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如今,吃蟹時,通行的習慣是佐以溫熱的黃酒。而明清時代,蟹席上卻是喝燙熱的白酒,不過那白酒事先用鮮花或者香果長期密封浸泡,涵漾著花香、果香。
《紅樓夢》中就有這樣的情節(jié):湘云在寶釵的參謀下,于藕香榭設(shè)螃蟹宴,黛玉吃了一點螃蟹之后,想要喝口熱燒酒,寶玉便趕緊吩咐丫鬟去燙一壺合歡花浸的酒。在小說此處有脂硯齋批語,感嘆作者曹雪芹依然記得二十年前用合歡花釀酒的往事。顯然,曹雪芹與脂硯齋主人在往昔生活中曾一起有過采摘合歡花釀酒的經(jīng)歷,二十年后,曹雪芹由昔日的真實經(jīng)歷演繹出小說情節(jié),這觸發(fā)了作為讀者的脂硯齋主人的記憶,讓后者倍覺傷感。
傳統(tǒng)上,無論王侯府邸、富貴人家,還是平民小戶,一般都會制“家釀”,買來現(xiàn)成的白酒、黃酒,再以香花、鮮果或者中藥材、冰糖加以泡制,釀就口感軟糯的甜酒,這類甜酒去掉了白酒的烈性以及辛辣口感,更為溫和,飲之不易醉,還有滋補性能。明清時代,因為燒酒驅(qū)寒,設(shè)宴品蟹時,便講究以燒酒制的家釀佐味。
金寄水《王府生活實錄》里就講述,在睿親王府,福晉、格格等內(nèi)眷們都極喜吃蟹,一到螃蟹上市的時節(jié),便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輪流做主人,互相請客。于是,禧春堂(睿王福晉、作者金寄水伯母住處)、余慶堂(作者母親住處)、芝蘭小室(作者姑母住處)次第開宴,一個蟹季,每處能輪上四五次之多。足見,《紅樓夢》中,湘云到賈府作客,卻在大觀園內(nèi)設(shè)宴做東,請賈府主子丫鬟吃螃蟹,確實是清代富貴生活的如實反映。睿王府女眷們的蟹宴總是在下午舉辦,席上還要比賽誰吃得最干凈,因為金寄水的少年時代已是民國,王府內(nèi)的風氣也隨著時代的變革而有所松動,所以輸了的人會出錢到府外的戲院內(nèi)訂包廂,請其他女眷看京戲,這就讓大家都覺得很有興味。在此般小型蟹宴上,伴飲之酒便是睿王府的家釀,分別以桂花、木瓜或佛手等釀成,即桂花酒、木瓜酒、佛手酒之類。
《紅樓夢》的那一筆是一處現(xiàn)實主義的細節(jié),準確反映了當時勛貴群體的流行風尚。
《晚清宮廷生活見聞》一書中,對于慶親王府的一款家釀有比較詳細的記錄。這款王府自制美酒名為“香白酒”,于每年秋天釀造:最好的白酒五十斤,配香櫞三斤、佛手三斤、木瓜三斤、廣柑三斤、茵陳草三斤、綠豆三斤、冰糖五斤,密封在大酒缸內(nèi),題明年月,然后入酒庫靜置。如此年年泡制,依次取飲。這讓人不由聯(lián)想到張岱《蟹會》一文里提到的“玉壺冰”酒。明代著名散文家張岱當年設(shè)“蟹會”招待朋友時,所用的酒品名為玉壺冰,名字甚雅,可惜沒有留下具體配方。猜測起來,應(yīng)該與慶王府的香白酒相仿,以香櫞、木瓜以及冰糖等浸在白酒內(nèi)而成。
在清代盛期,確實存在著合歡花釀酒的做法,是以尚未開放的合歡花連同葉子一起浸在酒內(nèi)而成。此般花酒在上層社會中流行一時,高士奇等文人有詩文加以記錄,因此,《紅樓夢》的那一筆是一處現(xiàn)實主義的細節(jié),準確反映了當時勛貴群體的流行風尚。
白酒泡成的合歡花酒、木瓜酒乃至香白酒等等,不知是否可以算中國傳統(tǒng)的“利口酒(liqueur)”?想來,以洋溢花香或果香的甜酒來陪襯蟹膏蟹肉的獨特鮮味,是值得一試的口感組合。所有這些傳統(tǒng)經(jīng)驗,都有待今人重新發(fā)掘,再加以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