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淇華
“你和他聊聊吧,他一直說自己是垃圾?!庇H人的眼神絕望,希望我能幫得上忙,“他和同學去書店偷書,被抓到后送警局,從此失去信心?!?/p>
我走向男孩,坐下,鼓起勇氣說出我的秘密:“我也是小偷?!?/p>
男孩抬起頭來, 一臉疑惑:“真的假的?”
“真的,而且一偷就是兩年?!逼鋵嵨以缫淹诉@段塵封的往事,今天能平靜地說出來,自己都感到訝異。
“小學時,我看到大哥從媽媽的抽屜里拿了5元,看了一場電影,我也有樣學樣。但大哥可能只拿一兩次,我卻拿上癮,而且越拿越多,最后都是200元、300元地拿?!?/p>
男孩眼睛睜得很大,露出清澈的眼神,他對于這位為人師表的親人竟曾有如此不堪的過往,感到不可思議。他問:“最后怎么被抓到的?”
“是被家里的會計抓到的,他通知我母親,然后在人來人往的會客室, 我母親不斷地訓斥我,告訴每個路過的人:‘他是小偷!”
“好丟臉!”
“真的丟臉,我漲紅臉,不斷啜泣,只記得我的頭擺得好低好低,我以為……”我突然有點激動,“我以為這一輩子,我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了。”
“你很自卑?”
我點點頭,我知道“自卑”也是男孩目前的心態(tài)。
其實家人從此再也沒有提起這件“見不得人的事”,但每隔一段時間,那張不敢抬頭的臉還是會嚅嚅自語:“別忘了,你是小偷?!?h3>2
不知是誰說的俚語:“細漢偷挽瓠,大漢偷牽牛。”我深信不疑,一直在等待自己靈魂的崩壞,而且相信有天我會偷牽一頭大牛來昭告天下,這是一顆“壞種”無誤。
大四那年,我知道自己學分補不完,決定延畢,一個人像游魂般走下山,踱到淡江戲院前,也不看上演什么戲,買了票就沖進去,只想把那顆“壞種”藏在黑暗中。
屏幕上,勞勃狄尼洛和西恩·潘兩個傻蛋飾演不堪被獄警欺壓的逃犯。他們?yōu)榱瞬槐蛔サ?,逃入教堂,結果誤打誤撞穿上神父的服裝。他們仍是一副痞子樣,但被迫要以神父的身份做出指示時,身上善良的本質漸漸顯露出來。勞勃狄尼洛在片中回答信徒:“如果上帝讓你覺得舒坦……就去相信他,那是你的事?!彪娪安]有告訴我上帝有多偉大,但它提醒我有個讓內心更為“舒坦”的東西存在。
出了電影院,瞄一眼電影海報,才知道剛剛看的片子叫《我們不是天使》(W e'r e N oA n g e l s) 。“是啊,我不是天使!”我知道自己壞。
出社會后,為了還清老家債務和買房的貸款,在私校任教時,我不得不同時跑補習班兼職。同事看我行色匆匆會笑我:“你那么缺錢嗎?”我不好意思回答。我知道自己壞。
但有些聲音慢慢在身旁出現,“謝謝你,你是改變我一生的老師”“被老師教到好棒,覺得頭上有光環(huán)”。頭上有光環(huán)?不可能吧!我只是一個遲到早退、市儈貪財、在補習班賣藝的教書匠。我知道自己壞。
在太平任教時,“誤會”我本質的教務主任,竟被眼前瞎忙的我所蒙蔽,一直稱贊我:“謝謝你主動扛起這么多責任,謝謝你一起把這所新學校辦起來了!”我開始懷疑自己。
轉到現在服務的學校后,我突然立志:以后做任何決定時,一定要做“讓自己覺得舒坦”的決定。第一個決定就是“上班不要再遲到了”,然后一天接著一天,我每個早上都在床上做抉擇。直到八年后某一天,我進校門時看看手表,8點03分,終于遲到了,我不禁微笑:“呵呵,我這個人還不賴,一堅持就是八年?!?/p>
然后,我當了主任,常常要上臺對幾千個人講話,當下只覺得自己是個騙子,雖然嘴里講的是規(guī)矩,心里卻在OS:“別被我騙了,我知道自己壞?!?h3>3
后來在書上讀到一種病,叫“假裝癥候群”,臨床定義是:病人無法內化個人成就,總覺得自己是個虛張聲勢的騙子。我才發(fā)覺自己原來得了這種病。
這幾年,我痊愈了。我知道因為“不斷正確地選擇”,自己已經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我開始相信自己的出發(fā)點是善良的,開始確定自己的言語是真誠的,甚至,知道自己并不壞。
40年前那個偷錢的男孩已抬起頭來向我道別了,但我知道另一個男孩心中的“偷書賊”還沒離開。
男孩考上大學了,每次看到他,頭仍低低的。“他還是自卑,還是不相信自己,還是常說自己爛?!庇H人們談起他時,仍是這樣的感覺。
我知道那種沾黏不去的罪惡感,我知道要肯定自己有多么難,但我知道選擇能帶來改變。就像2014年的電影《如果我留下》(I f I S t a y) 中的臺詞:“一生中,有時候是你造就了選擇,有時候是選擇造就了你?!保⊿ometimes you make choices inlife, sometimes the choices makeyou.)
是啊,是選擇造就了現在的我,我仍記得“過去我曾做過壞選擇”,但我想告訴即將成為大學生的男孩,只要未來做每一次選擇時,我們都能做“讓自己覺得舒坦”的善良選擇,選擇就會造就我們,讓我們頭上再長出光環(huán)。
男孩,光環(huán)會再長出來,即使我們不是天使。
梁衍軍//摘自《有種,請坐第一排》,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