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神子
明·劉基
城頭吹角夜沉沉,有棲禽,出疏林。沖落滿庭珠露,滴衣襟。身在吳江家在越,南北事,兩關(guān)心。人生莫遣二毛侵,病相尋,老骎骎。謾好青山、綠水懶登臨。千古鐘期今已矣,空慘愴、對瑤琴。
洪武六年(1373)七月,胡惟庸、吳云沐等朝臣編造“淡垟王氣墓事”構(gòu)陷詞人劉基,切中了明太祖朱元璋心病,但憑借此前詞人對朱元璋的虔誠輔佐,以及君臣之間的相互信任關(guān)系,并沒有治罪于詞人,僅僅是奪其俸祿,以警示詞人而已。此時此刻,詞人感覺到君臣異志已經(jīng)微顯,內(nèi)心十分恐懼,自知冤屈無處可伸,于是第二年以垂暮之身入朝南京,引咎自責,以謝不治罪的恩典,居南京等待寬恕,不敢返鄉(xiāng)回家。本詞《江神子》就是在南京等待寬恕期間所創(chuàng)作的詞作之一。
上片首句“城頭吹角夜沉沉,有棲禽,出疏林”和二句“沖落滿庭珠露,滴衣襟”,寫詞人在庭院里深夜未眠。那是一個寂寞無聲的深夜,詞人在明初南京的某庭院里,或坐、或緩步于疏林之下,表現(xiàn)得忐忑而憂心忡忡,一直無眠。忽然間,從城頭邊上傳來高亢的報時“吹角”,驚起一群棲息禽鳥,沖出“疏林”,搖落樹梢露珠無數(shù),灑滿了整個院子,當然也落到了詞人的“衣襟”。三句“身在吳江家在越,南北事,兩關(guān)心?!敝笔阍~人心聲。按吳江流域位于蘇南地區(qū),又詞人入朝待恕的地點是蘇南地區(qū)的南京城,因此“身在吳江”中的“吳江”一詞應理解為明初南京城;另外,詞人入朝謝恩前居家于家鄉(xiāng)南田,在地理歷史上,南田曾經(jīng)歸屬于越,故“家在越”里的“越”字應理解為詞人家鄉(xiāng)南田較為合適,從地理位置來看,南京在南田的北方,它們是南北關(guān)系。不眠的深夜,詞人被露珠滴落出了思緒,思索因建議建設(shè)淡垟巡檢司事被誣陷成“淡垟王氣墓事”,從原來“清風明月總贏余”的南田菜園生活跌至現(xiàn)在滿身誠恐的南京等待寬恕生活,每每“關(guān)心”這“南北事”,已是身心俱疲。
下片首句“人生莫遣二毛侵,病相尋,老骎骎?!睂懺~人衰老極速。據(jù)《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杜預注:“二毛,頭白有二色”來理解,詞中“二毛”一詞是指頭發(fā)斑白,說明年事已高。在心身俱疲的摧殘下,年事已高的詞人身感各種疾病相繼侵蝕身體,衰老“骎骎”。二句“謾好青山、綠水懶登臨?!睂懺~人因衰老加速,對南京一帶的“謾好青山、綠水”提不起興趣,懶得游歷。第三句“千古鐘期今已矣,空慘愴、對瑤琴”則是詞人感慨君臣異志后的晚景凄楚憂傷?!扒Ч喷娖凇笔侵浮安罏殓娮悠谄魄俳^弦”的典故,伯牙,也作伯雅,春秋戰(zhàn)國時楚國人,精通琴藝;鐘期,即鐘子期,春秋時期楚國人,是伯牙的知音。列御寇《列子》記載:“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子期死影戶譽,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后以“千古鐘期”比喻互為知音的人或知音者,詞里“千古鐘期”是指被構(gòu)陷前,詞人與朱元璋的相互信任和理解。遭構(gòu)后,詞人赴京謝不罪之恩,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輔佐成就帝業(yè)的知音——明太祖朱元璋,現(xiàn)在是峻歷而冷漠,忽想“伯牙絕弦”事,頓感君臣信任和理解一去不復返,深夜里面對瑤琴,不免產(chǎn)生了莫名的苦澀和凄楚。
回首全詞,年老體衰的詞人在南京庭院里誠惶誠恐,整夜不眠,身體又每況愈下,思索“千古鐘期今已矣”,感慨君臣信任和理解一去不復返,足見雷克丑《劉基<寫情集>:從戎后的心旅歷程》所言“遭構(gòu)赴京,多寫君臣異志,等待赦免”等語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