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冰
收到“禮物”8年后,馬晴晴用一種特別的方式,進行了“回贈”。
這個出生在河南一座小村莊的姑娘,曾是“希望工程”的一位資助對象。如今,她是“希望工程”的一名工作人員。
“曾經(jīng)遞到我手上的希望,經(jīng)過我,又傳給了別人?!瘪R晴晴說,她的目標是,用自己的專業(yè),讓這個中國標志性的公益項目辦得越來越好。
在馬晴晴的工位上,一個大腦袋的太陽造型玩偶掛在電腦一側,那是希望工程的吉祥物,寓意“希望托起明天的太陽”。
馬晴晴出生在1993年的一個晴天,這是她名字的由來。不少朋友說,她確實像個“小太陽”,一旦開始笑,就很難停下來。19歲那年,她成了希望工程托起的“太陽”之一。
那是在2012年,馬晴晴被鄭州大學法學院錄取,成為河南周口鹿邑縣馬莊村自改革開放以來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高中畢業(yè)生,“希望工程·圓夢行動”資助了她。
8年后,馬晴晴在華中師范大學取得法律碩士學位。求職時,她偶然將簡歷投給了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以下簡稱“青基會”)。之后她才知道,希望工程就是這家單位開展的項目之一。
馬晴晴入職之初,青基會還未設立專門的法務崗。她只知道,這里“需要一個法學畢業(yè)生,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識,讓基金會的事務更加專業(yè)合規(guī)”。
她曾上過30多門法學專業(yè)課,卻幾乎沒接觸過慈善法。上班后,她上網(wǎng)課、聽講座,自學慈善行業(yè)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把《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翻到頁邊卷起來。后來,她參與了青基會慈善募捐網(wǎng)絡平臺“親青公益”的建設,為平臺草擬和撰寫了11份法律文件,包括用戶協(xié)議、隱私政策、捐贈協(xié)議等。
2021年9月,青基會推進機構改革,增設法務崗。馬晴晴負責審核捐贈、支出等協(xié)議中可能涉及的法律問題,降低項目的執(zhí)行風險。律師遞來的協(xié)議,在領導簽字生效之前,必須先過她這一環(huán)。
“有的項目部門嫌我太細了,但嚴謹對我們來說很重要。”馬晴晴記得,曾有一份協(xié)議草稿,違約金約定了“0%”。她去核實,才發(fā)現(xiàn)對方漏寫了個“1”——原本應是“10%”。“這種情況,如果不仔細看,或者不去追問,協(xié)議就會正常履行,一旦出現(xiàn)違約,就無法追責?!?/p>
11年前,受希望工程資助時,馬晴晴更多看到這4個字里的“希望”,但如今,她更看重“工程”。工程意味著這個標志性的品牌背后,是一整套工作制度、管理流程和風險防范機制。
馬晴晴的母親馬會琴是個樸實善良的鄉(xiāng)下女人,不識字。父親馬克啟上過初中,當過兵,開過火車,做過村支書,后來一邊種地,一邊做些小本生意。
當年馬晴晴被鄭州大學錄取后,每年4200元的學費和住宿費讓這個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犯了愁。后來聽親戚提到希望工程,說如果通過申請,每年能拿到5000元資助。馬晴晴對象征“希望工程”的那幅新聞圖片“大眼睛”依稀有些印象,她填了申請表,但沒抱多少希望,直到后來接到河南省青基會的電話。
馬晴晴至今不了解資助人袁琴芝的人生故事,只知道老人屬兔,算起來是1927年出生,退休后資助了許多女大學生。讀大學時的每個學年,馬晴晴都去看望她,把自己做的兔子剪紙送給她,坐在沙發(fā)上聽她傳授減肥方法和防過敏妙招。袁琴芝的出現(xiàn),讓馬晴晴意識到,“愛也可以來自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直到現(xiàn)在,每年冬季的初雪日,馬晴晴都會給袁琴芝打電話。在當代流行文化的語境中,這是個浪漫的日子,要見喜歡的人。馬晴晴只是覺得,那天會很冷,要叮囑高齡的袁琴芝多穿點衣服。
在大學里,馬晴晴加入了“愛心社”,去福利院陪伴殘障兒童,去海拔4200米的三江源支教。父親馬克啟支持她做這些事:“你被資助過,你覺得是好事的,那就去做?!?/p>
在馬晴晴的印象中,父母并沒有明確要求自己應該成為怎樣的人。她只記得兩件事:汶川地震時學校組織捐款,父親給她錢,說:“人家很難,一定要幫一下,能捐多少捐多少。”
馬晴晴從不避諱和人談起被資助的經(jīng)歷?!柏毟F是沒法選擇的?!彼f,“富有的人努力,我父母也很努力,他們在那個環(huán)境下種地、做小生意,自立自強,已經(jīng)很棒了。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是通過努力獲得的?!?/p>
大學畢業(yè)之前,馬晴晴勤工儉學,做過十余種不同的兼職:當過培訓機構的助教老師,幫線上教育公司推銷課程,在美食廣場的檔口賣過小吃,也在深圳的玩具廠里擰過螺絲。
在工廠里,她第一次思考工作的意義。同村的女孩,大多就是這樣出去打兩年工,回來找個對象,結婚生孩子——馬晴晴不期待這樣的生活。
她篤定地相信,知識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馬晴晴選擇學法律專業(yè),是覺得“能弘揚社會正義”“幫助到很多人”。僅憑這個印象,她的高考第一志愿幾乎都填了法學。
馬晴晴記得,老師曾在課堂上表示,如果專業(yè)方向選擇刑事訴訟,要擁有很強大的心理力量,因為要看到社會的陰暗面、看到人性的殘忍。馬晴晴一邊害怕,一邊越發(fā)喜歡,“我感覺能伸張正義,懲罰壞人”。
讀研臨近畢業(yè),她想考檢察院,去施展“維護公平正義”的抱負,遺憾沒能考上。后來,她偶然在學校的微信群里,看到了青基會的招聘啟事。
通過官網(wǎng)檢索,她看到了“希望工程”4個字,毅然決定報考。既然無法“懲惡”,也可以去“揚善”。
2020年9月,馬晴晴被青基會錄取。被問到入職意愿時,她才提起自己與希望工程的故事。工作以后,馬晴晴去父親墳上祭奠,告訴他自己終于去北京了。
馬克啟確診食道癌那年,馬晴晴讀大四,正在備考研究生。其間,她去過很多次福利院,“當時做公益對我來說是一種救贖”。她從孩子們的笑容里汲取力量,告訴自己和父親:“從小就生病的孩子都那么堅強,我們也可以堅強一點,我們也會好的?!?/p>
出成績的那一天,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馬晴晴確實考上了,90歲的袁琴芝表示可以繼續(xù)資助她,但馬晴晴婉拒了。研究生階段的假期和周末,她依然做各種兼職,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
如今,30歲的馬晴晴,依然是馬莊村唯一的女大學生。30年的人生里,她印象最深的場景,還是2012年6月25日。
馬晴晴記得,那天的溫度幾乎是整個夏天里最適宜的。她站在陽臺上,查到了高考成績,嫂子聽了,一把將自己年幼的女兒塞進她懷里,說:“沾沾光!沾沾光!”母親站在樓梯上看著她,眼角嘴角都在笑。那天正好是祖母的生日,一家人都聚在小叔家吃飯。馬晴晴推門進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她,包括人群中的父親。
他笑著,看起來已經(jīng)炫耀了一遍女兒帶來的榮光。
溫好//摘自2023年3月22日《中國青年報》,本刊有刪節(jié),