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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跟一位作家在學(xué)校里散步,走到樹林邊時看到一個女孩,她坐在一個石桌旁,一邊讀書,一邊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我們好奇,就問那個女孩:“請問你讀的是什么書?”那個女孩把書合上給我們看封面,是卡夫卡的《審判》。我們倆當(dāng)時很驚訝。
我又問她:“你覺得卡夫卡寫得很好笑嗎?”她說:“很好笑。你們讀過嗎?”我說:“讀過,但是沒覺得有多好笑。”她又確定地說:“很好笑的?!蔽覇枺骸澳懿荒苷f一說好笑在什么地方?”
女孩說:“你看,開頭就很好笑,K這個人在家里正準(zhǔn)備吃早飯,進(jìn)來兩個人跟他說:‘你被捕了。說完卻沒有忙著把他帶走,而是坐下來把他的早飯吃掉了。這難道不好笑嗎?”我們說:“這個倒也挺好玩的,但也不至于笑出來?!彼峙e例子說:“K去法院,試圖推開一扇門尋找法官,但是那扇門推了半天也推不開,原來里面有一張床擋著。他把門再打開一點(diǎn),床就露出來了,有個人正在床上睡覺。他要進(jìn)法院,必須先經(jīng)過一間臥室,需要把這張床挪開以后,才能進(jìn)去?!?/p>
講完這個細(xì)節(jié),女孩說:“卡夫卡太偉大了!”她還舉了一些例子,以至于后來我忽然懷疑,我是不配讀卡夫卡的——成天愁眉苦臉的,覺得卡夫卡要告訴我們關(guān)于這個荒誕世界的偉大真理。可是這個女孩不一樣,她是在享受卡夫卡的喜劇。
我曾參加過一個為了紀(jì)念卡夫卡110周年誕辰而舉辦的會議。會上,一位來自捷克的作家做了一場讓我印象很深的演講。她演講的主題就是“卡夫卡的喜劇”。她說,卡夫卡在寫作的時候,經(jīng)常把他當(dāng)天寫完的作品朗讀給他的朋友們聽。幾乎無一例外,那些朋友都笑得打滾??墒牵裉斓娜嗽谧x卡夫卡時,會被過多的對卡夫卡的闡釋所影響。假如換一個沒有那么多閱讀經(jīng)驗(yàn)的讀者,不太關(guān)心社會的異化、悖論、荒謬的處境、絕望感,把它作為一個喜劇來讀,是不是也可以?
羽驚林//摘自《閱讀是砍向我們內(nèi)心冰封大海的斧頭:卡夫卡談話錄》,天津人民出版社,果麥文化出品,原標(biāo)題《導(dǎo)讀:卡夫卡的鐘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