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在何方

楊恩智

從劉平勇的小說中，感覺到他對《紅樓夢》有著獨特的感悟。

記得在《紅樓夢》的第一章里，面對空空道人“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石頭“笑答道”的話語中有這么一句：“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只愿他們當(dāng)那酒馀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老曹所說的“今之人”，于我們而言已是古人，但這“今之人”，又何嘗不能說是于我們而言的今之人呢？現(xiàn)在就在我們生活中的今之人，是多么地適合“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這句話?！都t樓夢》寫的是“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而老曹所寫的那幾個女人，“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寫女子，寫情愛，比之于寫時事、寫官場、寫這樣那樣的敏感題材，確實是“省了口舌是非之害”的最佳途徑，且在對這女子和情愛的敘寫中，又能敘寫人心、人性，生命、生存，以及這些女人所處的社會。寫這樣的故事，讓人“避世去愁之際”，再感嘆、感悟一番，作為一個寫作者，也可足矣。

作為亦師亦友之人，劉平勇先生每寫完一個稿都會發(fā)我，要我提提意見。讀他的稿，于我，更多的是學(xué)習(xí)。同時，作為一個做刊物編輯工作的我，因形成的習(xí)慣，會很認(rèn)真地對他發(fā)來的稿校對上一遍?！短焯缅忮恕肥莿⑵接孪壬牡谒牟啃≌f集，收入了他近年來在各核心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過的七部中篇小說。雖然這部小說集里的作品我都曾讀過，但這次集中讀完，還是有了很多以往零散讀來不一樣的感受。在閱讀這本集子的過程中，時時可以感受到他對所寫人物的那種彌漫于字里行間的悲憫情懷，可以感受到小說中的人物或悲或喜的時候，作為寫作者的他的悲與喜；更可以感受到，他在利用文字為那些小說中人物構(gòu)造天堂時的良苦用心。

一、悲憫地敘寫一群苦難之人

苦難，分解開來，為苦痛與災(zāi)難；引申開來，便為遭遇苦痛與災(zāi)難。

無論是因為貧窮而造成了苦痛，還是因為意外而造成了災(zāi)難，抑或是什么樣的不公給人造成的苦痛與災(zāi)難，總是或輕或重、或顯或隱地發(fā)生在每一個人，或者說大部分人身上。俗話說：“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崩Щ笠埠茫悦Ｒ擦T，都可能成為一個人的苦痛甚至災(zāi)難之源。

在《天堂邂逅》里，張大鵬與何勝利，我們難以說清誰是被害者。作為出生貧寒，當(dāng)過兵，做過保安，因替人頂罪坐過牢，后來用三輪車推著賣烤香腸的張大鵬，因三輪車被何勝利所帶的城管人員沒收，為了追回漸去漸遠(yuǎn)的三輪車，情急之中，以為何勝利要抓他而將刀子扎向了何勝利，只一刀，就斷送了何勝利陽世的生活。而進了監(jiān)獄后，面對親人的悲傷，好人的幫助，面對何勝利痛不欲生的父母和親人，面對漫長的刑期和無法承受的漫長的折磨，以及自己活著對親人的折磨，張大鵬，最終用牙齒咬斷了自己的血管自殺了。

這是小說之中的故事。劉平勇先生在講述這個故事時，選擇讓張大鵬和何勝利雙雙死了在天堂相見后相互轉(zhuǎn)換的第一人稱來進行，各自敘述他們的身世，他們的不易，包括生活的不易、生存的不易等，同時又讓他們站在對方的立場，為對方說起了話。如被一刀斷了陽世生活的何勝利所言：“你們總是把我們當(dāng)成敵人看待，你們認(rèn)為自己一不偷二不搶，靠自己的力氣光明正大地混一口飯吃，可還要被我們追得雞飛狗跳，還要被我們沒收三輪車、簸箕、爐子、竹籃和秤什么的，你們把我們當(dāng)土匪看了。”對于何勝利的管理城市，處于兩難境界中，嚴(yán)格管理了，那便觸及到了像張大鵬一樣的人的利益，而他在心里清楚，像張大鵬一樣的這些人，“都是鄉(xiāng)下人，頂風(fēng)冒雨的來到城市，擺攤設(shè)點賺幾個小錢，養(yǎng)家糊口，維持生活?！彼麄儾蝗菀?。清楚是清楚，但他們又不得不管，不管，城市的形象就會受到影響，城市形象受到影響，他們就要遭到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批評。這還只是對上和對下的問題，更有他們自己家里的事情，也讓他們有苦說不出。就像何勝利，因為工作，少去了對妻子和女兒的照顧，以致讓她的妻子說：“你要是心里有人了，我和女兒讓你！”上面壓力大，下面矛盾突出，本身他們就成了老鼠進風(fēng)箱兩頭受氣，加之來自家庭里的壓力，他們就不只是兩頭受氣，而是分身乏術(shù)了。

作為城管與攤主之間的恩恩怨怨，是一個愈來愈尖銳的話題，無論是張大鵬，還是何勝利，在這部小說里，我們都無以把誰說成是惡人，就算是殺人之人的張大鵬，他也不是，他本身就不是；而何勝利呢，也不是，他的難堪，他的無奈，他的欲哭無淚和分身乏術(shù)，同樣讓我們?yōu)橹疅o奈。這里面的問題出在了哪兒？是誰錯了？這真是難以用對和錯來衡量的一個問題，正如作品里何勝利所述：“其實我們都沒有錯！你憑自己的勞動好好地生活下去，這沒有錯；我想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管理好這個城市，也沒有錯，”錯在哪兒了呢？何勝利接著說，“錯就錯在我們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遇到了錯誤的人，最后結(jié)出了錯誤的果?！薄板e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錯誤的人”，這是一個很牽強的解釋，但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怎樣解釋？

在《恐懼》里，妻子背叛然后離了婚的強子，因為想買套房子，然后再與程濤結(jié)婚，過天堂里的日子，但因為遇到了張羊，開始變得七零八落、狼狽不堪起來，開始變得擔(dān)心受怕、晝夜不得安寧起來，最后殺起了人來。因為受到張羊的提醒，讓強子想到他交了誠意金的中介公司可能是皮包公司，那交去的誠意金對他不是一個小數(shù)，他怕被受騙，于是想去要回，而要回不得后，在張羊的幫助下，派出所的人將公司里的人陳老板一伙帶回到了派出所，并傷了陳老板，從此，強子便像惹下了大禍一般，在陳老板和她指使的人的威脅、恐嚇中，度日如年。作為剛從鄉(xiāng)下學(xué)校來到教育局的他，工作起來靜不了心，又擔(dān)心被退回到學(xué)校；讀小學(xué)的兒子，還時時成為陳老板同伙恐嚇?biāo)闹c，讓他息無寧日。當(dāng)他決定孤注一擲地去將此事作個了決時，卻無意間殺害了另外一個因為妻子外遇而赴約要了決另一樁事的人。在這篇作品里，強子弄不明白陳老板人長得那么漂亮，心為什么會那么狠毒？于此，劉平勇先生沒有放過對陳老板這個人物的挖掘，在她的狠毒中，同樣寫出了她的不易，寫出了她的苦痛與災(zāi)難。

在《讓我看看你的臉》里，二順守在李老板家所在的一個小區(qū)門前，要找李老板要了工錢，回家與老母親團年，并送母親去醫(yī)院醫(yī)病。李老板沒守到，卻常?？匆娨粋€牽著一條雪白獅子狗的女人出入小區(qū)。他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到這個女人家，向她想辦法，不多，就一萬?！睘橛羞@個想法，二順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猛地咽了一口唾沫，把那個可怕的念頭隨著唾沫咽到了肚里?！彼溃@做法，是搶劫，是綁架，是犯法的事。二順何曾搶劫過、綁架過？已經(jīng)是這個時候了，他還“坐在石坎上，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禱：上蒼??！你要是可憐我和母親，你就讓李老板在中午之前出現(xiàn)，讓他把我的工資發(fā)給我，我母親還等著我回家跟她團年呢，還等著我的錢去治病呢！”中午了，上蒼沒有可憐二順和他的母親，李老板沒出現(xiàn)。于是，二順買了一雙女人的黑絲襪，做了一些準(zhǔn)備后，以一個電工的名義，進到了女人的屋里。這一進后，二順的入室搶劫便發(fā)生了頗富戲劇性的故事。女人向二順講述了她的故事。女人讓二順盡管多拿些錢，二順卻只取了兩萬，且主動給女人寫了借條。女人覺得二順像她哥，想讓二順取了那絲襪，看看二順的臉。故事發(fā)生到最后，二順回到了家，和母親團了年后，母親竟然無聲無息地死了，而二順回去找女人，準(zhǔn)備還欠女人的錢時，卻被保安給逮了，他準(zhǔn)備去還女人的那兩萬塊錢，成了他說不清道不明的罪證。

在《找啊找》里，以趙嵐進城尋找丈夫大龍為主線，敘寫了大龍、梅子的故事，敘寫了何浩天的家庭，以及何浩天和代梅（其實就是梅子）的故事。在這篇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一群人在為物質(zhì)奔波，而一群人則在為精神困惑。

在上述的這些篇小說當(dāng)中，無論是擺小攤的張大鵬，還是當(dāng)城管大隊隊長的何勝利；無論是尋夫不得倒尋成個殺人犯的趙嵐，還是趙嵐之夫大龍；無論是因買房而引起一陣一陣恐懼并最后也成為殺人犯的強子，還是給強子制造了一陣一陣恐懼的陳老板；無論是等老板算到工錢準(zhǔn)備回家陪母親過年并給母親治病不得，而入室“借”錢的二順，還是被二順“借”了錢，大學(xué)畢業(yè)被人包養(yǎng)的女人……他們都是有著苦痛和災(zāi)難的人，對每一個人，劉平勇先生都沒有把他們寫成是十惡不赦的惡人，無論他們是殺了人，還是搶了劫，劉平勇都用他充滿愛的文字，給予了他們百般的悲憫與同情，努力地尋找、挖掘他們?nèi)绱诉@般的根源和無奈。

二、借男女故事敘寫“今之人”及“今之社會”

人，都生存、生活于社會之中。

寫人，寫人之所想所行，必然就會寫到人之生存生活的社會。

在《找啊找》里，讓大龍與趙嵐失聯(lián)的是一個叫梅子的女人，梅子的“一言一行，輕易就點燃了他埋在心里多年，被他忽略但卻又真實地存在的某種向往，尤其是梅子的普通話，常常把他從現(xiàn)實的土地上拉到夢想的王國里。最讓大龍癡迷的，是梅子連叫床的聲音，都是以象征著文明和夢想的普通話的方式叫出來的?！本褪沁@樣的梅子，讓大龍在痛苦中，在自責(zé)中，“堅定了和趙嵐離婚和跟梅子相守的信心。”他不知道，經(jīng)歷復(fù)雜的梅子，和他在一起的同時，還跟酒店的老總及其他人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包括與趙嵐為其做保姆的何浩天。梅子“向往有尊嚴(yán)的繁華生活，同時也向往有個知根知底的人從心底疼著愛著的日子?！币^繁華生活，就得跟酒店老總或者何浩天那樣的人，而知根知底者，卻是大龍類，他們，都只能給其一，不能二者兼顧。所以，她因別人懷孕，卻回來跟大龍發(fā)泄。面對大龍說出的對不起，“梅子的淚水就出來了?！彼膬?nèi)心之痛苦，她的內(nèi)心之善良，可見一斑。但有什么辦法呢？“你哪里知道我的內(nèi)心呢？”確實，大龍根本不知道。人心的隔膜，彼此的不知，或許是種種苦痛和災(zāi)難發(fā)生的一大根源。按說，何浩天和妻子李薇所過的日子，是如趙嵐之人心目中的天堂日子了，可何浩天依然有著讓趙嵐想不通的生活。

趙嵐在以何浩天妻子的身份赴約見代梅的路上曾這樣思考過：“這個世界上，為什么那么多男人會被小三俘虜？是小三出了問題？還是男人出了問題？還是男人們的老婆出了問題？”其實都不是，不是誰出了問題，這是“今之人”的人性之一種，老曹已經(jīng)早就說得很明白了。

在《茶花的月亮》里，茶花因為遇上了蕭劍，而改變了她的整個命運。一個漂亮卻因被鄉(xiāng)政府副鄉(xiāng)長強奸而嫁與了獸醫(yī)，又成為一名小學(xué)代課老師的茶花，因為蕭劍，內(nèi)心燃起了一種理想之火，而為了這種內(nèi)心中的理想追求，最后被碎尸于省城的護城河邊。

在《潛流》里，柳小秋是十足的淑女一個。她“身材頎長，亭亭玉立，身穿一條藍色的連衣裙，脖頸挺長，顯得精致而玲瓏剔透，烏黑的頭發(fā)高高束起，既古典而又有現(xiàn)代氣息?！薄澳侨顼L(fēng)的眼神，那高挺的鼻梁，那雪白整齊的牙齒，那濕潤柔紅的雙唇，無不讓馬成功的身心有沐春風(fēng)般的愜意。”愜意，當(dāng)一個女人讓一個男人，特別是讓像馬成功這樣算是有權(quán)，且讓柳小秋都覺得是從未遇到過的“又風(fēng)趣，又博學(xué)，又隨和的領(lǐng)導(dǎo)”的身心感到愜意后，接下來的故事，可想而知。在馬成功的眼里，柳小秋是個十足的淑女；而在柳小秋的眼里，馬成功便算是一個十足的才人了。于是，一個現(xiàn)代版的才人淑女之故事，便由此而發(fā)生。被繼父強奸過，對男人懷恨、甚至恐懼在心的柳小秋，一直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以冷美人之面孔一直抵御著男人的柳小秋，被馬成功用甜言蜜語的子彈勢如破竹地?fù)糁械搅巳彳浿?。于是，他們相愛，并解除了他們原先的婚姻，結(jié)了婚，然后馬成功由文化局長而常務(wù)副縣長，柳小秋也搖身一變，成了團縣委書記，他們，成了人們最看好的一對政治夫婦。只是，誰也沒料到，或者說早已料到，在馬成功被檢察院帶走后，讓柳小秋知道，馬成功以市場價格的一半購買的兩套低價房的戶主，竟是文工團的一個年輕漂亮的舞蹈演員。絕望后的柳小秋，死前寫下了一句話：“馬成功，你是個壞蛋！你拯救了我，也毀了我。”

如果是馬成功毀了柳小秋，那又是誰毀了馬成功？

是柳小秋么？

似乎不是。似乎誰也不是。

在《今夕是何年》里，發(fā)生的是一個雇主與保姆的故事。在這里，保姆許梅似乎是一個人心不足蛇吞象類的人，雖然最初她沒有一點點“這個家至少我有一半”的想法，但她還是步入了這種地步。無論她曾經(jīng)經(jīng)受過怎樣的生活，歷經(jīng)過怎樣的苦難，但在她步入這地步的時候，也就步入了她生命的盡頭，不止是她，還連她的一雙女兒也一起死在了雇主楊冬天的刀下。

楊冬天不是才人，許梅也不是淑女，大龍和代梅、趙嵐他們也不是才人淑女，但他們演繹的，就是現(xiàn)代版的才人淑女故事。只是，在這些故事里，我們很少看到那種古時才人淑女故事里的凄美，而更多的是“今之人”的苦痛與災(zāi)難。劉平勇在敘寫這些故事的時候，沒有單純?yōu)閷懝适露鴮懝适拢浅浞值赝诰蜻@些故事里的人物的內(nèi)心，及故事背后的故事。如此一來，在我們閱讀這些故事的途中，便為種種社會現(xiàn)象而悲而痛，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之“今之人”而仰天嘆息。

在《天堂邂逅》文集的作品里，同張大鵬、何勝利、趙嵐、大龍、強子、陳老板一樣，無論是小學(xué)代課老師茶花，還是報社記者蕭劍；無論是由教師而團縣委書記的柳小秋，還是由大隊調(diào)解員而鄉(xiāng)黨委副書記而鄉(xiāng)黨委書記而文化局局長而常務(wù)副縣長的馬成功；無論是為兒為女外出做保姆的許梅，還是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退了休的楊冬天；無論是等老板算到工錢準(zhǔn)備回家陪母親過年并給母親治病不得，而入室“借”錢的二順，還是被二順“借”了錢，大學(xué)畢業(yè)被人包養(yǎng)的女人……苦痛與災(zāi)難，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一一地在他們的身上發(fā)生著。為擺脫這些苦痛和災(zāi)難，他們掙扎著，拼命著。他們似乎都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是地獄般的日子，而這地獄般的日子，不是他們要的日子，他們要的，是天堂般的日子，他們?yōu)槟欠N種不一而足的天堂般的日子，拼搏，奮斗，甚至拼命；他們用盡心機，甚至費盡生命。因為他們對理想生活的追逐，而演繹出了一個個最后讓我們痛惜不已的故事。

三、用充滿愛的文字為苦難之人創(chuàng)造天堂

劉平勇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一種“天堂”情結(jié)。因為這樣那樣的苦痛和災(zāi)難，小說中的人物都試圖夢想出一個個理想的天堂，希望能過上他們各自想象中的天堂日子。在《天堂邂逅》里，作者借張大鵬和何勝利的靈魂之游，首先引入了律師人員對這事件的觀點，小說的故事結(jié)束了，而這故事留給城市管理者的思索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接著又引出了農(nóng)村之變化，這變化之后的農(nóng)村，讓何勝利感慨：“你怎么還到城里打工呢？”張大鵬說：“要是過去就這樣，我就不會到蒙城了，我也就遇不到你了。”張大鵬不到蒙城，不遇了何勝利，那他們的事件，便不會發(fā)生。當(dāng)然，這只是作者的一種悲憫情懷而已，只是作者為讓這樣的事件不再發(fā)生而作的一個烏托邦理想而已，在“這個世外桃源來，娶妻，生子，種地，看桃花，過天堂里的日子！”無論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能否算世外桃源，但要在這兒娶妻、生子、種地、看桃花，肯定是沒問題的，但這能算是天堂里的日子么？如果是，那么多的青壯年，為什么還前赴后繼地往外走？這是一個解釋不清，更是難以破解的問題。在“娶妻、生子、種地、看桃花”之外，他們有著更為重要的“生”之問題需要解決。

在《天堂邂逅》這部小說集里，大多篇目里都有“天堂”生活之語，第一篇一來就以“天堂邂逅”命名，讓曾經(jīng)是敵我雙方的張大鵬和何勝利在“天堂”邂逅，成了兩個相互理解的兄弟，以至最后，也想著如果有來世，要到張大鵬的家鄉(xiāng)去“過天堂里的日子”。在《恐懼》里，開篇就是“強子想過的天堂里的日子，因為遇到了張羊，變得七零八落、狼狽不堪?！彼脒^的天堂日子，其實也就是“買一套房子，再把大學(xué)生程濤娶回來，”如此，便“過天堂里的日子。”在《今夕是何年》里，對許梅來說，她“這一輩子，已經(jīng)完蛋了”，把兒女盤出來，讓女兒逃脫貧窮的山村到大城市工作，“就可以過天堂里的日子”，為了這，即便她“受到天大的委屈”，她也將忍耐。她可以忍受一切。在沒出現(xiàn)“天堂”之語的篇目里，其實也全都通篇充塞著里面的人物對天堂生活的向往、追求、奮斗、拼搏，甚至拼命。

劉平勇試圖讓小說故事中的人物過上天堂般的生活，但結(jié)果，他們，和她們，一個都沒有過上。倒是一個個地，大都走上了死亡之路。代梅死了，茶花死了，柳小秋死了，許梅死了，而即使死了，恐怕他們和她們也都很少進入天堂。沈從文在《月下小景》里有一句話：“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寬闊無邊。”他還說：“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卻在空中與地底?！碑吘埂疤焯玫匚挥邢蓿叵聦掗煙o邊。”就算有位，恐怕輪不到他們，那有限的位也是留給像二順之母一樣的人的，留給有二順為之守過“五七”的人的。就算是像張大鵬和何勝利這樣的人，恐怕也不一定能進入那天堂。要不，他們就不會想著來世，而到張大鵬的家鄉(xiāng)去“過天堂里的日子”了。代梅、許梅、茶花、柳小秋之列，拼命尋找天堂生活，至死也難以實現(xiàn)。就算沒死的，如強子、如趙嵐，卻走上了殺人之路，不但沒過上天堂里的日子，反倒走上了對他們來說或許可以稱之為地獄般的生活。

說來，劉平勇以一個個人物的死，來試圖讓他們完成活著時沒能完成的夙愿進入天堂，似乎有些殘忍。只是如果不死，他們又當(dāng)如何？他們所要的那種天堂里的日子，如何實現(xiàn)？這個，恐怕我們無法解答。劉平勇解答不了，我們也解答不了。死，似乎成了唯一能讓他們實現(xiàn)夢想的途徑。只是，我們不敢確保。我們不能肯定；僅憑沈從文的一句話，也否定不了。似乎，就只有以這種方式，給予他們一種祝愿了。

讓人去過天堂里的日子，雖然是以死的方式，讓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我們依然能感受到劉平勇在這個愿望里所注入的悲憫與大愛。

天堂里的日子究竟在哪兒？這讓我想起劉平勇多年前曾以《天堂里的日子》為題寫過一個短篇。那小說寫的是兩個婦女，一個農(nóng)村的，一個城里的，農(nóng)村的進城賣菜，城里的下鄉(xiāng)玩耍。她們在班車上相遇、相識。農(nóng)村的對城里的說：“你老人家在城里多熱鬧，到處干干凈凈的，鞋子上連一丁點黃泥都粘不上，怎么還跑到那么偏僻的鄉(xiāng)下去玩？”城里的卻激動地說：“就是鄉(xiāng)下好，就是鄉(xiāng)下好啊！城里人多的像螞蟻，車多得連人上街都不敢走路了。白天晚上全是噪聲，空氣里全是灰塵和廢氣。鄉(xiāng)下的空氣可干凈了，人生活在鄉(xiāng)下，壽命都要長一些?！庇谑?，她們相互走進了彼此的生活。城里的進了農(nóng)村的家，農(nóng)村的進了城里的家。城里的甚至在農(nóng)村的進城賣菜后，獨自在農(nóng)村的家里，過起了農(nóng)村的日子。只是這一過，事實卻不是她想象的那種天堂生活?！爸?，老姐姐還是喜歡下鄉(xiāng)，只是不再經(jīng)常到桂英家去了。人們經(jīng)常會看見她坐在九棵樹的沙灘上，抽煙，吃東西，看水流看柳枝看鳥兒看云彩。除了這些，人們不知道老姐姐還會漫不經(jīng)心地想些遠(yuǎn)遠(yuǎn)近近飄飄忽忽的事兒。好像過著天堂里的日子一樣。而桂英呢？盡管老姐姐很熱情地招呼她，但她再也沒去過老姐姐家。她整天守著她的果園大棚和畜生，隔三差五又挑著菜到城里賣。晚上夢見的，全是她的兒子和女兒。偶爾也會想一想，老姐姐掛在嘴上的天堂里的日子究竟長的咋個樣？”

看《天堂里的日子》，其實更讓我們感覺到的一點，是那“天堂里的日子”，就在自己的心中，自己的日子是不是“天堂里的日子”，在于自己的心態(tài)，在于自己對自己生活的定位。

讀完《天堂邂逅》里的小說，想想那些或被殺或殺人的人物，想想他們所經(jīng)所歷，想想他們，或者說我們所生活的這個社會，對于“今之人”，無論是“日為衣食所累”的貧者，還是“又懷不足之心”的富者，都有著無限的思考空間。以男女之事寫人寫社會，這是劉平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劉平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