷五《隋爾朱敞碑》跋尾中,歐陽修所言:“余于《集錄》,正前史之闕繆者多矣?!雹郏鬯危輾W陽修:《隋爾朱敞碑》,《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三十八,第2180頁。談及《大代修華獄廟碑》時,他更是感嘆道:“今魏碑?dāng)?shù)數(shù)有之,碑石當(dāng)時所刻,不應(yīng)妄,但史失其事爾。由是言之,史家闕繆可勝道哉!然予于史家非長,故書之以待博學(xué)君子也?!雹埽鬯危輾W陽修:《大代修華獄廟碑》,《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三十七,第2171頁。
他們并非盲目以碑正史,而是將碑文與史傳相互印證、反復(fù)考訂,謹(jǐn)慎、詳細(xì)考證之后,最終確定以碑為據(jù),還是以史為據(jù)。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八載《唐韓愈羅池廟碑》,該碑志為韓愈任吏部侍郎時所撰,碑刻為中書舍人沈傳師書,歐陽修跋曰:“碑后題云‘長慶元年正月建’。按《穆宗實錄》,長慶二年二月,傳師自尚書兵部郎中、翰林學(xué)士,罷為中書舍人、史館修撰。其九月,愈自兵部侍郎遷吏部。碑言柳侯死后三年廟成,明年愈為柳人書羅池事。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卒,至愈作碑時,當(dāng)是長慶三年??级倥c此碑亦同,但不應(yīng)在元年正月,蓋后人傳模者誤刻之爾。今世傳《昌黎先生集》載此碑文多同……而碑云‘春與猿吟而秋鶴與飛’,則疑碑之誤也?!雹荩鬯危輾W陽修:《唐韓愈羅池廟碑》,《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一,第2272頁??梢钥吹剑员疄閾?jù)還是以史為據(jù),是經(jīng)過嚴(yán)格考訂的。
第三方面,以金石證畫。曾鞏于金石題跋中還提出了以金石碑刻辨畫真?zhèn)蔚挠^點。在跋《漢武都太守漢陽阿陽李翕西狹頌》中,曾鞏說:
近世士大夫喜藏畫,自晉以來,名能畫者,其筆跡有存于尺帛幅紙,蓋莫知其真?zhèn)危詡鞫F之,而漢畫則未有能得之者。及得此圖,所畫龍、鹿、承露人、嘉禾、連理之木,然后漢畫始見于今,又皆出于石刻,可知其非偽也。①[宋]曾鞏:《漢武都太守漢陽阿陽李翕西狹頌》,《曾鞏集·金石錄跋尾》,陳杏珍、晁繼周點校,中華書局,1998年,第678頁。
北宋士大夫間雅好藏畫,但所藏之畫有的不易辨別真?zhèn)?,在對歐陽修金石研究的繼承與發(fā)展過程中,曾鞏在歐陽修金石碑刻正史的基礎(chǔ)上,還提出可借金石碑刻進(jìn)一步辨畫之真?zhèn)?。其后,董逌的書畫題跋更以金石證畫。董逌以考據(jù)為長的《廣川畫跋》一書,有別于其他書畫鑒賞、評論類題跋,“凡一百三十四篇,因古畫多作故事物象,故此書不重在評論畫之優(yōu)劣,而多作考據(jù)之文。其考據(jù)詳細(xì),或以為題跋故事圖畫應(yīng)以此為正宗,然非學(xué)識淵博者不能辦”②云告譯注:《宋人畫評》,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274頁。。董逌的書畫題跋,對金石考據(jù)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北宋士大夫認(rèn)為書法與為人關(guān)系密切,人之道德品行對書畫作品的品格起決定作用,這一點在北宋金石書畫題跋中體現(xiàn)得尤為鮮明。
歐陽修將儒家倫理思想納入書法鑒賞之中,追求書品與人品的高度統(tǒng)一,注重人品對書品的影響,強(qiáng)調(diào)“人書合一”“書如其人”,掀起了北宋“以人論書”的書評風(fēng)尚。對書法的品鑒,亦是對書家品德的甄別與評價。在諸多書家中,歐陽修極為推崇顏真卿:“斯人忠義出于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zhèn)?,有似其為人?!雹郏鬯危輾W陽修:《唐顏魯公二十二字帖》,《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一,第2261頁。“顏公忠義之節(jié),皎如日月,其為人尊嚴(yán)剛勁,象其筆畫?!雹埽鬯危輾W陽修:《唐顏真卿麻姑壇記》,《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第2242頁。
正氣是做人的根本,也是書法之根,顏真卿的剛勁獨立、挺然奇?zhèn)サ臅L(fēng),皆源于其忠貞剛烈的品格。顏真卿一生以江山社稷為重,安史之亂時平叛有功,德宗時親赴敵營,終被李希烈縊殺。對此,歐陽修推崇備至,每每見到顏真卿書法石刻都愛不釋手,即便碑文殘缺也不肯舍棄,集錄珍藏以為將顏真卿堅若金石的德行流傳后世:“余謂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yán)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其見寶于世者不必多,然雖多而不厭也,故雖其殘缺不忍棄之?!雹荩鬯危輾W陽修:《唐顏魯公書殘碑》,《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一,第2259頁。
歐陽修“愛其書者兼取其為人也”⑥[宋]歐陽修:《世人作肥字說》,《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二十九,第1970頁。的“人書合一”思想,在北宋影響甚廣。曾鞏、蘇軾是歐陽修的學(xué)生,黃庭堅是“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而趙明誠、董逌、黃伯思等為北宋金石大家,他們無論從師承上,還是從金石研究的承繼上,都與歐陽修的思想有密切關(guān)系。他們對書品、畫品與人品合一的追求,與歐陽修一脈相承。
曾鞏在跋《魏侍中王粲石井欄記》中這樣評價甄濟(jì):
甄濟(jì)者,韓愈所謂陽瘖避職,卒不污祿山父子事者也。其文得之為可喜,而朝議書尤善,皆可愛者也。⑦[宋]曾鞏:《魏侍中王粲石井欄記》,《曾鞏集·金石錄跋尾》,第681頁。甄濟(jì)為人剛直不阿、不與奸人為伍,在安祿山手下作范陽掌書記間,覺察安祿山欲密謀反唐,密奏唐玄宗及早設(shè)防,當(dāng)密奏無果后,甄濟(jì)于深夜將羊血倒在床前,假裝吐血,托辭身患重癥,請求隱退。在曾鞏眼中,甄濟(jì)書、文之品格也因其人品而愈顯高貴、可愛。
書品與人品之關(guān)系極為密切,對以人論書的強(qiáng)調(diào),至蘇軾更有君子之書與小人之書的區(qū)別?!稌剖狭視蟆芬晃闹校K軾曾疾呼:
凡書象其為人……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cè)媚之態(tài),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①[宋]蘇軾:《書唐氏六家書后》,《蘇軾文集》卷六十九,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第2206~2207頁。小人與君子之書實在有天壤之別,有睢盱側(cè)媚之態(tài)的小人,其書不論有多工巧,依舊會讓人心生厭憎。正如蘇軾在《跋錢君倚書遺教經(jīng)》跋文中表達(dá)的對錢公輔的贊賞:“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tài)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錢公雖不學(xué)書,然觀其書,知其為挺然忠信禮義人也?!雹冢鬯危萏K軾:《跋錢君倚書遺教經(jīng)》,《蘇軾文集》卷六十九,第2186頁。在蘇軾眼中,忠信禮義君子,即便未學(xué)書,其書作的價值亦值得贊頌。
趙明誠對宋之愻書的批判,可謂與蘇軾遙相呼應(yīng):“宋之愻書,字畫頗佳。之愻,之問弟也,兄弟皆小人,之愻奴事武三思,‘三思五狗’,之愻乃其一。以此知書特小技,茍非其人,亦何足貴哉!”③[宋]趙明誠:《唐襄州刺史封公碑》,《金石錄》卷二十五(《跋尾》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602頁。
黃庭堅對以人論書思想亦有所發(fā)揮,他以“不俗”與“俗”來鑒定書格的高貴與否。黃庭堅認(rèn)為學(xué)書之人胸中要有道義,應(yīng)廣學(xué)圣人之書。學(xué)書最忌“俗”,士大夫處世,唯獨不可以俗。黃庭堅云:“學(xué)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xué),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為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或問不俗之狀,老夫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平居終日如含瓦石,臨事一籌不畫,此俗人也。”④[宋]黃庭堅:《書繒卷后》,《山谷題跋》卷五,屠友祥校注,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1999年,第141頁。
在北宋士大夫金石書畫作品的搜集整理與鑒藏過程中,他們不刻意強(qiáng)調(diào)書畫之筆法,而是對書畫作品的寫意、神韻有所追求,呈現(xiàn)出極為鮮明的尚意重韻的傾向。
以對張旭草書和楷書作品的鑒藏為例。世人都曉張旭長于草書,北宋士大夫還偏愛張旭的楷書,《郎官石柱記》為唐代陳九言撰文、張旭書。歐陽修評價此碑文時曾說道:“旭以草書知名,此字真楷,可愛?!雹荩鬯危輾W陽修:《唐郎官石記》,《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三十九,第2224頁。曾鞏更言:“此序獨楷字,精勁嚴(yán)重,出于自然,如動容周旋中禮,非強(qiáng)為者。書一藝耳,至于極者乃能如此。其楷字蓋罕見于世,則此序尤為可貴也?!雹蓿鬯危菰枺骸渡袝±晒偈浶颉罚对柤そ鹗洶衔病?,第683頁。蘇軾眼中,世人都說長于草書的人,楷書、行書未必見長,這種說法大錯特錯,因為草生于行、行生于楷?!罢嫒缌?,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yuǎn),如晉、宋間人。”⑦[宋]蘇軾:《書唐氏六家書后》,《蘇軾文集》卷六十九,第2206頁??梢钥闯龃吮碾m字字獨立,但筆斷意連、靜中含動。出乎法度的無法之法,令張旭的楷書在北宋士大夫眼中尤顯可愛。
張旭的楷書已如此自然可愛,草書就更是“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tài)自足,號稱神逸”①[宋]蘇軾:《書唐氏六家書后》,《蘇軾文集》卷六十九,第2206頁。。“而寓其神于群帝龍驂、雷霆震怒之初矣。則落紙云煙,豈復(fù)知也。此殆假于外者神動,應(yīng)于內(nèi)者天馳邪?”②[宋]董逌:《張長史別帖》,《廣川書跋》卷七,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第147頁。張旭草書之意全在頓挫之外,點畫之間以意照應(yīng),觀其書不能從形體、筆法入手,而要在筆墨、法度之外尋求。黃伯思更在其書畫題跋中將張旭書與《莊子》并駕,“觀旭書尚其怪而不知入規(guī)矩,讀《莊子》知其曠而不知其入律,皆非二子之鐘期也”③[宋]黃伯思:《論張長史書》,《東觀余論》(上),張秀春點校,鳳凰出版社,2020年,第49頁。。張旭之書自然飄逸,不囿于繩墨規(guī)矩,深得北宋士大夫喜愛。這也可以看出北宋由歐陽修引領(lǐng)的尚意重韻書畫風(fēng)氣的興盛。
對書畫意與韻的追求,可謂貫穿北宋士大夫的金石書畫題跋始終。于書法題跋中,與尚法的書學(xué)思想截然相反的是,在歐陽修看來,隨意揮灑、適性而為,神韻便自然流露于筆端,“學(xué)書不必憊精疲神于筆硯,多閱古人遺跡,求其用意,所得宜多”④[宋]歐陽修:《雜法帖六》之二,《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三,第2315頁。。書法主要功用在于怡情,而非取悅世人,自適才顯得可愛。歐陽修推崇魏晉以來的筆墨遺跡,非議宋初的書法作品,最根本原因也是在于魏晉的碑帖,尚自然、不刻意、非功利,肆意灑脫、百態(tài)橫生,而“今人不然,至或棄百事,敝精疲力,以學(xué)書為事業(yè),用此終老而窮年者,是真可笑也”⑤[宋]歐陽修:《晉王獻(xiàn)之法帖一》,《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三十七,第2164頁。。今人將書學(xué)視為畢生追求的事業(yè),過于刻意、功利、執(zhí)念,反失去了書法本身的意與韻。歐陽修學(xué)書反對刻意書寫、一味求工,視書法為文人的一種雅趣。他的書學(xué)思想對北宋士大夫影響很深,蘇軾就曾說:“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雹蓿鬯危萏K軾:《評草書》,《蘇軾文集》卷六十九,第2183頁。董逌對此做了更為細(xì)致的解釋,他認(rèn)為后人學(xué)書應(yīng)當(dāng)觀書之意,前人書家值得稱贊的作品都是源于自然、以意為貴的:“書家貴在得筆意,若拘于法者,正似唐經(jīng)生所傳者爾?!雹撸鬯危荻湥骸缎旌崎_河碑》,《廣川書跋》卷八,第155頁。
于繪畫題跋中,尚意重韻傾向更為凸顯。嘉祐八年(1063),時任鳳翔府簽書判官的蘇軾,曾夜觀王維壁畫,作《題鳳翔東院王畫壁》,該題跋很短,卻以傳神筆端道出了王維畫的傳神筆法,蘇軾題:
嘉祐癸卯上元夜,來觀王維摩詰筆。時夜已闌,殘燈耿然,畫僧踽踽欲動,恍然久之。⑧[宋]蘇軾:《題鳳翔東院王畫壁》,《蘇軾文集》卷七十,第2209頁。燈火闌珊處,蘇軾仿佛看到了一位慢慢走動的僧人,令人恍然癡迷。蘇軾無關(guān)僧人為何人,他看到了惟妙惟肖、踽踽欲動的僧人,蘇軾對畫作神似的關(guān)注已遠(yuǎn)超形似。
蘇軾認(rèn)為,對畫作之意、韻、神的追求,應(yīng)是自然而為之,天下之至理,藝事“無適而不可”,“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分科而醫(yī),醫(yī)之衰也,占色而畫,畫之陋也。和、緩之醫(yī),不別老少,曹、吳之畫,不擇人物”⑨[宋]蘇軾:《跋君謨飛白》,《蘇軾文集》卷六十九,第2181頁。。
蘇軾之后,更有黃庭堅、范溫以韻論書畫。黃庭堅曾評《明皇真妃圖》,認(rèn)為此畫刻畫的人物雖好,但不能稱為佳作,此畫核心的弊病在于布畫不重意韻:“此圖是名畫,言少時摹取關(guān)中舊畫人物相配合作之,故人物雖有佳處,而行布無韻,此畫之沉痾也?!雹猓鬯危蔹S庭堅:《題明皇真妃圖》,《山谷題跋》卷三,第74頁。活動于兩宋之際的范溫,其岳父秦觀與黃庭堅同為蘇門人物,而范溫的文藝思想更是師承黃庭堅。在黃庭堅的基礎(chǔ)上,范溫對“韻”有進(jìn)一步的闡釋,《潛溪詩眼》中范溫曾提出“有余意之謂韻”①[宋]范溫:《論韻》,郭紹虞輯佚《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第373頁。,可以說道出了黃庭堅所謂“韻”的內(nèi)涵與特征。范溫以鐘聲做比,表明聲外之音才是“韻”,“大聲已去,余音復(fù)來,悠揚(yáng)宛轉(zhuǎn),聲外之音,其是之謂矣”②[宋]范溫:《論韻》,《宋詩話輯佚》,第373頁。。范溫還以“韻”通書畫詩文,在他看來,“韻”是衡量詩文書畫之優(yōu)劣的至高標(biāo)準(zhǔn),“至于書之韻,二王獨尊,唐以來顏楊為勝?!蛭ㄇM法度,而妙在法度之外,其韻自遠(yuǎn)”③[宋]范溫:《論韻》,《宋詩話輯佚》,第372~374頁。。書之為勝,需要有“余音”“余味”。對于范溫的重韻,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曾給予其高度評價:“吾國首拈‘韻’以通論書畫詩文者,北宋范溫其人也。溫著《潛溪詩眼》……因書畫之‘韻’推及詩文之‘韻’,洋洋千數(shù)百言,匪特為‘神韻說’之弘綱要領(lǐng),抑且為由畫‘韻’而及詩‘韻’之轉(zhuǎn)捩進(jìn)階?!雹苠X鐘書:《管錐編》第四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121頁。范溫對“韻”的推崇,對詩書畫的融合影響深遠(yuǎn)。
北宋勃興的以考訂、鑒賞、評價金石書畫為主的書畫題跋,極為重視金石書畫作品中承載的考古證今的史學(xué)價值、“人書合一”的道德價值以及尚意重韻的審美價值。其中對史學(xué)價值、道德價值的追求,無疑是對金石書畫之“功用”的探索。而尚意重韻的審美意識,便突出體現(xiàn)為士大夫?qū)鹗瘯嫹菍嵱脙r值的崇尚?!坝杏谩迸c“無用”并存的思想追求,在北宋金石書畫題跋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這種“矛盾”是屬于北宋士大夫群體的。也正是這種在“功利”“有用”與“非功利”“無用”間的“矛盾”,催生著北宋文藝思想向個性化、多元化方向發(fā)展。
歐陽修在《張仲器銘》跋尾中感慨道:
甚矣,古之人為慮遠(yuǎn)也!知夫物必有弊,而百世之后埋沒零落,幸其一在,尚冀或傳爾。不然,何丁寧重復(fù)若此之煩也?、荩鬯危輾W陽修:《張仲器銘》,《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三十四,第2077頁。足見物之易逝、且終將逝去的本質(zhì),給歐陽修增添了無限的無力感,他選擇抵抗這種無力感的做法便是幾十年不懈地致力于金石銘文的集錄,以將古物流傳給后世為己任。他以金石正史,考古證今、釋疑訂謬。金石正史,其功用不僅限于訂正史書之謬誤,更有助于朝廷的決策:“余家集錄古文,不獨為傳記正訛謬,亦可為朝廷決疑議也。”⑥[宋]歐陽修:《唐鹽宗神祠記》,《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第2246頁。此外,北宋初期書學(xué)不振,更令歐陽修深感憂患,思之以為恨:“宋興百年之間,雄文碩儒比肩而出,獨字學(xué)久而不振,未能比蹤唐人,余每以為恨。”⑦[宋]歐陽修:《范文度摹本蘭亭序二》,《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三十七,第2163頁。故歐陽修集千卷金石銘文,收錄不同歷史時期的書體,以為后學(xué)者提供學(xué)習(xí)依據(jù)。
歐陽修的金石活動無疑激發(fā)了北宋士大夫的興趣。趙明誠年少時非常喜歡從舉國各地、當(dāng)世學(xué)者處搜尋金石刻詞,趙明誠在《金石錄序》中曾說:
后得歐陽文忠公《集古錄》,讀而賢之,以為是正訛謬,有功于后學(xué)甚大。①[宋]趙明誠:《金石錄序》,《金石錄》,第7頁。金石碑刻“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②[宋]李清照:《金石錄后序》,《金石錄》,第749頁。。所以當(dāng)世人質(zhì)疑他金石鑒藏活動的動機(jī)和意義時,他直言道:“余之致力于斯,可謂勤且久矣,非特區(qū)區(qū)為玩好之具而已也?!雹郏鬯危葳w明誠:《金石錄序》,《金石錄》,第8頁。曾鞏是具有深厚儒學(xué)修養(yǎng)的醇儒,他曾編訂、校讎的《戰(zhàn)國策》《陳書》《南齊書》等,以及收錄的五百卷金石篆刻《金石錄》,都有明確的著述旨規(guī),即說理明道。董逌作《廣川書跋》也有較為明確的有助教化、垂范后世之目的:“若書畫題跋,若事干治道,必反覆詳盡,冀助教化。其本禮法,可為世范者,必加顯異,以垂????!雹埽鬯危荻湥骸稄V川書跋序》,《廣川書跋》,第1頁。金石學(xué)在北宋成為一門顯學(xué),并由此產(chǎn)生大量與金石書畫鑒藏活動有關(guān)的書畫題跋,凡此種種,都與北宋士大夫強(qiáng)烈的憂患意識、責(zé)任意識有密切關(guān)系。
但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北宋士大夫的金石書畫題跋中,處處可見與士大夫憂患意識、責(zé)任意識相“矛盾”的游于藝的非實用思想。孟州濟(jì)源縣的《韓文公送李愿歸盤谷序》碑,是當(dāng)?shù)乜h令崔浹于唐元和年間所立。碑文《送李愿歸盤谷序》是韓愈寫給好友李愿的一篇贈序,文中韓愈借為好友贈別傾吐不遇之感、抑郁之情,并表達(dá)了對李愿隱居生活的向往。歐陽修在集古活動中得此碑文,頗為喜愛。跋尾中他并未對碑文內(nèi)容展開議論,而是提到碑刻雖有瑕疵但其面對喜愛之物,小小失誤不足計較,他說:“以余家集本校之,或小不同,疑刻石誤。集本世已大行,刻石乃當(dāng)時物,存之以為佳玩爾,其小失不足較也。”⑤[宋]歐陽修:《唐韓愈盤谷詩序》,《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一,第2265頁。歐陽修說“存之以為佳玩爾”,不難看到歐陽修對待金石碑文之游于藝的心態(tài)。而“由自己的學(xué)書實踐,歐陽修悟出前代書法家乃是于‘無意’之中求得書法之工,主張以‘游于藝’的輕松心態(tài)學(xué)習(xí)書法,而不必將其作為專門事業(yè)”⑥張毅:《宋元文藝思想史》,中華書局,2019年,第97頁。的書學(xué)觀念及實踐,更是這一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
就像“六一居士”之由來:“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薄耙晕嵋晃?,老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⑦[宋]歐陽修:《六一居士傳》,《歐陽修全集》卷四十四,第634~635頁。金石集古活動,在歐陽修看來是“藝”事,是以物“怡情”。正如他在《后漢無名碑》跋尾中所言:“夫好古之士所藏之物,未必皆適世之用,唯其埋沒零落之余,尤以為可惜,此好古之僻也?!雹啵鬯危輾W陽修:《后漢無名碑》,《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三十六,第2142頁。收藏古物,并非件件都能致用,其初衷往往是因感嘆物之零落消散。歐陽修深知,即便是堅如金石之物,也終有一天會在歷史長河中消逝。所以,當(dāng)面對世人“物多則其勢難聚,聚久而無不散,何必區(qū)區(qū)于是哉”⑨[宋]歐陽修:《集古錄目序》,《歐陽修全集》卷四十二,第600頁。的譏諷時,他以灑脫的“游戲”心態(tài)委婉回應(yīng):“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雹猓鬯危輾W陽修:《集古錄目序》,《歐陽修全集》卷四十二,第600頁。
歐陽修以物“怡情”的做法,在蘇軾那里得到了明確的回應(yīng)。蘇軾對藝術(shù)的興趣,多是因為他認(rèn)為“怡情”往往需要“物”來實現(xiàn),怡情要依托于物,“凡物之可喜,足以悅?cè)硕蛔阋砸迫苏?,莫若書與畫”①[宋]蘇軾:《寶繪堂記》,《蘇軾文集》卷十一,第356頁。。人與物的關(guān)系,也會在陶養(yǎng)的過程中生發(fā)出新的生命力。他們金石書畫題跋中對意與韻的追求,便是很好的證明。
以物怡情,這種欣賞、鑒賞的心態(tài)是對物的非實用屬性的追求。但當(dāng)人對物的態(tài)度由欣賞、鑒賞,變?yōu)榭释麚碛袝r,物所承載的史料價值、道德價值、審美價值便逐漸淡去,轉(zhuǎn)而成為財富的象征,就這一點來說,北宋士大夫是有較為清醒的認(rèn)識的。
長期以來,題跋被視為金石研究的附庸,是考察金石的文字記錄。相應(yīng)地,書畫題跋研究中,往往對金石書畫關(guān)注較少。北宋士大夫間盛行的金石碑刻鑒賞、收藏活動,是較前代都為特殊的審美現(xiàn)象,且這一審美活動均以題跋形式著錄、鑒賞金石碑文。從金石書畫題跋著眼,似可管窺北宋士大夫金石書畫文學(xué)審美鑒賞的路徑,并進(jìn)一步看到其文藝思想“矛盾”后的新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