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鸮洞80天

馬超

貓頭鷹，是鸮形目猛禽的俗稱，面形獨特，都長著一個大圓腦袋，臉盤扁平，一對間隔較寬的大眼睛極其醒目，酷似貓臉。它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種類日棲夜出，潛行于夜色中，狩獵各種小動物和撫育后代，白天則藏匿起來養(yǎng)精蓄銳。

剛到北大燕園不久，我就聽說園子里生活著一種我此前聞所未聞的貓頭鷹—東方角鸮（學名紅角鸮）。這種貓頭鷹體型比縱紋腹小鸮還要小巧，整體羽毛呈現(xiàn)為斑駁的灰褐色，跟樹皮很接近，棲息活躍于山地至平原的疏林地帶，捕食各種昆蟲，在樹洞中筑巢繁殖。

起初那幾年，我對角鸮的認知僅停留在聞其聲、未見其身的狀態(tài)。它們的叫聲通常以“嘟～嘟嘟，嘟～嘟嘟……”?三聲為一組，如此循環(huán)往復。直至臨近畢業(yè)，我才有幸一睹其真容。

鸮洞對于追鸮人來說是巨大的福利，找到鸮洞后，不僅實現(xiàn)了觀（拍）鸮自由，也能直接了解它們的食譜、育雛方式和節(jié)律（育雛頻次隨時間變化的規(guī)律），還可以欣賞到難得一見的鸮寶寶。于是尋找校園里的鸮洞成為我今年自然觀察的首要目標。

角鸮對繁殖樹洞的選擇并不苛刻，啄木鳥舊洞、斷枝洞、裂洞等都有可能作為繁殖巢。校園里老齡樹眾多，僅鏡春園中的各式樹洞就難以計數(shù)，況且校園里的角鸮數(shù)量非常有限，估計不會超過4對。

逐一監(jiān)測每個樹洞不現(xiàn)實，我在資深鳥友陳老師的幫助下制定了尋鸮洞策略，優(yōu)先尋找藏在樹上休息的角鸮，然后再觀察附近的樹洞。因為在繁殖季節(jié)親鳥都會待在巢周圍，附近的某個樹洞應該就是它們的繁殖巢。根據(jù)往年的觀察，雌雄親鳥在4月結(jié)成配偶，至6月底可見出巢的鸮寶寶。4月中下旬雄性角鸮急于劃定自己的領(lǐng)土范圍和尋求配偶，因此這段時期是它們鳴唱的高峰期。到了5月，夜晚鳴唱的頻率會明顯降低。于是，4月下旬我們就開始了尋鸮洞行動。

【4月23日】深夜，將近23點，我騎車經(jīng)過鏡春園，聽到社會工作研究中心院子前的大楊樹上角鸮唱得正起勁兒。我停車尋找，光線過于暗弱，且鸮聲已止，未發(fā)現(xiàn)角鸮蹤影。停留片刻后，突然有個黑影朝北飛去，正當我思考它是什么生物之際，又一個黑影快速振翅，追隨第一個黑影而去。原來這對角鸮剛剛就站在一根毫無遮擋的枯枝上。第二天我們又到附近搜索，卻一無所獲。

【5月10日】為了增加邂逅角鸮的機會，每天晚上游完泳，我都會從校園西側(cè)一條曲折的林蔭小路回辦公室。一路上緩慢騎行，側(cè)耳細聽附近可能出現(xiàn)的鸮啼聲。這天夜里大概9點半，13號家屬樓前有鸮聲傳來，我快速騎過去，聲音一下子變得輕柔不少，聽起來顯得很遠，仿佛是從湖對面的朗潤島上傳過來。我有些疑惑，難道剛才聽錯了？我繼續(xù)待在原地打量四周，猛然注意到離我很近的柳枝上站著兩只黑影，彼此緊靠、舉止親昵。哇，那是一對角鸮！我興奮地掏出手機打算拍下它們秀恩愛的剪影，其中一只忽然展翅起飛，呈一定角度向下俯沖，從我頭頂滑翔而過，落到后面的桑樹上，把我夾在中間，仿佛在向我示威，表達不滿。這時那只待在原地的角鸮又發(fā)出了剛剛那種悠遠的叫聲，由于聲源近在眼前而非遠方，看來剛才我被這叫聲欺騙了。我不忍再打擾它們約會，悄悄離開了。后來從書中了解到，這種叫聲其實是它們的偽裝策略，造成一種它們在遠處的假象，從而躲避天敵或者偷襲入侵者。

【5月11日】傍晚吃飯時，我把昨夜的故事分享給了一起追鸮的小伙伴們，我們一致認為13號樓附近可能會有鸮洞，決定飯后一起去那碰碰運氣。天色漸晚，我們仔細打量著枝葉間的每一簇暗影，路燈亮起后，東邊沿湖的柳樹上突然傳來鸮聲，離我們20米左右，是一對角鸮！其中一只異常活躍，正在四周邊飛舞邊捕獵；另一只則站立于樹梢高歌，享受伴侶獻來的殷勤與饋贈。我們看到活躍的那只（可能是雄性）在樹木間穿梭，或是吊在垂柳枝上“蕩秋千”，或是翻找樹干斷枝凹陷里隱藏的昆蟲，還飛上13號樓頂層，用爪子扒住空調(diào)機排水孔的邊緣，同時翅膀展開，使身體緊貼墻面，腦袋探入洞中一窺究竟。它們的活動中心慢慢向西移動，最終來到了昨晚的位置附近，看來應該是同一對，這意味著附近有鸮洞的概率又增加了，令我們振奮不已。暮色漸濃，周圍景物變得昏暗不清，也不想過度打擾它們，我們決定明日再戰(zhàn)！

【5月12日】下午，下了一場雷陣雨，臨近傍晚雨過天晴。19：00左右，我們在昨晚發(fā)現(xiàn)角鸮的13號樓東側(cè)就位，太陽剛剛沉入地平線，周圍景物尚且清晰，按陳老師的策略，我守在角鸮昨晚出現(xiàn)的位置，陳老師在我東側(cè)十幾米的馬路邊，小丁同學負責最東側(cè)的區(qū)域。

一場雨過后，地面濕漉漉的，天色愈加暗淡，感覺有些濕冷。我們緊盯周圍的一切響動，任何飛過樹間的黑影，無論是剛睡醒的蝙蝠，還是歸巢的倦鳥，都讓我們精神振奮。

觀察持續(xù)到天色徹底黑透，我們連個鸮影都沒看到，亦未聞一聲鸮啼，有的僅僅是湖面上空不停盤旋的夜鷺，以及楊樹上灰喜鵲的吵鬧聲。大家都蠻失望的，陳老師猜測它們可能挪到別的地方避雨去了。

不過最東側(cè)的小丁同學站在科維理樓門口的左側(cè)，還是有些額外的收獲。去年春天，我們發(fā)現(xiàn)一對大斑啄木鳥在門前的柳樹上鑿出一個樹洞，她在蹲守的時候看到有大斑啄木鳥反復進出那個樹洞，最后兩只成鳥全都鉆入洞中就寢，樹洞中還傳來“啾啾啾”的叫聲，貌似是幼鳥發(fā)出的。在之后的日子里，我開始每天留意這個洞。

【5月16日】上午北大綠協(xié)正在鳥類調(diào)查的同學發(fā)消息：在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東側(cè)的柏樹上發(fā)現(xiàn)一只東方角鸮。中午我過去，看到它站在柏樹橫枝靠近主干的位置，羽色偏暗，幾乎與周圍的樹皮融為一體，像極了一段木頭樁子，所以很難被發(fā)現(xiàn)。一旦有人靠近，它會豎起雙腳并將全身羽毛收緊，使自己變得更像一段樹枝。這只角鸮成為接下來故事的主角，為了便于后續(xù)描述，我給它取名為“鸮哥516”。

【5月25日】?今天身體有些發(fā)熱，本打算不尋找鸮洞了。然而在路過鏡春園的社會工作研究中心時，忽聞西側(cè)的林子里傳來灰喜鵲和喜鵲的報警聲，這意味著可能有猛禽或者其他驚喜在那里！我把自行車停在路邊，悄悄走過去，報警聲很快停止了，我并未看到什么。隨后路東側(cè)又傳來大斑啄木鳥的叫聲，我看到它好像在跟什么東西打架，對手可能是灰喜鵲或者烏鶇；此時我眼前是一根粗大的柳樹側(cè)枝，當將視線聚焦時，我注意到側(cè)枝上長著一塊“殘留的斷枝”，看起來很突兀，又瞄了幾眼，我猛然間意識到那是一只角鸮的剪影，在墨藍色的夜空背景下，顯得格外清晰。我站在樹下與之對視，其頭上的兩撮耳羽直立起來，表明它有些緊張。忽然它的身體縮入樹干之中，這意味著它身旁必然有樹洞！我調(diào)整觀察角度，果然發(fā)現(xiàn)那里有個近圓形的洞口，這應該就是我夢寐以求的鸮洞了吧！灰喜鵲的報警聲不愧是開啟寶藏的密碼！我立即將喜訊分享到追鸮微信群里，興奮得手在顫抖，打字都不利索了！

【5月27日】傍晚獨自吃過飯，買了一杯咖啡站在社會工作研究中心籬笆小院較為隱蔽的位置，透過樹葉間隙遠距離觀察那個鸮洞。這是一個角度近乎朝天的斷枝形樹洞。那里原本是側(cè)枝分杈的地方，其中一杈被風折或修剪后，真菌和雨水從斷口處向內(nèi)腐蝕木質(zhì)部，最終導致樹洞形成。厚生的一層韌皮組織將洞口邊緣包裹，使其看起來光滑圓潤。有趣的是，這個洞距離鸮哥516棲息的柏樹很近。

夜色恣意蔓延，宛若一塊黑沉沉的幕布迅速拉開，隔壁的鸮哥516唱起了小曲兒，它站的柏樹就在路邊，不時有行人匆匆而過，但無人留意它的歌聲，仿佛彼此身處兩個世界。這個傍晚一無所獲，我內(nèi)心有些許動搖，開始懷疑那是否是鸮洞。臨走時我看了一眼鸮哥516，它已經(jīng)跳到更外側(cè)的枝條上，正在梳理自己的羽毛。

每次外出我都會特意從那里經(jīng)過，順路觀察一下洞口；也曾花時間專門蹲守拍攝，把相機架在樹下，自己隱蔽起來，用手機遠程控制拍攝，但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動靜。我的耐心逐漸被消耗殆盡，越來越覺得那就是個普通樹洞，只不過是碰巧有只角鸮鉆進里面藏身被我看到罷了。后來我不再對其進行觀察，直到一個夜拍蝙蝠的人出現(xiàn)。

【6月16日】?夜里臨近11點，我騎車前往西門，打算坐公交回家。經(jīng)過社會工作研究中心時，看到路邊一個人守在三腳架旁，上面固定著長焦鏡頭，鏡頭焦距已拉到最長，對準的正是那個我?guī)缀醴艞売^察的鸮洞，機身上的遙控快門指示燈閃爍不停。他肯定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東西，才會對著那個樹洞拍攝，絕不是巧合。我心底疑惑劇增，同時也燃起了希望，如果他的目標是角鸮，也就意味著那是個貨真價實的鸮洞。我立即停下車，走上前詢問他拍得怎么樣了，并站在旁邊觀摩，果然很快有一只角鸮從東邊展翅滑翔而來，掠過我們頭頂上空，落到了西側(cè)的樹枝上，繼而又飛向南邊，但沒有飛遠。

借助微弱的路燈光，我看到有一只角鸮頻繁地穿梭于周圍的樹影中，似乎在暗中觀察我。我登上路東側(cè)的土丘，這里的觀察角度更佳，可看到整個洞口被路燈照亮。深夜的清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與蟪蛄的群鳴一樣，都是一陣陣的，遠處忽然傳來腳步聲，原來那個人又回來了。他站在鏡春園土堤的入口處遠遠地看了看我，然后又離開了，鬼鬼祟祟像做賊一樣。

后來我移動到社會工作研究中心門前的臺階上，離樹洞更遠一些，希望盡量不打擾它，我唯一的目標是看到它進洞，然而一無所獲，除了一只覓食的“黃大仙”從我身前的草叢中穿過。

我被迫又來到樹洞下觀察，它還是在周圍不時地飛來飛去，但相比之前離我更近了。其間它落在一根裸露的樹杈上仔細觀察我，距離不到3米，貌似不怎么害怕我了；還俯沖到地面抓捕趨光的飛蛾，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它發(fā)出的鳴叫聲比平時小很多，顯得輕細寥遠，類似的鸮聲我之前遇到過，目的是造成一種本體在遠處的假象，因為我是闖入它領(lǐng)地的入侵者。它一直在周圍徘徊，就是不入洞，距離最近的一次是飛到了樹洞上方的柳枝上。每年6月下旬是鸮寶寶出巢的時期，當下應正值它們的育雛關(guān)鍵期，按理說應該頻繁進出樹洞才對，而且另一只一直沒有出現(xiàn)，難道那是個偽洞？實在令人費解。

我從晚上11點一直觀察到凌晨1點才離開，此時已無公交，只能打車了。我坐在出租車后座，一路上回味著剛才看到的一切，今夜收獲頗豐！眼下臨近鸮寶寶出巢的時期，所剩時間不多了。

【6月17日】吃過晚飯，我又來到樹洞下，嘗試尋找昨夜的樹洞主人及其伴侶。我登上樹洞所在大樹后面的土丘，那一帶野草和灌叢恣意生長、密密層層，平日里罕有人至，是藏身的絕佳之所。果不其然，土丘另一側(cè)的半山腰上有一只角鸮，背對著我，立在一根裸露的橫枝上，距地面只有一人高。它聽到響動后，在身體不動的情況下，腦袋一下子扭轉(zhuǎn)了180度，瞪大眼睛盯著我，同時羽毛收緊，身體更為僵直，假裝自己是樹枝。

這只角鸮羽色偏黑，跟附近的鸮哥516很像，而且后者今天不在原來的位置，難道是同一只？我掏出手機隨便拍了一張，便離開了。

對于那個樹洞，我們一直堅守到6月下旬追鸮季結(jié)束，但沒有等到任何奇跡出現(xiàn)。后來我們推測那確實是個鸮洞，只不過是沒有繁衍后代罷了，所以今年還是有收獲的。

【鸮哥516的樹洞】陳老師認為那個樹洞就是鸮哥516的。在讀過貓頭鷹相關(guān)書籍后，我非常贊同他的觀點。求偶開始之前，雄鳥會先尋找適合配偶產(chǎn)卵的樹洞，一旦找好，周圍也就變成了其領(lǐng)地，并且白天選擇在樹洞附近棲息。之后的夜晚，雄鳥會在自己領(lǐng)地內(nèi)邊飛邊鳴，用歌聲吸引雌鳥。如果有雌鳥循聲飛入其領(lǐng)地，基本意味著同意相親見面，此時雄鳥會故意飛到巢洞附近炫耀自己的“房產(chǎn)”。如果雌鳥中意它，就會親自進洞探查。一些雄鳥既有魅力，挑選的樹穴又好，可以很快配對，夜里的鳴聲也就停止了。

這樣看來，該樹洞應該是鸮哥516為追求配偶而選擇的“婚房”的推測就十分合理了。首先，白天的時候樹洞附近的區(qū)域被我們掃視過無數(shù)次，鸮哥516是唯一的常駐客。其次，6月16日的那次深夜觀察也只有一只角鸮。地盤是雄鳥最重要的財產(chǎn)，它們會不遺余力地守護。當時我站在樹洞下，屬于入侵者，鸮哥516才會在我周圍飛來飛去。6月中旬已是角鸮的育雛高峰期，顯然它今年沒有脫單成功，但依然堅守著自己的領(lǐng)地。樹洞的選擇深刻影響著角鸮的相親成功率，說實話那個樹洞的“戶型”和“地段”都不太好，洞口雖然夠大，但角度近乎朝天，下雨時容易灌水；?樹洞位置比較暴露，長在光溜的枝干上，周圍無枝葉掩映，下方又恰好是一條石板小路，不時有行人和自行車經(jīng)過，路東側(cè)有路燈，入夜后洞口被燈光照亮。這或許是它今年繁殖失敗的主要原因。7月初，鸮洞所在的樹干被園林砍掉，因為內(nèi)部大部分已經(jīng)腐爛中空，有折斷墜落的風險，所以位于路邊的繁殖樹洞還是且看且珍惜吧，說不定哪天就消失了。

角鸮對領(lǐng)地有著很高的忠誠度，一些個體會年復一年地返回到同一片領(lǐng)地。希望鸮哥516明年能找到一位漂亮的鸮太太，生一群鸮寶寶。

【尾聲（7月8至12日）】進入7月，今年出生的鸮寶寶基本全部出巢。我們的觀察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只能期待明年了。8日下午，一位園林的朋友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們在西門的老銀杏樹上發(fā)現(xiàn)一窩角鸮。我火速趕赴現(xiàn)場，原來一位工人在銀杏樹下用割草機割草時，巨大的轟鳴聲驚擾到了樹上棲息的一家角鸮，本來待在一起的它們受驚嚇而分散開，但都還在那棵樹上。這一家子包括兩只成鳥和四只幼鳥。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幼鳥仍需父母喂食，直至羽翼豐滿，能夠獨立捕食為止。今年雖然沒有找到繁殖成功的鸮洞，但在繁殖季尾聲能有幸遇見它們，可謂是莫大的安慰了。

這個角鸮家族所棲的老銀杏樹，生得飽滿雄壯，屬于一級古樹，已有超過310年的歷史。樹旁屹立著高大莊嚴的華表，連日來這些小家伙（一家6口）日夜棲身于此，宛若遠古圣域的守護靈獸，為這里濃郁的古典園林氛圍錦上添花。

責任編輯：樸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