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串起的線索里

◎石 厲

地 鐵

為避免地上擁堵， 我必須坐地鐵

好像在人生堅硬的深處

挖掘了一條通道， 迎著鼓脹的風(fēng)

古代的戰(zhàn)車載著人們穿行

每次進入地下， 我似乎都在上升

多少年來， 我將登上一趟燈火通明的

地鐵列車， 以為進入一間暢通無阻的

大廳， 安心地站立或就坐

不需努力， 就可以跨越所有的距離

唯一的障礙只有自己密不透風(fēng)的欲望， 沉睡肚腹

此刻， 每個人都有相同的目的

相互之間似乎沒有秘密， 人們幾乎都是透明的

善良的人會更加謙讓和收斂

惡劣的人， 依然蠻橫無理

在時間串起的線索里， 此刻

我只是被黑暗忽略的一個斑點

當(dāng)?shù)竭_終點， 走上地面， 在陽光下

就會散開、 放大。 仿佛自己總是

鐵板一塊， 他人都可一分為二

杜甫草堂

那些上千年的銅銹， 在水底

睜開了綠到深陷的眼睛

浣花溪的水， 在川流不息的

人群中， 突然認出了我

初夏的波光， 滿含憂慮

比樹葉和回憶還要密集

積攢已久的金屬， 厭倦了刀劍

和箭簇， 將主子敵人作為完形

在為自己量身定做的細工中

填上了一句句硬語盤空的詩意

在空氣中， 在無數(shù)腦袋中傳播

亂流中掙扎的某種形態(tài)

正在尋找最終的歸屬

拾遺和工部， 只是

一次次的假設(shè)， 他的心血

早已返回山水與草木

滋潤著江山， 讓風(fēng)增添了許多

大唐豐姿， 他是我們的先行者

疲憊而失意， 他的靈魂找不到

他的銅像， 只在文字中游走

甚至在他的形象成形以前

就已經(jīng)在溪水岸邊

歸隱于伺機而動的泥土

沒有來世， 大地上僅剩

一處比草堂遠遠闊綽的草堂

青海湖

曾經(jīng)遠望她， 就已經(jīng)足夠

在她的面前， 我容易將自己

阻隔， 使我無法靠近她

她就是天上飄滿星星的銀河

或者， 她更像一位草地上的

女神， 我怕她看透我

所有的拘束和不安

她那碧藍的水， 深沉的水

就像成千上萬的秋波， 是

所有陌生美女心中起伏的波瀾

是誰， 將它們?nèi)绱顺橄蟮?/p>

收集在一起， 當(dāng)我

離開她時， 在我秘密的天空

她的湖水， 就會朝著干旱的我

緩緩地釋放她傳說中的雨

自從許多人都去青海湖旅游

據(jù)說游船開始在上邊往來

湖怪乃至神明都已撤離

魚被驚嚇得四散而去

而湖水， 更像一位守候者

更像是無數(shù)滴自來水的匯集

無數(shù)次的重復(fù)中

堆起了重重的褶皺， 颶風(fēng)

吹來， 很難掀起往日的大浪

觀雁蕩山合掌峰

究竟是合掌祈禱

還是一帆風(fēng)順， 爭論未休時

惟妙惟肖的朝天鱷決定出世

它幾乎不給人留有遲疑的機會

就張開兇狠的嘴巴

縱身從諸多峰巒中躍出

數(shù)億年前的大海， 正爬上海岸

那些黑夜般波浪洶涌的利爪

最終會將它撕成空氣、 影子

它在形式的水中

警惕地變換著形式

近乎冷血， 剛剛走過數(shù)步

又變成一對相擁的情人

他們被身體中共同的野獸追趕

表情中因此有了羞澀和不安

轉(zhuǎn)過一個虛無的彎道

它快速幻化成一只啄木鳥

正將時間的年輪啄出一個深孔

讓人無所適從

根本看不到它的另一面

它的語言， 只能是黑洞

讓事物陷入其中， 不能自拔

它在這個春天說了什么

他周圍的樹、 野花、 流水

或許能夠聽懂， 我卻難以領(lǐng)會

它在天地之間永久的表演

最終讓人眼花繚亂

不知山， 究竟為什么是山

夜游雁蕩山

被東海之光搖曳的

天空下， 幽暗的山頭突然

攫住了我， 灌滿了我的身體

不僅是一朵墨牡丹的妖嬈

與我糾纏， 我沉靜的腳步之上

萬壑在奔騰， 我也在奔騰

有的山頭渾圓， 是一種在風(fēng)雨

持續(xù)的剝蝕下不得不圓的圓

有的山頭刻薄， 它所剩無幾

又怎能不刻薄

還有的山體被看不見的刀斧

毫不遲疑地劈開

它的內(nèi)部干枯、 冷峻

受創(chuàng)之后壁立千仞

滲出的水， 猶如橘子剝開后的

液體， 纖弱而纏綿

它們時而仰面， 時而俯視

也許只有天才畫家的水墨

才能抵達它們自身的洞穴

我渴望， 用墨色還原我

但我是遲疑的， 因為我早被

質(zhì)疑， 我只聽見

在黑夜的斜坡上爬行的我們

試圖探究每一處模糊的細節(jié)

而復(fù)雜的具象， 裝扮成剛認識

你的人， 用最簡單的方式

表示沉默與溫和

觀白鷺

她不越前， 亦不落后

在隱藏于上天的道路上

猶如朝隱庭跡的賢臣

隨風(fēng)來， 亦隨風(fēng)去

然后突然沖向水面， 那是

祖?zhèn)鞯尼鳙C之地， 她速度如電

她殺生前通體潔白， 她殺生后

通體潔白， 她是自然界的

烏云中， 最恰當(dāng)?shù)囊欢慰瞻?/p>

她的白， 埋伏著餐盤一樣空空

的冷酷， 是藏滿波浪的冰雪

來自九重城御旨中一道閃亮的

刀光， 必然啄破碧綠的水面

如果她飛進任何一段熟悉的

文字里， 像一個意猶未盡的

破折號， 我將她認作飛禽

大仙引以為同事， 魚在不知

不覺中， 會游到自己的盡頭

那種藍

我一直在尋找

類似隱藏于綠松石

堅硬外表下的那種藍

遙遠得能與世界隔絕

你平常很難見到

那是一種遠在天邊的藍

當(dāng)我向遠處瞭望時

她瞬間會轉(zhuǎn)身而去

可能是湖水中的藍

但是， 當(dāng)你將湖水捧到眼前

她的藍， 就會消失

那種藍， 深得讓你

不可想象， 膚淺的心思

難以思量， 她也是那種

藏在大海最深處的藍

也是記憶最深處的藍

我始終相信的那種藍

忘記了不知在哪個

春天的早晨， 在露珠般

純凈而羞澀的眼睛中

突然閃現(xiàn)了那種藍

僅僅一瞬間， 那種藍

就不見了， 那個美麗的

身影， 和那春天

一起， 也不見了

后來我轉(zhuǎn)變方向

沉浸在夢中， 爬上樹頂

穿過一堵堵墻上打開的大門

在字跡氤氳的墨水中

在一陣清風(fēng)的后邊

都未找到那種藍

但我相信， 那種屬于

未知的藍， 也正在

穿越邏輯密布世界

于悠閑而緩慢中， 尋找我

登東安閣

登上第一級臺階

那些沉默了千萬年

已跨過龍泉山和無數(shù)小溪

獲得新生的石頭

翻動它們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身體

古老而新鮮的臉龐

向我芙蓉般綻開

我聽見它們用雨滴般的聲音

向我致意、 問好

它們堅硬潔白的骨骼

成為大理石精致的雕件

仿佛來自陌生姐妹的身體

我怕踩疼羞澀的它們

只好隨著風(fēng)的移動緩緩上升

甚至每一個身邊的人

都是從泥土中出走的鋼鐵

他們懷著一個鍛打的念頭

他們要攀到頂層

做古老閣樓新的結(jié)構(gòu)和立柱

我攀登東安閣， 就是在

試圖接近貌似神圣的他們

荷花贊

這一天， 掀起了紅色的波浪

我注視一朵傳說中的荷花

她被滄桑所滋養(yǎng)的鮮艷

她帶血的花瓣

隱沒于潮水升漲的經(jīng)絡(luò)

葉底掀起的風(fēng)暴

被她在無數(shù)的往返中平息

她萬般形式， 仿佛一尊石頭

天然的面孔， 洞穿永遠的歲月

將走過的道路全部覆蓋

她柔軟的嘴唇在荷尖輕輕開啟

吐出軟軟的兩個字： 贊美

只有這個詞， 具有天生的優(yōu)勢

可以爆破事物鐵石般的外表

那些躲在一旁的污泥和過程

都在她簡單的口令中

朝著相反的方向， 將自己開成

一朵沾滿露珠的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