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和她的“貢格爾草原”

王慧俊

清澈透明的天空，陽光明媚和諧，不經(jīng)意間透過薄薄的云層，化作縷縷金光，灑滿大地。遼闊無邊的貢格爾草原，像一塊天工織就的綠色地毯，行走在上面，柔軟而富有彈性的感覺非常美妙。

一切都是嶄新的。風，綿綿的，柔柔的，輕輕吹來，像在撫摸，又像在親吻，那股清香，讓你有種說不出的愉悅；草，青翠欲滴，濃碧芬芳，纖細的腰身，笑望著藍天，是那么的謙卑可愛。

早先我對貢格爾草原的認識很膚淺，不就是一個寬闊的草場上有點牛羊，春天草地嫩青，冬天一片枯黃嘛。結(jié)果我錯了，到現(xiàn)場一看，這里美極了，是一個集自然風光、民族風情、人文景觀、名勝古跡于一體的旅游觀光勝地。蒼茫的大地上，彎彎曲曲的查干突河、貢格爾河、耗來河像戴在草原上一條條美麗的項鏈，把草原點綴得如詩如畫。

臺灣著名作家席慕蓉，從未見到過自己的家鄉(xiāng)。1989年不惑之年的她第一次飛到內(nèi)蒙古，讓心中藏了40多年的鄉(xiāng)愁如火種般燃燒起來。她長跪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深情地親吻著河邊的土地，淚流滿面，于是寫出了“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情感濃郁的詩句。她在一篇日記里做了這樣的描述：“藍天上云朵如塊狀群列，第一次看到那么整齊的云朵，那么干凈的草原，我心蕩漾，如醉如癡。”

貢格爾草原是距離我家鄉(xiāng)最近的草原。平時，我外出開會，別人聽說我來自于內(nèi)蒙古，伸著大拇指羨慕我整天吃手把肉喝馬奶酒；羨慕蒙古歌的長調(diào)那么悠揚動聽；羨慕蒙古人性格豪爽，熱情好客。1983年，我的一個短篇小說在云南獲獎，我去領(lǐng)獎時，一位評委老師和我說：一看你的文章，就知道你是大草原上的一個彪悍的蒙古族小伙。”我聽完，感到很是欣慰自豪。2014年，我在北京開會，中國散文學會的秘書長紅孩先生和我說：“你住在內(nèi)蒙古，一定要挖掘宣傳好草原文化，草原文化是綠色的，很有生命力。草原的文學離不開草原文化，草原文學是草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一個秘密：“草原上的馬蹄坑里藏著很多很多民族故事，故事就像蒙古人的長調(diào)那樣，很動情、很特色。你看《草原英雄小姐妹》《狼圖騰》《成吉思汗》等，不都是發(fā)生在大草原上的故事嗎？”

到了貢格爾草原，我要完成一個夙愿。有個故事令我很感動也很難忘。故事的主人公是個女性，經(jīng)一個文友做的介紹，但我倆從未謀過面。后來我倆加了微信，她告訴我她的網(wǎng)名叫“云杉”，住在貢格爾草原的東北部，那里有一片珍稀的紅皮云杉林，是世界上僅有的兩處紅皮云杉之一，有“神樹”和“活化石”之稱。

紅皮云杉喜歡在潮濕的環(huán)境中生長，具有很強的耐腐蝕性，一年四季都是綠色，樹形優(yōu)美，樹枝和樹葉茂密，尤其是樹頂?shù)男螤钕駛€寶塔。

“你的理想是要做一棵樹形優(yōu)美的云杉？”我開心地問她。

“是的。我是學音樂的，大學本科畢業(yè)后，學校認為我很有培養(yǎng)前途，保送我讀研究生，可我想到父親為了建設(shè)長著云杉林的這片草原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我要承擔起父親未完成的事業(yè)，做一棵挺直腰身，一年常綠的云杉來報答父親?！?/p>

“人，最可貴的是有一顆感恩的心?！?/p>

云杉為了讓我相信她，把在草原上拍攝的很多照片發(fā)給我，包括她在紅皮云杉林前騎著馬的照片。她說，父親就埋在紅皮云杉林里，她每天騎著馬揮動著鞭兒都在紅皮云杉林周圍放歌馳騁，有種說不盡的思念。

不難看出，云杉對大草原太眷戀了，每一塊草場，每一條河流都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她說她熱愛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那里埋著世世代代的忠骨，流淌著祖祖輩輩的血液。她難忘在草原上結(jié)識了無數(shù)朋友，包括蒙古國、俄羅斯、韓國和烏克蘭的。去年，一位蒙古國叫塔拉的姑娘來到貢格爾草原，是她做的接待。那位姑娘聽說她叫塔娜，和自己僅差一個字，說什么也要拜她為自己的姐姐。塔拉說她的祖輩幾代人都曾生長在貢格爾草原上，她的身上永遠流淌著貢格爾草原的血液，她很早就向往著回到這里安個家，把根深深扎在草原上。塔娜和塔拉在紅皮云杉林前舉行了隆重的結(jié)拜儀式。塔娜贈送給塔拉妹妹一株“紅皮云杉”樹苗和一盒音樂專輯做紀念，那盒專輯里就有她歌唱草原的歌曲。那天塔拉跪在敖包四周磕頭，祭祀在這里生活過的先輩們。

青青的草地上，一座座蒙古包宛如粒粒珍珠在閃閃發(fā)光，更仿佛是在碧綠草原上綻放的一朵朵白蓮花。一群群牛羊無憂無慮地吃著有很多中藥材的牧草，毛色格外光亮，每一根毛尖都冒著油星。特別是那些被碧綠的草原襯托得十分清楚的黃牛、花牛、白羊，紅馬，在太陽照射下就像繡在綠色緞面上的彩色圖案一樣美。

突然我萌生了一個想法，五月的草原嫩枝舒展，新葉舞動，是一年中最清爽、最生機、最美麗的季節(jié)，這里既沒有車水馬龍，也沒有鬧市的繁華；既沒有剛?cè)氪簳r的料峭之寒，也沒有盛夏時的炎炎浮躁，何不靜悄悄地在草原上轉(zhuǎn)上幾日，好好練一練自己的腳力、眼力、腦力和筆力，寫出幾篇贊美草原的文學作品呢！

意想不到的是，當我乘車路過一個蒙古包前，一位六十多歲穿著蒙古族服裝的阿媽在向我招手。我趕緊停下了車子。阿媽熱情地走上前問我買不買牛肉干和奶茶？我笑笑謝絕了。阿媽說，不買沒關(guān)系，下車坐一會吧，吃點喝點不要錢。

熱情的阿媽令我很感動。蒙古包前收拾得很干凈，一位臉色很陽光，穿著白色半袖的20多歲小伙，在為一只小牛犢梳理著身子。小牛犢也就幾個月大吧，很順從地接受著他的服務(wù)。百十來斤的小牛犢身上白一塊黑一塊的，好像穿著件花棉襖。阿媽看我下了車，忙進蒙古包里給我拿出一個皮墩坐，為我斟上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并拿出了一條條紫紅色的風干牛肉讓我品嘗。阿媽不停地看著我微笑，額頭上辛勞的皺紋全部舒展開，耳邊幾根白發(fā)經(jīng)太陽照射顯得很亮，我忙拿出相機為阿媽拍攝了幾張照片。年輕小伙看見我的車子上標著新聞采訪幾個字，輕聲和阿媽說肯定是報社或電視臺來采訪姐姐的。阿媽和我說她的女兒塔娜會搞創(chuàng)作，不但寫歌詞，還寫詩歌和小說呢，你認識她嗎？我搖搖頭說不認識。年輕小伙馬上接過話茬說，“你說塔娜他肯定不認識，說云杉估計還差不多?！薄笆裁?，云杉？”我害怕聽錯了名字，驚奇地追問了小伙一句：“她是草原上的歌手嗎？”“是的是的，那是我的女兒，她的歌唱的很不錯的?！卑屌d奮地看著我。不知啥功夫，那位小伙悄悄給云杉打通了電話。他忙拿著手機走到我的跟前讓我接電話。云杉一聽是我，嗔怪是突然襲擊，提前沒和她打個招呼。她說一會兒就趕過來見我。

年輕小伙不再為小牛犢服務(wù)了，忙從蒙古包里高興地為我搬出奶茶桌，擺上炒米、奶酪和蒙古果子讓我吃。阿媽指著他告訴我說，這是她的兒子，正在山東讀大學，學校放暑假回來幫幫忙。

喝著醇香的蒙古奶茶，吃著草原上純綠色食品，心里很是感慨。這時，有三個牧民騎著摩托車來到了蒙古包前，摩托車上都插著一面小紅旗，上面寫著草原巡邏隊。他們看我開著新聞采訪車來的，身上還背著一個照相機，一定是來采訪的，于是，圍坐在我跟前，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起了云杉的故事。

“記者同志，原來這片草場是高低不平的一片黑鈣土，大小沙丘有一千多個，整天風沙滾滾的，寸草不長。當時我們蘇木有個政策，誰治理誰受益。其實，云杉家離這里很遠，是她阿爸最早帶頭動員了我們嘎查三戶牧民來這里的，投資了三十萬元，成立了草原綠色發(fā)展合作社，他是社長。可沒過一個月，社長在一次騎馬為推土機運送柴油途中，不慎出了事故，唉！”說話的是三個牧民中年齡較大的那位。

“要看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今天了。社長去世后，我們幾家牧民拆了蒙古包準備散伙回家，結(jié)果云杉回來了。這姑娘胸脯一拍說，錢和人都不是問題，我們需要的是艱苦奮斗、不忘初心的精神。云杉整整跑了一個半月，聯(lián)系了同學又聯(lián)系老師，借回了五十多萬元，隨后動員了十幾家嘎查的貧困戶來這里和我們一起開墾草原。租用了四五臺機械平整沙丘，深翻土地，然后購買草籽，開墾草場。她和我們一起早晚都頂著星星干活，天天跟個土人一樣，真是一天半斤土，早上不吃晚上補啊。”一位矮個子稍胖一點的牧民說。

“為了建設(shè)這草原，云杉研究生都不讀了，高低要完成阿爸未完成的事業(yè)，我們一致選舉她當這個合作社的社長，她阿媽當顧問。一個女孩子家，從春到秋，從山這頭跑到山那頭，今天跑畜牧局，明天跑草原站，身子累瘦了，臉曬黑了，五萬多畝沙地不知留下了她多少個腳印，做夢也沒想到四五年的時間會長出這么好的綠草，讓我們有了牛羊一大群，徹底脫貧致富了?！闭f話的中年牧民有四十五六歲，語言表達能力很不錯，大學生小伙叫他表舅。

阿媽從坐著的一個舊馬鞍上站了起來，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淚水說：“云杉的阿爸是個老共產(chǎn)黨員。他說咱富裕了不能眼看著幾個好哥們貧窮下去，我要帶領(lǐng)著他們?nèi)ゲ菰戏?，可沒承想他……”阿媽這么一說，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阿媽哭泣著說，“他沒有福啊，我女兒和這些人都給他輸了血，可三四天還是沒有搶救過來。”

“云杉這姑娘真沒白上了一回大學，為了建設(shè)這片草原，她推遲了幾次婚期，三十多了才結(jié)婚?，F(xiàn)在別看她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了，可她舍小家顧大家，一心想讓我們這些人過上好日子，其實她心里有多苦，偷著流了多少眼淚我們都知道，說起我們這里的困難，真比《西游記》里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還要難。”最先發(fā)言的那位牧民抽著煙說的幾句話，打破了現(xiàn)場的寂靜。

大學生小伙忙給我們每一個人端過來一杯奶茶，叫阿媽坐回到馬鞍上休息一會兒。阿媽沒有坐下，很是抱歉地和我說：“記者同志，我感覺很是對不起我的女兒云杉，保送她讀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都來了，她拿著通知書整整一夜沒有合眼，我勸她上學去念吧，家里有我呢，別惦念。最后云杉到底選擇了留在草原上?，F(xiàn)在我們合作社的社員由三戶發(fā)展到十五戶了，每一家的牛羊馬年年跟刮風一樣地增長，家家都值個三五百萬了?！卑屨f著說著又哭泣起來。大學生小伙忙攙扶著讓她坐下說。阿媽總感覺沒有說完，提高著嗓門走到我跟前說：“我們這個合作社很有特色，是前年成立的旅游接待處和食品銷售處，實行的是統(tǒng)一管理，按勞取酬，上個月又成立了草原生態(tài)巡邏隊，這不，他們這幾個人都是巡邏隊的隊員。”

聽著大家激情的介紹，我的心里如開鍋般地熱，感覺云杉這個女同志很不簡單，這是一部多么鮮活的草原人民生活的奮斗史啊，太值得宣傳歌頌了。心潮澎湃的我，分別給老阿媽、大學生小伙和幾個牧民兄弟拍了幾張片子，決定到他們幾個蒙古包去看看，仔仔細細了解一下這個合作社每一個馬群、牛群和羊群的發(fā)展狀況，挖掘一下在它們奔跑的蹄坑里，究竟還珍藏著草原上多少個感天動地的故事。

三位牧民紛紛指著草原上的羊群、牛群和馬群說，那都是他們合作社的財富，每個家庭都留有一本草原發(fā)展的賬本，邀請我去他們蒙古包里好好嘮一嘮。

我們正要走，看見遠處綠綠的草地上，有一個紅色的圓點越來越大。大學生小伙說是姐姐回來了。果真，眨眼個功夫，云杉來到跟前。我吃驚地看著她那副消瘦的身板，臉色比傳給我的照片要黑一些，但不失俊俏，特別是臉頰上那兩個淺淺的酒窩，笑起來陽光燦爛。她腳上那雙紅色蒙古長靴油亮亮的，配上白色絲襪將修長美腿呈現(xiàn)了出來。黑色的長發(fā)披肩，略施淡粉，一身淺紅色的蒙古服裝很有特色，上面鑲嵌著綠色和藍色組合的花紋，給人一種優(yōu)雅的感覺。她騎著那匹棗紅色的馬，很守紀律地站在那，高揚著驕傲的頭顱，不停抖動著挺立的鬃毛。紅色的衣服，紅色的馬，我很羨慕地看著眼前這位紅色的“云杉”。

她緊緊地和我握手。她說她的蒙古族名字叫塔娜。蒙古族女性的名字，都鐘情于星辰，或者自比于花草樹木，或者偏愛于珠寶玉石，塔娜翻譯過來就是月亮的意思。

那天晚上，受云杉邀請，我參加了蒙古國游客在達里諾爾湖邊舉辦的篝火晚會。場面很開心，微風吹來，花香、草香沁人肺腑。熊熊燃燒的木火，照亮了整個舞場和人們的臉龐。雖說人員來自于兩個國家，但和一家人一樣親熱。本來不會跳舞的我，也激情地跟隨著他們甩手舞姿。人影飄動，歌聲悠揚，火花噴射，驚得達里諾爾湖的天鵝們也跳起舞來，在不停地鳴叫著。跳完舞，我本想和云杉好好聊聊草原上我的所見所聞，聊聊她的生活，可惜，不勝酒力的我餐桌上喝的有點超量。蒙古國那位叫塔拉的姑娘就坐在我的跟前。她和我說中國有位叫艾青的詩人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她說她熱愛草原，她的根就在草原上。她走過了很多國家的山山水水，可哪里也美不過遼闊的大草原。這次她帶著十多個朋友來貢格爾草原，他們都是草原的后代，下個月，這幾個人來草原就不走了，扎根這里投資發(fā)展畜牧業(yè)。塔拉說，她永遠不會忘記云杉姐贈送給她的那株云杉，現(xiàn)在已經(jīng)栽在她家門前的路邊，她要讓人民知道，云杉代表著中蒙兩國人們的深厚友誼，是萬古長青的象征。

遺憾的是，第二天我沒有見到云杉。聽說她一早就陪同客人們?nèi)ツ瞧t皮云杉林了。在我的床頭，放著一篇稿子。云杉微信告訴我，《遠去的鴻雁》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上個月才完稿的。

……

那天一早，她出門要去阿媽家里看看。昨天出生的那十幾只羔羊，讓她擔心得一夜未眠。誰知老天發(fā)了什么脾氣，傍晚的太陽毒辣辣地熱，綠綠的小草像受了煎烤，有氣無力地低著頭，花兒打著卷。不一會個工夫，幾片黑云升起，頃刻間，草原上電閃雷鳴，風夾著雨，雨裹著風狂吼起來。接著，暴雨像撒豆子般下起，僅僅幾分鐘，阿媽的羊舍全部進了水。舍內(nèi)一百多只羊，像躲避著野獸一樣緊緊聚攏在舍內(nèi)一角。阿媽擔心剛剛出生的十幾個羔羊性命難保，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們搶救出來。就在這會兒，云杉帶著合作社的幾個社員趕到了，可沒想到平時很熟悉他們的羊群此刻卻陌生起來，兩只公羊圓睜著眼睛不停地向人們發(fā)出怒吼，十幾只羔羊被羊群緊緊圍在里面，不準人們靠近半步。

那一夜，云杉帶領(lǐng)著幾個合作社的社員走東家跑西家地查看，到底沒有讓一家牧民的財產(chǎn)受到損失。

第二天，整個草原像沉睡過去一樣肅靜，唯有天空上幾只大雁在云杉家的上空來回盤旋，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幸，撕心裂肺地鳴叫著。

云杉急忙走出蒙古包要到馬棚牽馬去阿媽家。突然，草叢里有個白色的東西在蠕動。她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一看，原來是一只大鳥躺在那。長長的腿呈淺黑色，喉、頰和頸部呈暗褐色，頭頂上有一抹箭頭樣的紅色。白色的羽毛很好看，帶著亮閃閃的花紋。大鳥的一只翅膀受了傷，不停地往外流著血，草叢被浸濕了一大片。

她忙蹲下身查看鳥的傷情。不知道鳥叫什么名字，體重足有二斤多。大鳥的兩只眼睛跟黃豆粒般大，長長的黑色嘴巴一張一合。

她忙回到蒙古包里，端來了一盆水讓鳥喝。她知道，水是生命的源泉。大鳥很有靈性，抖抖身子把長長的嘴巴伸進盆里，循環(huán)往復(fù)地張開又合上。此刻，她兩眼濕潤了，想到了自己曾喂過奶的孩子。她真想馬上把自己的血液抽出來給大鳥輸上。她不再猶豫了，忙脫下身上那件白色外套上衣包上大鳥，騎著馬飛一樣奔向蘇木的動物診所。

診所的大夫是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人。他一看，這是一只出生才一年多點的雌性丹頂鶴，尾毛還沒有長全，肯定是從達里諾爾湖飛出來的。傷口屬于擊傷，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了，必須馬上敷藥治療。

一連半個多月，云杉像是母親為丹頂鶴當著保健醫(yī)生，敷藥、喂食、喂水，還給它播放音樂聽。在她的精心飼養(yǎng)下，丹頂鶴如同剛會走路的小姑娘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受傷的翅膀不時能扇動幾下。云杉一下班回來，它就親昵地走到跟前讓她撫摸著。

時間過得越快，云杉的心里越糾結(jié)。丹頂鶴肯定有個家庭，傷情已經(jīng)好了，不放它回去，不知家庭的親人等它有多痛苦；放了吧，又擔心它的身體不能飛翔起來，再受到攻擊和捕捉就性命難保了。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思來想去，最后，忍痛決定，還是放它回到大自然找爸爸媽媽去。

丹頂鶴太讓人愛了，她對它戀戀不舍。她一家一家轉(zhuǎn)著商店，總想給姑娘買件稱心如意的離別紀念品，可是又總不如愿。最后，她在那片紅皮云杉林得到了啟發(fā)。她看到每棵云杉的主干上，都掛著一個小銅牌，上面標注著樹的品名和年齡。她高興得一拍大腿騎馬跑了。她在一家首飾店里買到了如愿的一枚純銀色戒指，并請工匠師傅在戒指上鑄上了“貢格爾草原”五個字。

她回到家里，把丹頂鶴抱在懷里，一邊落著眼淚，輕輕地把銀戒指套在它的腳環(huán)上，一邊說著“姑娘，一定要記住，你是大草原的孩子，無論飛到哪里，都要知道你的家在貢格爾草原上?！?/p>

那天，她親自駕車把丹頂鶴送到達里諾爾湖。在放飛的那一刻，她深情地撫摸著丹頂鶴腳環(huán)上那枚銀戒指，抱著它的頭親吻，并不停地喊著姑娘，姑娘。好半天，她的兩只手才高高舉起來，“貢格爾草原”騰空飛走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貢格爾草原”繞著湖面鳴叫著低飛又騰空而起，轉(zhuǎn)了一大圈后，又鳴叫著飛了回來落到她的跟前，她緊緊抱起它哭了。

達里諾爾湖，是貢格爾草原上一顆綠色的明珠，是中國北方最大的候鳥遷徙通道，也是東北亞最重要的候鳥集散地之一。我猜想，達里諾爾湖里有成百上千只丹頂鶴這樣的候鳥，可能它們每一只身上肯定都有一段發(fā)生在草原上的傳奇故事，故事既是人與自然的愛戀，也是草原文化的結(jié)晶。

云杉的作品感動了我，我隨后駕車向紅皮云杉林進發(fā)。感恩自然，一個多小時后，我來到了一片挺拔向上的紅皮云杉林，跟前有不少游人和車輛，那人堆里肯定有云杉的，因為她的那匹棗紅馬我看得特別清楚；感恩貢格爾草原，讓我在草原的河邊上看到有無數(shù)羊群、牛群和馬群，還有在天空中不停飛翔鳴叫著的丹頂鶴……

無邊無際的貢格爾草原，像給我注入了智慧的血液，我在那里盡情地吸收著新鮮的空氣，盡情地尋覓著，思考著……

——選自于《延河》2023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