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綏
1 從小到大,如果說家庭和睦、父慈母愛的向靈犀有過什么童年陰影,那絕對和林閱有關(guān)。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男孩子總是能用他的優(yōu)秀,碾壓她平靜的咸魚人生。
林閱和向靈犀青梅竹馬,在初中以前,她都是這樣跟別人介紹的, 雖然她當(dāng)時也并不是很喜歡這個朋友。八歲那年,林閱一家搬到了向家對門,兩家陽臺相對,打照面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成了熟人。向靈犀第一次跟他打交道,是在對方搬過來一個月之后。
她在大院的平地上扎馬步,脊背挺得筆直,林爸爸看見了,笑呵呵地把林閱從屋子里抓了出來。男孩不情愿地站在廊檐下,手里還握著一支筆。
一開始,向靈犀根本就沒瞧上他,發(fā)育遲緩的林閱當(dāng)時還沒她高,他有樣學(xué)樣地蹲在旁邊時,她還多事地指導(dǎo)他:“你的背沒挺直。”男孩不知是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還是不屑,只抬了抬眼皮,沒有說話。向靈犀覺得氣氛有點兒尷尬,就蹭了蹭他的胳膊:“你叫什么名字?”
“林閱。”
“我們班有個女孩也叫這個名字,她的臉就像月亮一樣圓?!?/p>
林閱的眼睛生得細(xì)長,雙眼皮層次分明,挑眉看人的時候,眼神里的輕視也更明顯?!拔也皇悄莻€‘月?!蔽绾箨柟庹?,可他的冷淡和排斥顯而易見。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向靈犀都沒有招惹過對方。
向靈犀天生喜歡熱鬧,假小子一般的形象和作風(fēng),讓她在大院的男生女生群里都有不錯的人緣。一整個單元樓的小孩都很合群,除了林閱。
向、林兩家關(guān)系很好,有一次,林爸爸在向靈犀家吃飯,偷偷喚她過去,小聲說:“你林閱哥哥還沒吃飯,你給他盛一碗飯帶過去吧?!?/p>
向靈犀為難地說: “ 他要是不吃怎么辦?”
“他不會拒絕漂亮小妹妹的請求。”
向靈犀有點兒不好意思,于是別扭地端著一碗飯登門了。
“你放在餐桌上,我等會兒再吃?!惫黄淙唬执蠊优踔槐尽栋倏浦R全書》,頭都沒抬一下。
向靈犀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完成任務(wù),她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除了翻動書頁的聲音,趴在窗下的男孩動都沒動一下。她突然有些生氣了,端起碗就走了過去,重重地放在他面前:“還不好好吃飯,你看你又瘦又矮,都禁不住我一腳踹的。”
2 那之后,林家少爺再也不玩自閉了。在樓道里碰見,會禮貌周到地打招呼,逢年過節(jié)愿意隨著父母串門寒暄,考試時也能為單元樓里的后進(jìn)生點撥一二。他這樣聰慧懂事,卻都是沖著向靈犀去的。
“阿姨,我剛剛認(rèn)真看了一下試卷,丟分的都是一些基礎(chǔ)題,書上都有,我沒辦法教?!笔q的林閱彬彬有禮地遞過去一張試卷,眉眼里都是做作的歉意,“你讓靈犀好好看書就行了?!?/p>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等對面的防盜門一合上,向靈犀便慌忙逃竄。為了這張不及格的試卷,媽媽把她從客廳追到陽臺,又從陽臺追到廚房,那句“你連基本的教材都不看”響徹整個單元樓。
向靈犀知道,陽臺對面肯定有一個人藏在墻角偷笑。向靈犀不喜歡,也非??床粦T林閱這種搬弄是非的小人作風(fēng)。從小學(xué)到初中,他們雖然都在同一所學(xué)校,可還是甚少同行,林閱喜歡坐公交車,而她則習(xí)慣騎著單車在風(fēng)里來回。
向靈犀也曾非常多事地表達(dá)過自己的友善。那時候,她剛剛擁有一輛夢寐以求的單車,沉迷在追風(fēng)的樂趣中,她興致勃勃地問準(zhǔn)備去坐公交車的林閱:“小閱,你要坐我的車嗎?”
林閱捧著本英語單詞書,頭也沒抬:“別叫我小閱?!?/p>
向靈犀剛從林媽媽嘴里學(xué)到這個稱呼,正沉浸在輕而易舉就能惹林閱生氣的欣喜中,哪會輕易改口,她又重復(fù)一遍:“要坐車嗎,小閱?”
林閱往后一看,自行車后座上竟然還綁上了一層海綿坐墊。林閱一直沒說,他喜歡坐公交車的原因是可以看書。原本十分珍惜時間的一個人,卻在看到那個極丑的坐墊時說不出拒絕的話。那之后,他在向靈犀的自行車后座上顛簸了大半個月,直到摔了一跤,右臂打上了石膏,才結(jié)束這充滿苦難的上學(xué)路。
向靈犀把林閱給摔著了。
向家爸媽帶著水果去醫(yī)院看望林閱,向靈犀充滿歉意地站在門邊。
“叔叔阿姨,沒事,靈犀又不是故意的?!绷珠喌男∧樕n白,卻還是善解人意地說出了這句話。
那一刻,向靈犀又覺得林閱這小子還是十分仗義的,畢竟,雖然那場事故不是她所愿,卻是她直接造成的——向靈犀執(zhí)意要跟人飆車,結(jié)果林大公子連人帶車被甩了出去。
那之后,向靈犀就很少騎車了。林閱的手臂打著石膏,不方便擠公交車,她就自告奮勇地充當(dāng)開路先鋒和護(hù)花使者,在早高峰的人群中為“債主”保駕護(hù)航。
兩人坐在公交車后排,大部分時間都無話可說。林閱捧著書或戴著耳機(jī),而向靈犀無事可做,只能望著窗外或者身旁的少年發(fā)呆。
在一天天相對無言的時光里,她漸漸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羸弱的少年長成了另外一副模樣。身形依然消瘦的林閱像拔節(jié)的竹竿,越長越高。原先那隱匿在角落里欠揍的臭臉被更多人看見,在口耳相傳里,反而擁有了冷酷不羈的神秘感。
有很多小姑娘會在課間跑來問向靈犀:“你認(rèn)識三班那個林閱嗎,你們怎么一起上學(xué)啊?”
初夏的空氣里飄浮著茉莉淡淡的香味,花壇里的薔薇一簇簇,開得嬌艷可愛。她晃了晃手中的可樂,漫不經(jīng)心地說:“因為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蹦菚r候她還留著短碎發(fā),皮膚黝黑,身高比同齡女生高出一大截,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極了男孩。因此,沒有人會對這些話產(chǎn)生遐想。
再后來,向靈犀在那些旖旎的言情小說里學(xué)會了“青梅竹馬”這個詞的正確用法,反倒自己開了竅。小姑娘們的情書一封封地朝她砸過來,她在一句又一句“幫我轉(zhuǎn)交給林閱”的叮囑中,逐漸領(lǐng)略了青春期帶來的躁動。
3向靈犀在七班,林閱在三班,之間隔了一間教導(dǎo)主任的辦公室。按理來說,中間那段走廊上不該有人流連,可不知為何,欄桿上總是趴滿了低頭耳語的小女生。
這天,向靈犀正無聊地趴在課桌上打盹。不知是誰又往角落里扔廢紙,砸到了她的頭。向靈犀懶得抬頭,不多時就聽到同桌郝帥兇狠地朝“罪魁禍?zhǔn)住苯腥碌溃骸笆遣皇且驗橥忍塘?,走不過來???”
作為后進(jìn)生里海拔最高的兩個人,向靈犀已經(jīng)和郝帥在角落的垃圾桶旁做了整整一個學(xué)期的同桌。兩人相處得十分融洽,基本上無話不談。
看見郝帥若有所思地看著走廊發(fā)呆,向靈犀心神一動,八卦地問:“你是不是對咱們的班花有點兒意思?”
班花任盈盈被走廊上一群小姐妹簇?fù)碇Τ梢欢錀d子花,在人群中著實打眼。
“什么意思???”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郝帥并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知道她們?yōu)槭裁凑煺驹谀莾簡???/p>
“想出去透透氣?!?/p>
“非也,非也?!彼胭u關(guān)子,奈何向靈犀根本就興致寥寥,問了兩句便不搭話了。
初夏的風(fēng)十分宜人,向靈犀放棄了坐公交車,又騎著自行車上學(xué)了。放學(xué)鈴聲剛響起,她就迅速收拾好書包,剛準(zhǔn)備跟郝帥一起溜出去給他展示她剛換的車輪轂,就聽到前排有人喊:“向靈犀,有人找!”
林閱捧著一本厚厚的書走過來,滿臉不耐煩:“用紅筆寫的都是解題步驟,你再抄錯,可別賴我啊?!?/p>
向靈犀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就拉著郝帥溜去了自行車棚。林閱站在走廊上,若有所思地看著樓下兩個奔跑的身影,不自覺地皺起眉頭。那一年的向靈犀終于留了長發(fā),皮膚又白了一點兒,容貌上是有了幾分姑娘的清秀,可行事作風(fēng)依然沒有明確的性別界限。她這樣大大咧咧地跟郝帥同進(jìn)同出,林閱已經(jīng)看見過許多次。
郝帥站在車棚下,看了一眼身后,若有所思地說:“靈犀,你知道任盈盈她們?yōu)槭裁聪矚g去走廊待著嗎?”
向靈犀一邊檢查車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為什么???”
“因為他。”郝帥說著,指了指林閱剛剛送出的那本書。封面上的名字寫得龍飛鳳舞,筆底春風(fēng)下仿佛能看到那個溫良秀逸卻總帶著一絲冷漠的少年。向靈犀抿了抿嘴,不知想到了什么,黯然垂下眼睛。
4 雖然漂亮姑娘有很多,但像任盈盈這么漂亮的,還是十分少見。那天,她禮貌地遞過來一本筆記本,欲語還休地說“麻煩你了”時,向靈犀根本無法拒絕。
任盈盈拜托向靈犀去請教林閱一道數(shù)學(xué)題,向靈犀看著本子上工整娟秀的字體陷入為難。說實話,她并不是很想幫這個忙,除了因為怕不小心傷害了炮灰郝帥的心,還因為什么,她也說不清楚。
這天放學(xué),她選擇了坐公交車。林閱戴著耳機(jī)學(xué)習(xí),向靈犀在一旁如坐針氈,嘆氣聲一聲接一聲。后來,大學(xué)霸忍不住了,摘下耳機(jī),無奈地看著她:“小時候真該讓阿姨帶你去好好治治這多動癥?!?/p>
向靈犀被他說得一愣,耷拉著眼睛,最后喪氣地遞出了那本筆記本。她望著林閱認(rèn)真的側(cè)臉,想起自己,想起郝帥,悵然若失地說:“你說,如果你喜歡的人喜歡別人,那該怎么辦???”
林閱神情一頓,看到向靈犀迷茫的樣子,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翻開了手中筆記本的扉頁。
——任盈盈。
他合上筆記本,抬起下巴深吸一口氣,挑眉問道:“想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
向靈犀殷切地點頭。她尚未情竇初開,只不過是為郝帥感到惋惜。這彎彎繞繞的心思,不知林閱有沒有猜到??傊?,他黑下臉,只悶聲道了句“好好學(xué)習(xí)”,便將筆記本扔到她懷里,不再說話。
車子到站,林閱率先沖下去,走得飛快,也不理會向靈犀的呼喊聲。直到林家的防盜門在她面前重重關(guān)上,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第二天上學(xué),在任盈盈期待的目光下,向靈犀忐忑地把筆記本遞出去,而后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失望。那道題目下并沒有林閱的電話號碼,只有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教材第八十九頁課后練習(xí)第五大題”,那敷衍和不耐煩的樣子,躍然紙上。
5升入高三后,學(xué)校的氛圍越來越緊張。雖然父母沒有施加太多壓力,可向靈犀也不愿意總是做后進(jìn)生。她每天在教室里勤勤懇懇地背書,奈何收效甚微。
那段時間,向靈犀很少見到林閱。聽說他要參加一個物理競賽,每天都在實驗室待著。偶爾遇見,向靈犀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他又黑著臉匆匆離開了。
一天,她又做錯題目時,班主任嚴(yán)厲地說:“你也學(xué)學(xué)你鄰居林閱啊,整天和那個郝帥混在一起,哪還有什么心思學(xué)習(xí)?!女孩子要自重!”這話說得有些重,向靈犀聽著不舒服,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向靈犀同學(xué)成績不好是事實,可那不代表她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有問題,這半個月放學(xué)后,她都是班級最后一個走的人,許老師不了解情況,可能有點誤會?!毕蜢`犀詫異地看著林閱走到自己面前,像母雞護(hù)小雞一樣把自己拉到身后,彬彬有禮地朝班主任鞠躬,“關(guān)于她的情況以及您的批評,我回家一定會向她父母如實反映,老師您放心?!卑嘀魅伪贿@變故擾亂了心神,擺了擺手,便把他們打發(fā)了。
向靈犀在樓道里追上林閱,開心地說:“好久不見啊,小閱。”林閱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在學(xué)校注意一下分寸,尤其這風(fēng)聲鶴唳的當(dāng)口,校方要是給你扣上一頂早戀的帽子,回家不挨揍才怪?!?/p>
向靈犀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大手一揮:“郝帥是想做令狐沖的人,我倆就是純潔的垃圾桶友誼。”
雖然答案是意料之中的,可林閱還是沒有抑制住嘴角的笑意。這樣莫名的情緒,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恰好上課鈴響起,他冷著臉將向靈犀趕回教室門口,半警告、半威脅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天放學(xué)都會趴在桌子上打盹,所以才最后一個走?!?/p>
向靈犀變了臉,不自覺地抬高音量:“你怎么知道?”
“人在學(xué),成績單在看。”林閱當(dāng)然不會告訴她,實驗室窗口正對著他們教室后墻的黑板,只要他想看,垃圾桶旁的一切盡收眼底。
6林閱開始正式幫向靈犀補習(xí)功課,他花了整整一晚上時間,把向靈犀高三所有模擬考試的數(shù)學(xué)和英語試卷都看了一遍,為她列了一份為期四十天的學(xué)習(xí)計劃。
向家父母感激涕零,無以為報,恨不得當(dāng)場認(rèn)他做干兒子。
向靈犀絲毫不敢有怨言,她勤勉努力,睡得越來越晚,人也越來越瘦,一米七五的身高,卻不到一百斤,臉頰消瘦,顯得兩只眼睛愈發(fā)大而明亮,遠(yuǎn)看就像一只大螳螂。
向靈犀廢寢忘食地學(xué)了一個多月,成績提高不少。在最后一次模擬考試來臨前,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當(dāng)然,除了向靈犀。她從小到大沒心沒肺慣了,可高考在即,又感受到那么多人的期許,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因此靈魂和肉體每天都處于高壓之下。相較于她的心虛,林閱就胸有成竹多了,幾個月前的物理競賽讓他直接擁有了保送資格。
離高考只剩下半個月時間了,向靈犀卻因為過分緊張在最后一次模擬大考中折戟。
“沒關(guān)系。”林閱耐心地安慰她,雖然認(rèn)真地把錯題又標(biāo)記了一遍,可他心里也清楚,她原本可以考得更好一些,她差的是心態(tài)。
向靈犀至今都記得,最后一周的升旗儀式,模范生林閱上臺演講說的那番話:“我們接受教育是為了把我們帶向更好的自己,并非只為了成績……不要太緊張,就算真的沒考好,你錯失的也僅僅只是一次好成績,并非整個人生……”
護(hù)短屆著名選手林閱穿了件純白襯衫,站在主席臺上,隔著層層黑壓壓的腦袋,望向某個人的眼神赤誠又熱烈。最后,他說:“但愿我們最后都能到達(dá)想去的地方,愛想愛的人。”
天朗氣清,向靈犀心頭突然有了一絲異樣。不知是錯覺,還是眼前的男孩真的蛻變成了萬眾矚目的陽光少年,總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移不開眼,渾身上下被一張綿密濕潤的網(wǎng)包裹著,令她心神動蕩,坐立不安。
7 高考結(jié)束,向靈犀正常發(fā)揮,踩著二本線進(jìn)了一所理工科大學(xué)。
對于考上大學(xué)這件事,她本人并沒有宣泄太多的情緒,也許是因為隔壁出了個狀元,也許是因為她要跟那個狀元去同一座城市讀書。生活像過去十年里那樣,并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她在家里躺了整整一個暑假,皮膚變白了幾個色號不說,小腿上的肌肉似乎也消失了,多了幾分女孩子的秀雅。
離開那天,林閱放好行李,火車緩慢發(fā)動起來,他看著對面女孩沒心沒肺的開心樣,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向靈犀小心翼翼地跟他套近乎時的模樣——“小閱,你還要蹲多久馬步?”
“不知道,先蹲著吧?!?/p>
生活那樣瑣碎,幾乎全是一些沒有意義的片段。年少的心動來得漫不經(jīng)心,卻又野蠻無理,宛如小溪泠泠淙淙,最終總會流向大海。
“大學(xué)是要讀四年吧?”
“是啊。”
“那我們還要再做四年的朋友呢。”向靈犀哭喪著臉,“你少拿點兒獎學(xué)金,我們就還是好朋友?!?/p>
林閱嘴角抽了一下,無奈地瞥了她一眼。
要不是喜歡,誰愿意跟笨蛋做朋友。
//摘自《花火》2019年3月B刊,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