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shù)那锴?/h1>
2023-11-24 02:34:18王加一
閱讀(書香天地) 2023年10期
王加一
白天收拾屋子的時候，翻出幾張舊照片來。先生指著其中一張，問：“這是你嗎？”我仔細(xì)一瞧，照片上一個黑不溜秋的小家伙，正站在玉米地里傻笑，可不就是我嘛！當(dāng)時我大概只有兩三歲吧，在姥爺家的菜園子里玩得正歡。端詳起小時候的樣子，童年的回憶頓時洶涌而來。
我是跟著姥姥和姥爺長大的，從前姥姥時常念叨，說我只有七個月大就被送到她懷里了，跟小貓似的，居然一晃眼就養(yǎng)成了個大學(xué)生。每回她笑著說，我笑著聽，素來少言的姥爺也微笑著，如今想來，真是祖孫三人的溫馨時刻。
剛開始照顧我的時候，姥姥還不到六十歲，姥爺也才七十，正是含飴弄孫的年紀(jì)。他們有沒有“含飴”我不太確定，因為大部分的“飴”都被姥爺喂到了我的嘴里。小時候的我就像一條小尾巴，總是喜歡跟在他身后。那時姥爺還沒有駝背，身板直挺挺的，我學(xué)他昂著腦袋走路，蘿卜丁大的小人兒，活像一只大白鵝。每當(dāng)路過小賣鋪，姥爺都會從外套口袋里摸出幾毛錢，售貨員一瞧是我們爺孫，不必說話，就笑嘻嘻地把糖果放在了高高的玻璃柜臺上。姥爺抓起糖，轉(zhuǎn)過臉來，說聲“給！”然后一大拳頭塞到我的小手里。那時條件有限，糖果品種也不太多，小賣部常賣的有高粱飴、玉米飴，還有一種扁扁的水果糖，外面是一層翠綠或淺黃的顏色，中間截面仿佛是盛開在潔白背景上的菊花，用透明的玻璃紙包著，別提多好看了。拿到這種水果糖，我是舍不得馬上吃掉的，總是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好奇這漂亮的花紋是怎么回事。透明的玻璃紙也是稀罕物，要小心收藏在專門放“寶物”的小兜兜里。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姥爺遞來的都是這種漂亮的水果糖，小兜兜里的糖紙飛速增加著?？上В液芸斐猿隽艘豢谛『谘?。媽媽帶我去看牙醫(yī)，有的牙要拔，有的牙要補，鉆頭“滋滋滋”的聲音和消毒水的味道攪和在一起，好難受呀?；厝ブ?，姥爺就不再給我買糖吃了，但是那些甜甜的水果糖和亮晶晶的糖紙，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姥姥常夸我乖巧，但是小孩子總是貪玩的。五六歲的時候，我迷上了鄰居家的秋千，總是想跑到人家院子里玩。于是姥姥牽著我去串門子。我到了鄰居家，也不和他家的小朋友玩，直接就坐到秋千上去了，姥姥則從從容容地和鄰居嘮嗑。我沒興趣聽老人談古，只專心蕩秋千，一蕩就是一下午。連續(xù)去了好幾天，姥姥肚子里的故事似乎都要聊光了，我還賴在秋千上不肯下來，最后太陽西斜，要回家吃晚飯了，才磨磨蹭蹭地往家里走。推開大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架秋千靜靜地垂在廊下，姥爺坐在院子里笑呵呵地看著我。姥爺給我做了一架秋千！我好快樂呀，我要飛起來了！現(xiàn)在想想，那是一架很樸素的秋千，兩根潔白的麻繩，下面系著一塊小木板，木板上還用布條綁了軟軟的坐墊，雖然不華麗，但是結(jié)實、舒適、安全。我立刻坐上去玩了起來，直到姥姥做好了晚飯才上桌。姥姥指著我的小腦袋，笑道：“你呀，你姥爺一輩子偏心都偏到你身上了?！蔽衣牪惶?，但是看著夕陽下還在微微晃動的秋千，隱約感覺是姥爺很疼愛我的意思，于是把頭一昂，驕傲地說：“就是！”后面的對話我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屋子里有一頓充滿歡聲笑語的晚飯，院子里有一架被晚霞映襯得紅彤彤的秋千。
沒多久，姥姥姥爺帶著我從鄉(xiāng)下搬到了鎮(zhèn)上。怎樣安排房間，怎樣布置家具，怎樣跟鄰里鄉(xiāng)親們告別，我全然沒有印象，唯一記得的是，在全家人忙忙碌碌的時候，我還是跟在姥爺后面，學(xué)著他的樣子，弓著腰，把兩只手背在身后，瞇縫著眼睛，慢悠悠地踱步。前來恭賀喬遷的新鄰居一看，樂了：“嘿，這娃娃，學(xué)她姥爺可真像！”姥爺回頭看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便不再邁步，坐到墻邊，專心看我走路。我繼續(xù)搖頭晃腦地圍著花壇繞圈子，大人們笑，我也笑，心里得意極了。
開學(xué)了，姥爺負(fù)責(zé)接送我上下學(xué)。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們一前一后，走過門口的小路，走過“手工制饃”的鐵招牌，走過飄香的榨油坊，走過鎮(zhèn)中心的廣場，走過一家家商店，這才走到小學(xué)門口。在教室里我還勉強(qiáng)算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是一旦走出校門，我可弄不清方向，放學(xué)時只能乖乖站在校門口，尋覓姥爺?shù)纳碛?。也不知姥爺幾點就來了，每次一眼就能看見他。有一天，姥爺本來像往常一樣打算帶我去上學(xué)，臨出門又改了主意，對我擺擺手，說：“你自己上學(xué)去吧！”我興奮極了，背上書包美滋滋地走了。走著走著，單純的興奮又變成了緊張，眼前的路已經(jīng)走了很多遍，但心里還是有點打鼓。我左右張望，希望能碰到同學(xué)一塊兒走，不經(jīng)意間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姥爺正站在拐角處悄悄地看我。姥爺又沖我擺擺手，我心里一下充滿了勇氣，很快就跑到了學(xué)校。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讓家人接送過。
上小學(xué)后我交到了許多新朋友，姥爺?shù)呐笥褌儏s不似以前那么方便來往了。只有在廣場上，才能看到姥爺和其他老爺爺們聚在一起打牛九牌。與常見的撲克牌不同，姥爺愛玩的牛九牌是細(xì)長的長方形，牌上用紅黑兩色畫著算盤珠子一樣的點數(shù)圖案。我見這牌稀奇，經(jīng)常把它們從盒子里拿出來，放在手上一張一張地看。姥爺寶貝這些牛九牌，常常在我把牌放回去后再數(shù)一遍。我暗笑姥爺，我才不會拿你的牌咧！但是不知怎么的，姥爺?shù)呐＞排拼_實少了。舅舅問我：“是不是你拿了，弄丟了？”我急得直搖頭，我要姥爺?shù)呐谱鍪裁茨?！舅舅還想問，姥爺“嗐”了一聲，那就是算了。二十年后再回想起這一幕，我才突然意識到，即使那些牌真是被我弄丟的，姥爺也會就這樣算了。
除了打牛九牌，姥爺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讀報紙。姥姥說，姥爺小時候也上過學(xué)，是個有文化的人。我喜歡和姥爺一起讀書，他讀報紙，我讀故事書，很快一下午就過去了。日子不禁過。我的年級越升越高，認(rèn)得的字越來越多，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姥爺也不是那么有文化，他讀報紙的時候，有時也會指著某一處問我：“這是啥字？”我想，也許自己已經(jīng)是這個家里最有文化的人了。于是我寫了一篇小文章，投到姥爺常讀的報紙。出乎意料，文章很快發(fā)表了，我指著名字給姥爺看。姥爺看了看報紙，又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是重名巧合。我搖著他的胳膊，說就是我寫的，姥爺這才笑了，額頭眼角，每一根皺紋都舒展開來。“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拍拍我的頭，坐了一會兒，然后把那張報紙仔細(xì)卷好，握在手里出門了，步子都比往?？绲么罅诵＠牙颜f他一準(zhǔn)是上廣場炫耀去了，我猜也是。
我喜歡待在姥爺身邊，然而我終究不可能一直待在姥爺身邊。在養(yǎng)育了我十六年之后，姥爺?shù)纳眢w垮了，只有借助輪椅才能活動。而那時我已住校，在繁忙的課業(yè)中，偶爾才能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一次。高考結(jié)束后，我拿到重點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立刻帶回家給姥爺看。姥爺捧著那一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后顫巍巍地伸出大拇指，正色道：“好啊，給國家培養(yǎng)了一個人才！”我坐上飛機(jī)，帶著姥爺?shù)钠谠S走進(jìn)大學(xué)，走進(jìn)一片新天地，而他自己則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伴隨著身體機(jī)能的退化，姥爺?shù)乃季S也漸漸混沌了，許多人丟失在他的記憶里。放假后，我回到家，站在姥爺?shù)牟〈策?，小姨大聲叫他：“老爹，豆豆回來看你了！”姥爺睜開渾濁的眼睛看著我，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我的心頓時揪了起來?！岸苟梗彼D了頓，吃力地喘上一大口氣，問，“學(xué)校放假了？”小姨笑道：“看吧，你姥爺把誰忘了，也不會忘了你?！蔽业男乜趷瀽灥?，說不上是什么感受，只有眼淚很快地流了出來，趕緊背過身去悄悄擦掉。姥爺朝我伸出一只手，也不是要茶，也不是要水，我會意，趕緊兩只手牢牢握住。該說些什么的，我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姥爺?shù)氖挚菔萑缋蠘?，因為長期輸液，全是青青紫紫的瘀斑。看著這樣一只手，我的眼淚又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如今，姥爺離開我們也有好幾年了，我早已從一開始的恍惚中平靜下來，卻依舊時時惦念著他。生活中偶然的小片段，常能在不經(jīng)意間勾起我的回憶：戴著草帽樂呵呵散步的姥爺，只喜歡看戰(zhàn)爭片的姥爺，常常配著油炸大豆喝一盅小酒的姥爺，坐在院子中間編筐的姥爺，在我犯錯挨打時把我護(hù)在身后的姥爺……許許多多不同的形象勾勒出姥爺不同的側(cè)面，而這些形象到最后，都會化作一架秋千，在溫柔的晚風(fēng)中蕩啊蕩，從我的童年，蕩到我未來的每一天……
王加一
白天收拾屋子的時候，翻出幾張舊照片來。先生指著其中一張，問：“這是你嗎？”我仔細(xì)一瞧，照片上一個黑不溜秋的小家伙，正站在玉米地里傻笑，可不就是我嘛！當(dāng)時我大概只有兩三歲吧，在姥爺家的菜園子里玩得正歡。端詳起小時候的樣子，童年的回憶頓時洶涌而來。
我是跟著姥姥和姥爺長大的，從前姥姥時常念叨，說我只有七個月大就被送到她懷里了，跟小貓似的，居然一晃眼就養(yǎng)成了個大學(xué)生。每回她笑著說，我笑著聽，素來少言的姥爺也微笑著，如今想來，真是祖孫三人的溫馨時刻。
剛開始照顧我的時候，姥姥還不到六十歲，姥爺也才七十，正是含飴弄孫的年紀(jì)。他們有沒有“含飴”我不太確定，因為大部分的“飴”都被姥爺喂到了我的嘴里。小時候的我就像一條小尾巴，總是喜歡跟在他身后。那時姥爺還沒有駝背，身板直挺挺的，我學(xué)他昂著腦袋走路，蘿卜丁大的小人兒，活像一只大白鵝。每當(dāng)路過小賣鋪，姥爺都會從外套口袋里摸出幾毛錢，售貨員一瞧是我們爺孫，不必說話，就笑嘻嘻地把糖果放在了高高的玻璃柜臺上。姥爺抓起糖，轉(zhuǎn)過臉來，說聲“給！”然后一大拳頭塞到我的小手里。那時條件有限，糖果品種也不太多，小賣部常賣的有高粱飴、玉米飴，還有一種扁扁的水果糖，外面是一層翠綠或淺黃的顏色，中間截面仿佛是盛開在潔白背景上的菊花，用透明的玻璃紙包著，別提多好看了。拿到這種水果糖，我是舍不得馬上吃掉的，總是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好奇這漂亮的花紋是怎么回事。透明的玻璃紙也是稀罕物，要小心收藏在專門放“寶物”的小兜兜里。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姥爺遞來的都是這種漂亮的水果糖，小兜兜里的糖紙飛速增加著?？上В液芸斐猿隽艘豢谛『谘?。媽媽帶我去看牙醫(yī)，有的牙要拔，有的牙要補，鉆頭“滋滋滋”的聲音和消毒水的味道攪和在一起，好難受呀?；厝ブ?，姥爺就不再給我買糖吃了，但是那些甜甜的水果糖和亮晶晶的糖紙，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姥姥常夸我乖巧，但是小孩子總是貪玩的。五六歲的時候，我迷上了鄰居家的秋千，總是想跑到人家院子里玩。于是姥姥牽著我去串門子。我到了鄰居家，也不和他家的小朋友玩，直接就坐到秋千上去了，姥姥則從從容容地和鄰居嘮嗑。我沒興趣聽老人談古，只專心蕩秋千，一蕩就是一下午。連續(xù)去了好幾天，姥姥肚子里的故事似乎都要聊光了，我還賴在秋千上不肯下來，最后太陽西斜，要回家吃晚飯了，才磨磨蹭蹭地往家里走。推開大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架秋千靜靜地垂在廊下，姥爺坐在院子里笑呵呵地看著我。姥爺給我做了一架秋千！我好快樂呀，我要飛起來了！現(xiàn)在想想，那是一架很樸素的秋千，兩根潔白的麻繩，下面系著一塊小木板，木板上還用布條綁了軟軟的坐墊，雖然不華麗，但是結(jié)實、舒適、安全。我立刻坐上去玩了起來，直到姥姥做好了晚飯才上桌。姥姥指著我的小腦袋，笑道：“你呀，你姥爺一輩子偏心都偏到你身上了?！蔽衣牪惶?，但是看著夕陽下還在微微晃動的秋千，隱約感覺是姥爺很疼愛我的意思，于是把頭一昂，驕傲地說：“就是！”后面的對話我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屋子里有一頓充滿歡聲笑語的晚飯，院子里有一架被晚霞映襯得紅彤彤的秋千。
沒多久，姥姥姥爺帶著我從鄉(xiāng)下搬到了鎮(zhèn)上。怎樣安排房間，怎樣布置家具，怎樣跟鄰里鄉(xiāng)親們告別，我全然沒有印象，唯一記得的是，在全家人忙忙碌碌的時候，我還是跟在姥爺后面，學(xué)著他的樣子，弓著腰，把兩只手背在身后，瞇縫著眼睛，慢悠悠地踱步。前來恭賀喬遷的新鄰居一看，樂了：“嘿，這娃娃，學(xué)她姥爺可真像！”姥爺回頭看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便不再邁步，坐到墻邊，專心看我走路。我繼續(xù)搖頭晃腦地圍著花壇繞圈子，大人們笑，我也笑，心里得意極了。
開學(xué)了，姥爺負(fù)責(zé)接送我上下學(xué)。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們一前一后，走過門口的小路，走過“手工制饃”的鐵招牌，走過飄香的榨油坊，走過鎮(zhèn)中心的廣場，走過一家家商店，這才走到小學(xué)門口。在教室里我還勉強(qiáng)算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是一旦走出校門，我可弄不清方向，放學(xué)時只能乖乖站在校門口，尋覓姥爺?shù)纳碛?。也不知姥爺幾點就來了，每次一眼就能看見他。有一天，姥爺本來像往常一樣打算帶我去上學(xué)，臨出門又改了主意，對我擺擺手，說：“你自己上學(xué)去吧！”我興奮極了，背上書包美滋滋地走了。走著走著，單純的興奮又變成了緊張，眼前的路已經(jīng)走了很多遍，但心里還是有點打鼓。我左右張望，希望能碰到同學(xué)一塊兒走，不經(jīng)意間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姥爺正站在拐角處悄悄地看我。姥爺又沖我擺擺手，我心里一下充滿了勇氣，很快就跑到了學(xué)校。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讓家人接送過。
上小學(xué)后我交到了許多新朋友，姥爺?shù)呐笥褌儏s不似以前那么方便來往了。只有在廣場上，才能看到姥爺和其他老爺爺們聚在一起打牛九牌。與常見的撲克牌不同，姥爺愛玩的牛九牌是細(xì)長的長方形，牌上用紅黑兩色畫著算盤珠子一樣的點數(shù)圖案。我見這牌稀奇，經(jīng)常把它們從盒子里拿出來，放在手上一張一張地看。姥爺寶貝這些牛九牌，常常在我把牌放回去后再數(shù)一遍。我暗笑姥爺，我才不會拿你的牌咧！但是不知怎么的，姥爺?shù)呐＞排拼_實少了。舅舅問我：“是不是你拿了，弄丟了？”我急得直搖頭，我要姥爺?shù)呐谱鍪裁茨?！舅舅還想問，姥爺“嗐”了一聲，那就是算了。二十年后再回想起這一幕，我才突然意識到，即使那些牌真是被我弄丟的，姥爺也會就這樣算了。
除了打牛九牌，姥爺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讀報紙。姥姥說，姥爺小時候也上過學(xué)，是個有文化的人。我喜歡和姥爺一起讀書，他讀報紙，我讀故事書，很快一下午就過去了。日子不禁過。我的年級越升越高，認(rèn)得的字越來越多，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姥爺也不是那么有文化，他讀報紙的時候，有時也會指著某一處問我：“這是啥字？”我想，也許自己已經(jīng)是這個家里最有文化的人了。于是我寫了一篇小文章，投到姥爺常讀的報紙。出乎意料，文章很快發(fā)表了，我指著名字給姥爺看。姥爺看了看報紙，又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是重名巧合。我搖著他的胳膊，說就是我寫的，姥爺這才笑了，額頭眼角，每一根皺紋都舒展開來。“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拍拍我的頭，坐了一會兒，然后把那張報紙仔細(xì)卷好，握在手里出門了，步子都比往?？绲么罅诵＠牙颜f他一準(zhǔn)是上廣場炫耀去了，我猜也是。
我喜歡待在姥爺身邊，然而我終究不可能一直待在姥爺身邊。在養(yǎng)育了我十六年之后，姥爺?shù)纳眢w垮了，只有借助輪椅才能活動。而那時我已住校，在繁忙的課業(yè)中，偶爾才能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一次。高考結(jié)束后，我拿到重點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立刻帶回家給姥爺看。姥爺捧著那一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后顫巍巍地伸出大拇指，正色道：“好啊，給國家培養(yǎng)了一個人才！”我坐上飛機(jī)，帶著姥爺?shù)钠谠S走進(jìn)大學(xué)，走進(jìn)一片新天地，而他自己則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伴隨著身體機(jī)能的退化，姥爺?shù)乃季S也漸漸混沌了，許多人丟失在他的記憶里。放假后，我回到家，站在姥爺?shù)牟〈策?，小姨大聲叫他：“老爹，豆豆回來看你了！”姥爺睜開渾濁的眼睛看著我，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我的心頓時揪了起來?！岸苟梗彼D了頓，吃力地喘上一大口氣，問，“學(xué)校放假了？”小姨笑道：“看吧，你姥爺把誰忘了，也不會忘了你?！蔽业男乜趷瀽灥?，說不上是什么感受，只有眼淚很快地流了出來，趕緊背過身去悄悄擦掉。姥爺朝我伸出一只手，也不是要茶，也不是要水，我會意，趕緊兩只手牢牢握住。該說些什么的，我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姥爺?shù)氖挚菔萑缋蠘?，因為長期輸液，全是青青紫紫的瘀斑。看著這樣一只手，我的眼淚又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如今，姥爺離開我們也有好幾年了，我早已從一開始的恍惚中平靜下來，卻依舊時時惦念著他。生活中偶然的小片段，常能在不經(jīng)意間勾起我的回憶：戴著草帽樂呵呵散步的姥爺，只喜歡看戰(zhàn)爭片的姥爺，常常配著油炸大豆喝一盅小酒的姥爺，坐在院子中間編筐的姥爺，在我犯錯挨打時把我護(hù)在身后的姥爺……許許多多不同的形象勾勒出姥爺不同的側(cè)面，而這些形象到最后，都會化作一架秋千，在溫柔的晚風(fēng)中蕩啊蕩，從我的童年，蕩到我未來的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