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霏
庭院西南面的小土坡上密密地長了野竹,東邊也有一點。爺爺劈了木頭做柵欄,把院子圍個結(jié)結(jié)實實,只在南偏東處留一缺口,當作院子與外界通行的過道。
那些竹子簡直太過顯眼。
竹子們長勢頗好,自我有記憶以來便越長越高,大粗瓷碗般的枝干聳起蓬松繁郁的葉,像一行大大掃帚般聚在一起。夜晚聽見颯颯聲,影隨風動,竹就低頭,一下一下在窗戶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年少膽怯的我只得蜷縮在被子里偷盯著窗戶,生怕一不留神,就會溜進來什么魑魅魍魎。
竹,何為竹呢?《說文解字》里的注解是:冬生艸也。象形。下垂者,箁箬也。其造字法極其簡單自然,象形而已,二干四葉。
中國人是愛竹的,最早聽到國人對它的贊美是有關(guān)于歲寒三友、花中四君子之類。人們愛它中空外直和四季長青,不曲于人言,不凋于凜冬,輔之以不媚不嬌、自強不息、虛心勁節(jié)的贊譽。
有竹,雅興也。宋代大文豪蘇軾在《於潛僧綠筠軒》中很詼諧地寫到了這一點:“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备鶕?jù)蘇軾的話來說,住所處無竹是萬萬不可的,不然,就容易使人“庸俗”,當然,這是一種比較夸張的表達。劉禹錫還曾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呢,他不也沒說自己家門口到底有沒有竹嗎?中國古典園林在對于布局與美學(xué)考究上也偏愛竹,因此,栽竹是相當常見的。以竹造園,竹因園而茂,園因竹而彰;以竹造景,竹因景而活,園因竹而顯。在園林中,綠竹與水體的搭配讓人感到寧靜親切,與假山、景石相佐更顯山林疊翠。要么階下翠竹深數(shù)尺,桃花海棠疏疏雜入,留下如“竹外桃花三兩枝”一般的俏麗,花開時也能蹭得點點香雪;要么參差斜入插寒梅嫵媚其旁,也添些歲寒三友、四君子的風骨。更妙的是,若以窗墻為卷,任憑竹疏影橫斜作畫其上,幽幽竹徑,歸雁成行,人行其中,只感竹聲清越,微飔清幽如臨秋水。
但當竹脫卻那一層藝術(shù)化的外殼,離開文人墨客的雅室后,還能有那么“雅”么?換句話來說,“竹”也可以俗么?
爺爺做竹篾的手藝跟竹是脫不了關(guān)系的。多少年后回顧童年,猶記得有那么一盞蒼白且明亮的燈垂在院子里,爺爺和我守著院中的那些苞谷。我坐在竹編小板凳上撕開深綠嫩黃的苞谷葉,時不時還從里面滾出一只胖乎乎的幼蟲來,我心一驚,撇嘴將它抖落?;熘菽鞠愕耐盹L拂過他的白發(fā),燈光將我們倆籠罩,勉強撥開周圍的夜色。爺爺在燈下劈竹,烤竹,捆竹,串竹,一套動作下來,他支起一只新的抓耙喜滋滋地觀賞。第二天,爺爺用劈剩的細竹條給我捉幾只“風車蟲”回來。那蟲依附在竹上,整日吸食竹的鮮嫩汁液,但極其好捉。這種蟲肥大無毒反應(yīng)慢,你只需將它從翅膀處輕輕一捏,便可活捉。逗孩子嘛——在它的腳上穿上竹條,你握著竹條左右晃悠,那蟲便急忙張開翅膀欲飛,但徒勞,翅膀扇動的氣流不小,對小孩來講全當解悶兒,美其名曰“風車蟲”。
起初,我對竹是無感的,覺得它可有可無,但之后卻大為改觀,只因它曾經(jīng)救了我的命吧。小時候愛發(fā)燒,爺爺奶奶就用土方給我治療。什么土方呢?即隨便到外邊砍一根竹回來,截斷后,放在火上慢慢炙烤,竹便滴出“藥”來,其下放一個碗接,約莫小半碗,就足以讓我喝后康復(fù)。我抬起酸脹的眼皮去瞧淡青色的汁液,表層還浮著幾粒碳灰。大人們在我身旁催促,我閉眼一口喝下,咂吧咂吧嘴,怪味是沒有的,唇齒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竹子味道,跟生啃沒什么區(qū)別。但病確實好了。后來得知,竹子烤出的水也確實有解渴消暑和解毒的功效。
少年時代興致來了,喜歡觀賞靜物,也常喜聽雨賞花,但大多時候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孰料天下之看燈者,皆看燈于燈外;看煙火者,亦皆看煙火于煙火外。我做不到像王陽明那樣格竹,一格就是七天,只因他深信朱熹所講的“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但只觀就能把“理”給觀出來嗎?最后,王陽明亦明白,“方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不少人對此舉大為調(diào)笑,可又有誰知曉其甘愿“坐得板凳冷”的一“格”到底的求知精神呢?于不通理學(xué)的世人而言,“格竹”難免是俗事;于王陽明自己而言,“格竹”又是雅事么?
想必那些精心栽在雕樓畫棟里的“雅物”,與胡亂長在雞圈菜畦邊的“俗物”本就是同一物。蕓蕓眾生中,宜乎眾者千千數(shù),可唯有竹做到了雅與俗的兼容。那些從或貧瘠或肥沃的土地里生長出來的寬容謙遜和清正不屈,令中國人對竹的喜愛延續(xù)千年而不絕,國人的血脈中,也因此濃縮提釀出了某種最為溫良的品性。而這又是什么的縮影?
那些吟誦著李杜文章的后人早已深諳其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見賢思齊,取法乎上。我回頭看那一叢叢影子迎風搖曳,撩人心魄,也確實不輸白堤、蘇堤。才子夜讀
人近晚年,難免也會因多想而憂慮。如此看來,子畏確實是怕了。是夜,花兒收苞,蛙聲蟲鳴漸起。子畏走到綠紗窗前探頭向外看了看,只見月輝傾瀉,群山墨染,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理理衣裳,便向平常寫作的桌案走去。
鋪紙,壓鎮(zhèn)尺,磨墨,舔筆。自己好像許久沒寫詩了,寫點什么好呢?子畏對著宣紙思慮了很久。他提筆:夜來欹枕細思量,獨臥殘燈漏夜長。墨香無聲,在白紙上氤氳開來,俊逸挺秀,也巧在細微跳動的燭火下映出一片蒼白風致。
唐寅,字伯虎,小字子畏,又號六如居士。他有三種身份:畫家,書家,詩人。他有三種悲劇:仕途,年歲,命運。子畏為明朝人,出生于一個世代為商的家庭,從小玩世不恭,卻又才華橫溢。成化二十一年,考中蘇州府試第一名進入府學(xué)讀書。弘治十一年,考中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第一入京參加會試。弘治十二年,卷入徐經(jīng)科場舞弊案,坐罪入獄,遂貶為浙藩小吏。從此,子畏割斷了他與科舉說不清楚的緣,縱然舉身赴往山水終成一代詩畫名家。子畏晚年的生活窮困,需依靠朋友接濟。回首他的前半生,有人說他恃才傲物,有人笑他風流成性,但也無妨有人欣賞他的瀟灑自如。就如俞慶曾不僅說他“懶把文章傳后世,只喜尋花問柳”,也贊他“小謫須知蓬萊客”。
子畏是愛桃花的,他愛到親自為桃花寫詩。年輕時的那一抹嫣紅經(jīng)歷過歲月的洗滌,到如今也已然淡如云煙。他瞟了一眼殘燈,挽住袖子輕輕將筆尖的殘墨抹去,又添上幾筆:深慮鬢毛隨世白,不知腰帶幾時黃?是啊,時光一直在流逝,而自己什么時候才能身負功名呢?此時的子畏不過知命之年,卻悄悄生了白發(fā)。這兩句的情之致,意之切,充斥著他對博取功名的向往。在四書五經(jīng)為根本大綱的朝代,單純的情寄山水不理仕途確然也太過荒謬。而子畏呢?在游歷了多少名山大川之后,在這樣一個靜謐冷月的夜晚仍舊會偷偷燃起對科舉入仕的念頭。子畏,你是真的渴望,還是真的不甘呢?科舉兒們在面對儒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宏愿時,誰又能不深懷滿腔熱血不渴望大展宏圖呢?但是,也有那么幾人,他們自覺是科舉的棄兒,渴望從另一角度替自己完成新生。子畏,你就是那其中的一個。那時候的你走出了書房,美景將你的魂給托向更寬闊的地方。于是,你為了記錄下這些美景開始了作畫,執(zhí)筆寫一曲山水悠長。你在這段不同尋常的路途上邂逅了多少個明月夜,途經(jīng)了哪幾個杏花村?觀你筆下,落霞孤鶩成為奇景,簡單如杏花茅屋也被水墨定格。春山是你的伴侶,秋日金風為你執(zhí)扇。你用盡了細秀的筆墨創(chuàng)造出舒朗秀逸的布局,只為畫出你眼中的鏡花水月江南。
窗外,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尖細地啼叫幾聲,惹得幾叢翠竹搖曳,灑下清光。你擱下筆,用剪刀將已燒完的燭芯挑掉,果然,燭火比先前明亮了幾分?!笆O绅^,桃花如舊?”子畏,你又想起先前為桃花寫詩的時候了罷?!熬退阃砟暧衷鯓??”你冷哼一聲,揮毫寫下:人言死后還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我唐子畏不僅可以種得桃樹折花賣酒,而且區(qū)區(qū)寫文章的事,怎么難得倒我?”
原來,子畏,你沒怕啊。
猶記桃花仙人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下眠。子畏喜歡李白,不知是否與你的性情相似呢?你說“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李白能詩復(fù)能酒,我今百杯復(fù)千首”。永遠詩情洋溢的你從不妄圖沾染半分銅臭與浮勢,但也偶爾嘆息“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英雄豪杰么?無花無酒怎么行?桃花是料峭春天里最璀璨的一抹紅。早時繾綣舒展開放,晚時又洋洋灑灑盡數(shù)飄落。
名也,功也。你抬眼掠過一排排書架與卷宗,一張白紙已經(jīng)快被填滿,硯中的墨悄然映出你眼中閃爍的光。墨快干了,你急急于硯臺舔筆如行云流水般書下最后兩句: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而這決絕的最后兩句竟將你的才子本色全然顯現(xiàn)。
子畏啊,古今多少才子佳人,或迷茫,或逍遙。而你很矛盾,我能說你和科舉藕斷絲連嗎?我不能。你有你的執(zhí)念,也有你的桃花源。你前期偏于儒家,后期偏于佛性。但是,讀書仕途的愿景始終縈繞在你的心頭,無論走過多少山川,也換不回。
你總是在月夜下負篋趕路,可散在幽叢中的螢火又吸引著你的目光。青天之上的月始終照不清楚瓣瓣桃花,但你能把書箱子丟了去尋花嗎?你,不能。你想寫文章,你想畫畫,但是,這一定是寫你自己想寫的,畫你自己想畫的。于是,在這樣一個夜晚,你寫了一詩,名日《夜讀》。子畏,你讀了什么呢?
嘉靖二年,唐寅病逝,時年五十四歲。
子畏,在你的畫里,山上孤亭才落日,門前高柳系行舟。在你的夢里,花前花后日復(fù)日,酒醉酒醒年復(fù)年。
有花有酒,才是才子的標配。子畏可知么?千百年來,無論在怎樣的夜里,這世間總有才子在夜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