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音
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到一些人,一些事。
恍惚之中,木板房依然搖搖欲墜,推開松垮的門,外婆依舊歪在燒破了一個小洞的藤椅上打盹,黑白電視里抹著濃彩的小旦水袖輕舞,咿咿呀呀拖著綿長的尾音。據(jù)說,那把藤椅上殘留的小洞,是父親工作到深夜回家為還是嬰孩的我暖奶糊,卻因為太累,瞇過了頭,電熱杯子把藤椅燙出了黑黝黝的洞。那個洞我曾經(jīng)探究過,焦黃的邊兒,奇怪的形狀,后來我想當時本該有場大火,卻陰差陽錯地躲過一劫。外婆說囡囡命大,許是真的。
打盹的外婆,眼角永遠潮濕而渾濁,閣樓上被當作窗的木板卸在一邊,風吹起煙屑,是外婆吸的,外婆喜歡坐在窗邊吸煙,目光清明,看著她親手植的枇杷,結了一樹的果。她舒適地歪在她的母親——我的曾祖母曾經(jīng)歪過的藤椅上打盹,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在青天白日到東方紅的更替里游刃有余。媽媽說,在她還是孩子的時候,為了一粒掉落在桌角的米飯和姐姐打架,桌上唯一的菜是青花大碗里盛的不放鹽的湯……
外公是一個敦厚老實的男人,因為早年挑水養(yǎng)家而略顯駝背,木訥而緘默,住在屋基里的那輩子人都說,趙家是靠了玉招,玉招是外婆的名。外婆年輕的時候是方圓幾十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她不識字,卻懂得很多戲文,她精明能干,卻不刁鉆使詐。有時候,我想,外婆為什么會嫁到趙家?倘使她嫁個中等人家,大抵會是個出色的少奶奶,像電視劇里放的那樣。
現(xiàn)在把視線轉移到旁邊的木床,床不大,但是足夠容納小小的我。喜歡鉆在被發(fā)黃的蚊帳裹得嚴嚴實實的床上,有外婆身上暖的混合著風油精的味兒。
夏日的夜,木格子窗里,路燈昏黃的光流瀉進來,帳子的影在夏風里忽明忽暗,遠處深巷中犬吠的聲音格外悠遠,呵,那是神秘而溫暖的時刻,于是光了腳,踩在木條子鋪的地板上,看燈光下自己瘦小的影投在外婆素白的毯子上,像子夜出沒的怪物張牙舞爪,然后捂嘴“哧哧”地偷笑。微風攪動了甜美的夜,夾雜著枇杷葉子的清香。
當連綿的雨下得乏味,窗外亭亭如蓋的老枇杷長出青澀的果子時,我知道“一點紅”要來了。
“一點紅”是個越劇班子的名兒,每年夏初都會在通巨橋附近搭建戲臺子,唱那么一段時間的戲。屋基里平常沒有什么大事,戲班子的到來大抵是這里最熱鬧的時候,也是里里外外老頭子老太太咧著嘴兒笑得最多的時候,當然也不排除像我這樣的小孩?!耙稽c紅”的戲,外婆是一場都不舍得漏掉的,于是我一得空的時候就屁顛屁顛地拽著她的衣角走,那時候我一點兒都不喜歡聽冗長的戲,但是我喜歡看青衣小旦的臉,著了厚重的妝,穿了花花綠綠的衫,煞是好看。有一回,她扮了薛仁貴,青衣小帽,三步一拜,五步一跪,求樊梨花回心轉意,看得我兩小眼睛都直了,也忘了手里的冰棍,融了一袖子黏稠的汁。然后再轉頭看外婆,嚇了我一跳,她眼角紅紅的,似乎有淚痕。
后來,“一點紅”再也不來了,再后來,外婆去了,后來的后來,那一爿消失在水泥鋼筋的森林里,沒有留一絲痕跡。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